——1
前段時間,小范圍內流傳開來的謠言或多或少落進了柚羅的耳廓。有意識拉開與人之間的距離,于那毫不知情的人們,多少像是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柚羅沒打算解釋,也好在無人問津。于是來回幾趟淡淡的推辭抑或禮貌回絕——“柚羅真是個奇怪的人”這樣的說法被漸漸提了出來。
不受歡迎是個問題,但遠非性格或者外貌造就了柚羅現今孤僻的模樣。
這一切僅僅,不對,是完全緣于一個夢。
一個或許真得有些離譜的夢。
——2
多夢對于柚羅而言,早已能夠稱之為“宿疾”。只不過那段原以為巧合的夢境,不料竟以“每隔幾晚”的頻率闖進了柚羅的腦子里,反反復復上演著同樣的戲碼。
現實彼端,女生獨自跌坐在地,全身染透了紅色的液體。柚羅望著周遭人群投射而來的或錯愕或驚慌的神色,漸漸開始暈眩。兒時不認得,稍大一點慢慢醒悟過來,這樣的液體——是血吧。鮮紅濃烈的,風吹以后便會加深成略微厚重的色彩,蘸在衣袖和領口中,變成十分黏膩而冰涼的質感沉沉貼合皮膚。
如此說來,再也無法延續的生命,心臟開始衰竭,大腦也因缺氧而逐漸進入昏迷。直到后來,各個器官組織都不能正常運轉。脈息一點點減退,然后消失……那便是死亡。
一個偶然低壓的夜里,柚羅第一次從夢中驚醒,想到流了那么多血的自己終究會死吧?右手按著咚咚跳動的心臟,鼻頭一酸,驀地止不住眼淚。
這樣的橋段,但凡聽來,作為旁觀者,大抵可以拍著對方肩膀說出好比“做夢而已別太擔心”、“就算是真的,那也只會相反”之類的話來。可是我們永遠無法明白當事者愈發焦慮的心緒——正如這個世界上唯獨自己才最最清楚深受其苦到底是何種滋味。任何事,之所以被認為不那么糟糕,往往因為不幸的遭遇僅僅發生在別人身上。
盡管時不時勸慰自己,單憑一個夢,能帶來什么可怕的后果?但不知不覺,它已在柚羅身邊扯出一大截麻煩。除去因睡眠不佳而日漸無精打采的狀態不說,校方還常以其“上課打瞌睡”“遲交作業”為由,不間斷打來電話強調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就連父母也被牽扯其中,這令柚羅著實心塞。
——3
自青春期以來,死亡的夢境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愈演愈烈。這就像極了一個巨大的暗示,橫亙在女生內里的最深處,無時不刻提醒她——死亡僅僅一步之遙。所以不斷坦誠于這一觀念的柚羅,開始拒絕同外界交往。
大概這個世界上的“相聚”都承接了一段段意味別離的“分手”。而自己驟然消逝的消息又不知會給好友造成多于“離別”到底幾倍還是幾十倍的心觴?淺嘗輒止之后,柚羅不敢再細想。于是她開始熱衷于編造各式各樣的謊言來搪塞他人的邀約,無論對方何等盛情,都盡管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想方設法說服別人相信自己真有理由必須稍后離開。
放學鈴響后,大家規劃著,或者早已盤算好課余行程,嬉鬧之余便將教室里最后一點零散的笑意也帶走了。再也沒人向她遞來“一起回家吧”這樣溫情的邀請。空落落的屋子,暮春時節微熱的余暉靜悄悄點亮在柚羅的后背,像是為了襯出她更加孤獨的身影。女生收起課本,終于還是為此小小地嘆了口氣——一枚形單影只的嘆息,正如一來二去被班上同學達成默契般遺忘了存在的自己。
也好。難得自在。
于是她常帶上相機、食物,躲進教學樓側面的楓樹林。傍晚濃郁的金黃將她輕輕裹挾,鼻梁像是聽見了隱約的叩門聲,隨后一股清新的泥土氣味鉆進胸腔,讓人感覺身心都跟著釋懷了。
赭褐色的麻雀,偶爾也有白鴿,三兩只呼啦啦落著翅膀粘在曬滿面包渣的小坡上,一邊踱出悠閑的步子,一邊被優雅地拓進了柚羅靈巧的指尖。它們最終將以膠片的形式,隨那些斑駁交錯的樹影一起,嵌入某人柔軟的記憶。
——4
當上圖書管理員又是后來發生的事了。
五月中,柚羅又一次被喊進教員室是因為歷史筆記從頭到尾只有臨睡著時本子里斜斜戳出的一抹黑。她微駝著背,低垂的眼瞼連著那彎失落的肩線似乎都在無力抵擋著男教師口中的責備。尷尬的對峙最終落在一句“那你說說怎么辦吧”上,完全不帶問號的語氣單刀直入指向了自己,無非想要揪出點聲稱示弱的懺悔。柚羅在心底默默喪氣決定妥協,正欲開口,已經擠到嘴邊的“抱歉”二字卻被身旁女生搶先一步按下。
她說,我的筆記借她抄吧老師。
所以接過筆記時,柚羅低聲說了句謝謝。因為一時想不起對方的名字,女生臉頰發燙,不知該擺怎樣的神情好。倒是亞美先笑出聲來,她用更甚于先前的柔糯語調道,“再看我要不好意思了,柚羅同學。”像團能夠輕易捻住的棉絮。
感覺全身上下支配活動的神經都被綁架了似的,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柚羅的心像是讓人突如其來地戳了一下。
之后她在本子扉頁找到亞美的名字,可愛的書皮封面、像是原先就印好的雋秀字跡,以及工工整整一筆一劃寫滿的筆記。所有的一切都有如賽道上驟然響起的槍聲,霎時令她回想起周二課間女生們合力起哄著的什么和亞美臂彎里再也圈納不下的臉頰緋紅。
是同愛情相關的星座運程,全五星。
回憶淡淡地浮現出來,接著一點點變得強烈。正如此時不斷煥發出亮閃閃光芒的亞美,在柚羅心底撒上了一寸寸近朱者赤的亮來。
宛如魔法一般。
所以當她再次經過校內宣傳欄,十秒左右的動搖,女生下定決心撕下那張早已翹起邊角的圖書館招聘啟事。
通過面試后,其實不過走走形式,值日老師向她說明了輪班時間和工作內容。是份輕巧的活兒,只消整理整理圖書即可。柚羅不愛看書,但是充當管理員的日子令她感到安心。做著類似找尋歸屬的工作,將書一本本放回原位,這感覺好像能夠安定人心。
——5
選修測評臨近的這一周,大家都忙著趕報告,圖書館出入的書本因此翻了幾番。
柚羅先按類別將書壘成幾摞,然后推著鐵質小車依序擺放。移至左二格時,她看見有人正挨著柜子一本本地找,有點焦急的樣子所以不斷抬手撓著后腦。接著對方像是聽到動靜,轉頭看見了自己,突然一下子松了口氣似的朝這邊走來。
“請問地區圖志放在哪里?”男生刻意壓低嗓音但在柚羅聽來依然元氣滿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下方說,“找了挺久的。”
介紹性的書籍大都放在這一塊,如果沒有,柚羅心想,“哦,”她從小車的最底層抽出一本彩色封皮的冊子,“你看看,是不是這個?”說著伸手遞過去。
“唔——”對方突然有些大聲地叫起來,音調里藏不住的驚喜就像是在派餅里嘗到了甜滋滋的果餡,“我好像認得你!”
話音未落,滿屋子的人全將目光投向了這里。柚羅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拿食指比出個安靜的手勢。男生這才反應過來,當下學著柚羅的樣子笨手笨腳比劃一個“噓”,而后非常非常難堪地接過圖書遮住臉龐,朝女生小小鞠了一躬。
“不好意思了……”經過自己時,他這么說道,接著便循了最近的位置坐下來。
臨閉館前,老師將鑰匙交到柚羅手中,說是臨時有事便急匆匆走了。柚羅拉下電源、鎖好門窗,打算離開時忽地被身后高過自己整整一個腦袋的身影嚇得撞在門把上。男生將一罐冒著汗的蜜桃汁遞過來,“我請客。”他說,一臉無知無畏的笑。
——6
說是作為謝禮要求自己一定收下,柚羅原打算推辭,不想對方早已利落地拉開了瓶口。“給。”汗涔涔的額頭,想必是跑著過來的吧。女生見他眼里泛著笑,單純得像是剛剛睜開眼的幼犬。猶豫之后接下。
倚在一樓過道的窗臺邊,這下子換成打開了自己的那瓶。男生一邊抬手拿袖子擦汗,一邊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哇啊,好棒!”
櫻色的風穿過兩人之間,蹭著男生的手臂隨后又繞到了自己跟前。柚羅淡淡地聽著對方說,“不曉得女生喜歡喝什么,所以看見顏色挺可愛的我猜你會喜歡吧。”心底好像落了花瓣漾開一圈圈波紋,于是跟著輕輕呷了一口。
池城。
這是他的名字。直率坦誠,正如他給人的感覺一樣。柚羅默念著,好像在哪兒聽過一般似曾相識。
事實上,因為輪值無意看見了蹲在樓下喂鴿子的柚羅,池城當時扒著二層窗戶出了會神。他曾想,原來這些永遠不會說話的風景也能因為一個陌生人而變得楚楚動人,真是神奇。
當然,后面這句他只告訴了自己。
他們像是意外地碰上又意外地相識,說不出哪里存在興許一點點刻意,卻又一如許多機緣巧合般藏了不知是否可以稱之為水到渠成的太過容易。
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上帝安排”吧。
又一次遇見池城,E縣已經步入夏季。奔跑在塑膠跑道上的池城看上去就和這一季節綠意盎然的主題同步,干凈的校服襯衫和好看的身影里依然填滿了力量。他和柚羅打招呼,停下來遠遠地招手,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他,只要他愿意。他被老師狠狠拍過后背,略顯無奈后唯有繼續領受自己未盡的懲罰。
柚羅驚覺自己竟在這時久違地、有如一時之間不再擁有負擔地咧開嘴笑了,自然得勝似一個真實的謊言。
她在六月底的最后一天發現,自己或許正在悄然改變。
——7
校級網球比賽就要到了。
聽說班里有人這幾天都在體育場閉關苦練,柚羅周圍的女生們正商量著為他組成一支啦啦隊。放學時間早就過了,大家似乎還是那么干勁十足地討論著。因為離得近,多少聽到一點,知道亞美也參與其中。不過覺得這個地方似乎有太多事明顯與自己無關,柚羅站起身打算到水池邊提點水。
今天輪到自己負責打掃。她把抹布墊在桶底,水嘩啦啦流下時不至于發出太過張揚的聲響。旁邊男生正往臉上潑水,因為用力過猛,不小心濺到了自己身上。柚羅這才發現,一人之隔的位置上恰好弓著一段略微熟悉的背影。
是池城。
反應過來時,先是小小吃了一驚,然后像是有份若有若無的期待在手心里融化,柚羅悄悄用手捋了捋微亂的額發。
“喲,”從臉上三兩下抹去水珠的池城,終于在直起身子后看見了自己,“真巧。”他說。
同行的男生這會兒才注意到柚羅的存在,他站在兩人之間,壞壞地勾過池城的脖子說,“誒——認識的嗎你們?”話里毫不掩飾曖昧的語氣。
不過還未等柚羅逃掉原先直視的目光,對方已經邁開腳步跑開,“那我先走了!”下一秒又不忘回頭提醒,“別聊太久,擔心教練發火啊。”
池城啊啊兩聲算是回應,回顧原地,又是僅有兩人的場景。他朝柚羅走近一點,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嗅嗅自己的運動服,然后自嘲一樣笑開:“不太好聞,哈哈哈。”
終于聽出對方所指的柚羅微微搖了下頭,她略微驚奇地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于是只能盯著池城的肩膀看。
“你也參加網球比賽?”柚羅問。
男生點點頭,卻發現對方并沒有好好看自己,“到時會來看嗎?”像是怕有什么就要丟失掉,著急補上一句,“雖然打得不好……不過希望你能來!我是說,啊,對對,如果方便的話,想麻煩你拍幾張照。”意外地因為緊張而有些語無倫次。
“這沒問題。”柚羅短短回答,“只不過……”突然抬眼觸了觸對方宛如等待重大告示的神色,“我也拍得不好吧。”當下互相對望的兩人,終于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后來想想,這么輕巧的答應一點兒也不像自己的作風。可是池城身上輕易藏不住的真誠總令柚羅感到好奇,不禁想靠近。盡管在他身上,任何一丁點心思都那么容易表露在外。
——8
學期末,網球比賽如期舉行。
柚羅站在烏泱泱的圍觀人群里,在做好心理準備的前提下,依然覺得不太適應。特別是身旁一字形排開的同班女生的存在,更令柚羅渾身不自在。她們當中,曾有幾人正是先前有關自己謠言的發起者。柚羅接收著她們在發現自己后有意無意掃來的目光,那句“柚羅真是個奇怪的人”又一下子蹦到了眼前,有如大力推搡著自己的巨浪,試圖將自己趕出網球場。好在亞美站到了自己身旁,她一邊替自己擋掉了右側大部分的視線,一邊微笑著說道,“一起為他們加油吧!”
沒想到第一場比賽就發生在同班男生和池城之間,柚羅心想,這個世界果真存在各種各樣那么剛好的安排。
因為帶著相機,池城很快就在觀眾區里找到了自己。比賽開始前,他單手拿著球拍,轉身朝自己比出個不用擔心的手勢,柚羅內心很沒出息地跳快了一拍。
那么特別的對待,就好像這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一樣,本不該那么容易落到自己身上。而它卻因為眼前的這個男生,如此直接地拋向了自己。此時在柚羅的心里,有許多宛如春天森林里恣意縱橫的嫩綠正萌生出來。于是她將自己那微微低垂的肩膀撐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直到發現身邊女生臉頰上同樣氤氳著的緋紅。
緊接著,她聽見同班女生笑著傳來的話語——
“亞美,他朝你笑了誒!”
“那書也太準了吧。”
“看來有戲哦~”
不一而足。
這么說來,事情已經完全可以連貫起來了。就像是預先準備好的一樣,所有零碎的片段都在此時完美地拼接在一起。不論是同班女生課間時候的起哄,還是那么令人耳熟的名稱,現在都能說得通了。
柚羅記起來了,所謂的似曾相識不過是別人閑談中一個再明確不過的所指。
接在“亞美你下半年的愛情運程竟然全五星!”后面的那句正是被提及的男生的名字——“一定能和池城修成正果的!”
所以一開始時,亞美才說了那樣的話。
一起為他們加油吧。
她沒有說錯,是他們……
——9
當被老板問起“之前拍得那么好怎么這次糊了挺多張”時,柚羅簡直想拋下一切、遁地而逃。
真是太糟糕了,不論照片還是自己。
女生一張張瀏覽網球賽當天拍下的照片,幾乎糊掉大半。
不洗這么多也成。可是為了證明自己絕沒偷懶,柚羅才把他們全部交給了照相館。此時心底鋪天蓋地的懊惱其實還夾雜了一點不愿投降的失落,因為沒有拍好的照片,或者說因為心情影響而沒拍好照片的自己。
她慢吞吞地走著,直到看見那張無意拖進沖洗文檔的相片,這才愣住似的停下腳步。
相片上,街口拐角偌大的凸鏡占去了畫面的大部分。再仔細看,就會發現一輛投映在鏡面上的黑色自行車,和兩個傻乎乎站在鏡子前邊的身影——就像一對青澀的情侶……
柚羅打住設想,臉已紅了個透。
她回憶起那日兩人一同回家的小道上,大地還微微冒著熱。池城牽著車,配合著女生的腳步走在一邊。他問柚羅,既然那么喜歡拍照,為什么從沒給自己拍過一張。柚羅正琢磨著如何作答,卻又被男生毫無避忌地牽起手跑向了遠方。
柚羅從未想過一個人竟可以如此率真。
好比說著“沒有關系,那就一起照一張吧。”于是沒有絲毫猶豫地接過相機,咔嚓一聲便拍下了兩人的合影;然后在驗收成果時,又是那么認真而自然地捅出一句,“其實我覺得柚羅長得挺好看。”完全沒有發現他人過快的心跳。
他不知道那些太過動人的言語,曾讓柚羅整個夜里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立馬浮現出自己真摯的面孔;而他更不知曉女生甚至開始有了想要同那不斷糾纏著自己的夢境作戰的念頭。
因為她是那么地那么地害怕死亡,就好像以前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覺察過,而現在這種感覺突然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強烈、來得震撼。
——10
可是那想法終究沒能持續太久。
暑假前,亞美找到柚羅,紅著臉將一封寫得厚厚的信箋交到了柚羅手中。粉色信封上,“池城(收)”三個字晃得人心像被熨斗燙到一般的疼。
盡管柚羅曾在心底問過千百遍,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找到我,為什么這么相信我能好好地完成任務。可是結果很明顯,不會有答案的。沒有任何人能在心里回答自己,除了自己。
所以她用了很大的氣力才從對方手中接過信件,表面卻仍然一副淡淡的神色。她說,放心吧,交給我沒問題,我會好好送到的。
好像真是件特別輕巧的事。
當天下午,池城在楓樹下找到了柚羅。“在這呢。”他走到女生跟前,和早前的許多次相遇雷同,說著不太關乎要緊的話。
“嗯。”
柚羅沒有抬頭,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男生走近一些跟著坐下。
“忘記恭喜你了,第一名。”
“哈哈,小比分領先而已。”
比賽結束后,他們還沒機會碰上面。池城的照片柚羅一直帶在身邊,可她從沒想過主動拿給他。往包里找相片時翻到了亞美的信,針扎一樣的感覺,柚羅小心翼翼安頓好,心里不斷保證著請再給我一點時間,一點點就好。因為心血來潮想出一個問題,或者說只是想最后再確認點什么。
柚羅問池城:“你想過‘死’嗎?”
池城搖搖頭想說沒有,卻又在對方眼中掃到了一閃而過的悵然。直覺告訴自己,必須再說點什么,于是補充道:“怕是長久以后才會發生的吧?不過……也是如此,我們才要更加努力地活著好證明自己曾經來過不是嗎。”
不知為何,聽了池城的回答,柚羅莫名想哭,她覺得心里堵了太多東西一時不可能理清。
這就是池城的答案。
承認吧,承認吧。內心不斷發出這樣的聲音。
——11
是啊,柚羅對自己說,我們原本就不是一類人,不會也不可能是。每時每刻都令人覺得充滿元氣的池城,不過因為在我面前才讓人產生了這樣的幻覺。正因為我沒有他身上的堅持和信仰,我太容易放棄,所以我羨慕他,羨慕他的向死而生。而這一切甚至沒法稱之為……喜歡。
漸漸妥協后的柚羅終于明白了這黑白分明的道理——事實上,同象征著生命、力量的池城站在一起時,那些時光之所以美好而令人期待,不過是自己內里的黑暗在強烈反差下作祟。
原來,我曾那么那么地向往他啊。
就這么說服了自己。
不曾料想,到了這個該做決定的時刻自己竟然如此鎮定。放假前,她和池城交換了聯系方式。柚羅拿起手機想約池城出來見一面,不想早有條信息躺在了收件箱里。是池城。
明天有空嗎,他說,有個地方一直想去,不如一起吧?
柚羅很快地回了一句可以,請把地址發過來吧。
說起來,關于那個夢,最近出現得愈發頻繁了。有時甚至一晚重復了幾次。柚羅把手覆在眼瞼上,想讓自己放松點不再去想。可是每每這個時候,“或許明天就要死去”這樣的念頭卻更加清晰地浮現出來。
——12
那是間不錯的休閑吧,環境清雅,一個月前新開張,在S大廈三樓。
因為在一層撞見了到得有些早的池城,正趕上商場扶梯檢修日,于是兩人東繞西繞終于乘上了大樓背面的升降機。是池城帶的路,柚羅只管跟著。池城說,即使是大廈也不過不久前新建的,現在有許多店鋪正忙著裝修入駐,所以看上去比較零亂。柚羅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并不打算發表看法。只是覺得,幾天不見的池城,漂亮的眼睛似乎更加熠熠生輝了。他和以前一樣,還是那么喜歡笑,笑的時候背上一起一伏輕輕顫動,讓人感覺好踏實。
他們選了靠近出口的位置坐下,服務員送來菜單和兩杯加了冰塊的檸檬水。自從進了這幢大樓,柚羅一直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莫名強大的引力場,什么東西碾在胸口,大氣喘不上來。她不打算逗留太久,所以菜單還未翻開就推向了側邊。
“這個,”柚羅從包里拿出信,那封亞美拜托自己交給池城的信,端端正正安放在桌面,“請你一定收下!”第一次用了這么鄭重其事的語氣。
只記得背景音樂里放的是小野麗莎的《Fly me to the moon》,歌手繾綣的嗓音正好唱到那句“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柚羅覺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了,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徑直沖出了大廳。
一切都結束了,她想。
實在太高估了自己。
餐廳里的一舉一動根本沒有想象來得容易,好比每一秒都要重新積蓄勇氣一樣。事實上,從見到池城的第一眼,柚羅便想離開。她想回家,躲起來,然后裝作失憶好讓自己忘掉所有那些本該去做的事情,包在被子里大哭一場。可是她沒有,因為她甚至可笑地認為自己今天擁有了不同凡響的勇氣,像個女超人,能在不斷暗示自己“再努力一點,一定可以成功”中獲取那些所謂虛空的勇敢。
自不量力。
從店鋪跑出時,柚羅眼眶早已紅了大半。終于可以逃跑了。她心想,再也無需裝出毫不動容的模樣站在那個溫暖的男生身旁了;不用再擔心自己的陰郁、黑暗會不小心展露出來,就像狐貍尾巴一樣。可是池城紅著臉頰拿過信件的那一幕,此時卻在柚羅眼中化作了兩條兇惡的小蛇,它們不斷噬咬著手心然后企圖鉆向心臟。真是假設完美而現實殘酷。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像把壞掉的水龍頭。
因為忘記了來時路,誤打誤撞進了條搭滿腳手架的小過道。柚羅聽見熟悉的聲音正喊著自己的名字。不能停下,她對自己說。腳步更加慌亂了。
周圍還未噴刷完整的白墻、好多等待安放的木板,以及放置一地的圖釘。太過熟識的一幕一幕都依照順序重現了,仿佛自己不過又在深夜里回到了那個可怕的夢境。柚羅感覺心臟正被一寸寸收緊,手腳因為恐懼一時之間全部變得冰涼。
“小心——”
突然從上方傳來這樣的警告,像是罪犯在法院里聽見那一聲殘忍嚴酷、意味終結的“罪名成立”,柚羅突然停下來,站在原地等待命運最后的審判。
這一天果然來了,躲也躲不掉……
◇◇◇
可是事實其實是這樣的。
打從一開始就誤會了信件主人是柚羅的池城,直到看見末頁的落款才恍然大悟。他看到女生紅著眼眶不告而別,過會兒才突然明白了什么,臉上掩不住的慌亂就像冬季里驟然而至的暴風雪。緊隨其后跑出時,卻已不見柚羅的身影。池城有點焦急地亂找一通,好在沒過多久就瞥見了那個纖瘦的背影。他喊著柚羅的名字,卻不料對方越跑越快。相差五步的距離,頭頂有人大喊小心。池城循聲望去,一桶因為疏忽而瞬間傾倒的油漆正好位于柚羅的上方。
轉眼就要潑到身上了。
于是他想也沒想地沖過去,在嘀嗒一秒的時間里盡可能做到周全——像是條件反射一般用身子護住對方,然后順著沖力嘭的一聲撲倒在地。
回過神來的柚羅,身子下方墊著池城的手臂。目之所及全是片如出一轍的紅,就連周圍人們投來的目光也是,簡直和夢里的一模一樣。柚羅在記憶里回顧,好像哪里不對,下一秒才意識到,有股非常刺鼻的氣味打翻在鼻腔,是油漆……
她看見男生皺著眉,扶著自己吃力地從地上坐起,像是哪里受了傷一樣。終于想起要說的話了。他按住柚羅的肩膀,仿佛借此就能判斷他人安危,“沒事吧?”他說,忍不住想要再確認一遍。
這就是一如既往的池城,那么心疼的眼光果然還是一下就被看穿了呢。他從那么危急的情況中救下自己,接著重重摔倒在地,卻在這一切發生之后,那么抱歉地問我有沒有關系。
為什么會有人這么笨呢。
自打感受到肩膀上那源源不斷傳遞而來的暖,柚羅覺得,自己有如從這刻起就要被安置上新的靈魂。有太多太多不堪回首的想法正在變成灰黑色的薄煙,隨風消逝于自己的世界里。
雖然此時她特別特別想哭,因為剛才那幕實在令人驚魂未定。可是眼前如同朝陽一般讓人安定、讓人溫暖的少年,仿佛正在遙遠時空中伸出手來邀請自己,就像一種榮耀。
于是柚羅輕輕搖了搖頭,她決定笑著告訴對方——
不用擔心。
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