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走高飛的孩子

二手煙的天氣持續沒幾天,便被連日的陰雨攻占了地盤,氣溫坐了個過山車,驚得人們出了一身冷汗,趕忙穿上了厚衣服。

昨晚飯后散步,即將被黑夜吞沒的小區湖邊,三三兩兩的小學生嘰嘰喳喳從身邊走過,每個人身后都背著碩大的書包,邁著搖搖晃晃的小碎步,在湖邊的人工綠化帶繞來繞去,有說有笑地各自分散回家去了,家里的爸媽爺奶在等著他們,餐桌上的飯菜和沙發上的小貓小狗也等著他們,當然還有書包里厚厚一疊的作業和第二天的鬧鐘也在等著他們。

看來今早上這恰逢其時的雨也等著他們,還好上學路不遠,出了家門,拐個彎抹個角也就到了。遙想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的上學路,相比而言,簡直可以說是一次次蹩腳的冒險。


五六歲,懵懂的年紀,去幼兒園的路,要穿過一條長長的正東正西走向的街道,說是街道,其實就是用石子和煤渣鋪就的路,走在上面硌腳丫子,下雨天臟褲腿兒,還好在走路還不穩當的時候,有姐姐的大手拉著我,盡管由于要面子,后來奮力甩開了,但是跟在她屁股后面的習慣,持續了很多年。幼兒園的記憶不多,卻很深刻,其中第九套廣播體操的牢固掌握,就像靖哥哥學成了降龍十八掌,蓉姑娘得到了軟猬甲,套用一句廣告語就是,麻麻再也不用擔心我的課間操了,沒用多久,我便成了全園唯一一個課間領操員,讓我可以把這段輝煌的往事訴說到小學。


與幼兒園一墻之隔便是小學,雖然光榮地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幼稚園,但是上學的路還是那條石子路,不禁覺得毫無新意,令人生厭,當然姐姐還是承擔著監護任務,兢兢業業。自從一只腳邁進了一年級的教室門,腦袋里想的不再是,誰才是幼稚園的領軍人物,誰的文具盒上貼了閃閃發光的卡通圖片,誰帶來的彈弓可以把粉筆頭打得最遠,而是開始思索更為高級的自然科學問題,比如如果我有三顆糖,吃掉一顆只剩兩顆,吃掉兩顆只剩一顆,數量的銳減得到的是莫大的失落和空虛感,所以如果一顆不吃,幸福感就會像頭頂上的蟬,可以在炙熱的夏天叫個歡實。

在這條東西走向的街道上,每天清晨可以準確地看到出生的太陽,每天傍晚可以跟著西落的太陽回家,周而復始,從未間斷。路過一條條南北走向的胡同,就像一列列整齊的閱兵隊伍,等著上學路上的我仔細檢閱。還有這街道上唯一也是最大的商店,里面有我最喜歡吃的果丹皮和干脆面,只要兩毛錢就可以過過嘴癮,可惜兩毛錢對于我來說都是巨款,所以經常糾結于為什么這圓珠筆老是用不完,這橡皮恨不得用小刀切成一塊塊丟掉,然后壓縮經費去打打牙祭。每一條胡同口,都有一兩位老奶奶或者老爺爺,在你上學放學的路上,隨時喊你的小名,最苦惱的是我卻無法準確地喊出他們的稱呼,為了顯得很有禮數,每次當熟悉的呼喊聲響起的時候,我都會抬起堆滿笑容的臉龐,裝作非常尊敬的樣子,大聲地用含糊其辭渾濁的聲音予以回應,盡管自己也不知道喊得什么,只要他們張開僅存一兩顆的牙床,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心里的石頭也就落了地。盡管我不止一次地問母親,這些每天站崗放哨的老人的稱謂,可是當這條上學路完成使命的時候,仍舊沒有牢記,從此也再也沒有胡同口慌張的招呼,也再沒有朝霞和夕陽的呼應。


當我從跟在姐姐屁股后面,發展到坐在姐姐單車后座上的時候,我便告別了那條石子路,以全片區第一名的成績踏上了更高級的學府,路莊中心校。上學路瞬間變得長了,路邊的景致也變得豐富起來,春夏秋冬,景致不斷變換,唯一不變的就是姐姐監護任務一直沒有間斷過。由于路程較遠,曾在那條石子街道上學的小伙伴,組成了一支新隊伍,特別是北方的冬天來臨,路面結冰,自行車派不上用途的時候,三五成群的小伙伴便行走在鋪滿厚厚積雪的小路上,儼然一支掉隊的長征隊伍,身上裹著笨重的棉衣棉褲,腳下踩著馬上要破洞的棉襪棉鞋,手里握著已經冰涼的饅頭,嘴里哈著瞬間成霧的氣,一深一淺地向學校挪著步子,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無比懷念那條寬敞平坦的石子街道,還有在胡同口的老人們。

通往學校的大路,也是用小石子鋪就的,但是路邊的小河邊站著兩排像衛兵一樣的楊樹,給這條路增添了別樣的情懷。春天的景致果真是最美的,上學的孩子脫去了厚重的棉衣,就像松了綁的小馬駒,雙腿飛快地踏著自行車,大拇指不知疲倦地按著車鈴鐺,一路鈴聲,嘴里哼著五音不全的流行歌,“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漂亮”,一路歡歌笑語,遠處炊煙裊裊,飯香撲鼻。頭頂上的楊樹枝寂寞了一個冬天,終于吐出了嫩芽,把灰暗的路點綴成了綠色的模樣,就像孩童筆下的水彩,洋溢著春天的味道。

學校坐落在黃河和引黃渠的交界處,每當夏天來臨,引黃渠邊的楊樹林里,不知疲倦的蟬開始了一個季節的勞作,野草野花都站在樹腳下,仰著脖子,吹著微風,笑瞇瞇地聽著這美妙的聲音,沒錯,這就是夏天的聲音。華北平原的莊稼地靠的是黃河水灌溉,引黃渠就像血管,承擔著重要的輸送任務,每當灌溉結束的時候,引黃渠安靜下來,留下的是清澈的水洼和白色的泥沙,成了放學后學生們的天堂和地獄。水性好的,半拉子功夫的,都喜歡去水里涼快,岸邊上是看熱鬧的不會水的孩子,我就是其中之一。記得一個明媚的中午,我正在引黃渠邊的楊樹下,看一群螞蟻和一只毛毛蟲的戰斗,一聲救命從渠里傳來,只看到一個黑色的頭頂在翡翠綠水里上下起伏,呼救聲斷斷續續。我以為馬上就要發生英勇無畏舍己救人的事跡,那人卻猛然間站了起來,水只淹沒了他的大腿,原來是個半拉子功夫的人在岸邊滑倒了,引來了岸邊一陣恥笑,誰也不知道他爬上來厚,頭上流的是水還是汗,總之直到從這所學校畢業也沒見到他去過渠邊,我也沒去過。


年輪飛速旋轉,時光荏苒,就像一頭倔強的牤牛,推著我們只進不退,跨過了千禧年。從那條石子街,到四季變換的“長征”路,都是用雙腿和自行車圈丈量出來的。當我坐著汽車,帶著鋪蓋卷,揣著二百塊錢,站在齊河縣最高學府門口的時候,迎接新生活的激動和忐忑不安的小心臟,告訴我是該和那些走過的上學路告別了。

從家到縣一中,交通工具只有公共汽車,從月初到月末,回家也只有一次。每個孩子就像一個上了戰場的士兵,一個回合下來,彈盡糧絕,只能回到戰壕補充物資。每到臨近放假的周五傍晚,學校門口擠滿了汽車,售票員和汽車司機,一般都是夫妻檔,雙雙舉著牌子,告知汽車可以帶你去的方向,下課鈴一響,鳥獸散的學生和賺學生錢的車主一起涌向大門口,就像兩軍對壘,只有奮勇沖鋒的少數學生才能僥幸突圍,沖到目標車,搶到好座位。由于班長要負責鎖門,這個被我認為是班長眾多職責里最低級的一個,像牢犯腳腕上的鎖鏈,深深地禁錮了我沖鋒的步伐,南方風格的教學樓,窗戶寬敞明亮,更是刺痛了我望眼欲穿的心靈。當我提著干癟的書包,邁著沉重的步子,路過學校操場,走向門口的時候,眼前的戰場硝煙剛剛散去,學生隊伍像是被汽車獵人分割困住,只剩下我一個漏網之魚,傍晚的夕陽照在我的臉上,就像正午的陽光刺痛難忍,不情愿的鉆進了回家的車,像一只垂死的沙丁魚,車門奮力一關,我被夾在了車門口。我又開始懷念石子街傍晚的落日,放學的孩子悠閑地唱著兒歌,三五成群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作為一名偽文青,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試卷試題資料排名名校的壓力下,課桌深處、鋪蓋卷下仍舊經常藏著詩歌散文小說,每日隨筆每周周記,從未間斷,感謝自己的堅持和愛好以外,還要感謝從高一到高三的幾位語文老師,屢次把我天馬行空的作文當做范文在班上通讀,我知道不是因為可以拿高分,而是因為腦袋里不受禁錮的活躍情懷,多了一些新奇和想象。如同生活不止茍且,還有詩和遠方,詩歌有了,剩下的只有遠方了。所以,在高三填志愿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發配到了南方,一座王勃寫下滕王閣序的贛江之城,落霞孤鶩、秋水長天,的確令人流連忘返,但是事實證明,明顯是被王勃給忽悠了。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用陳奕迅的歌作為十年前來南昌的問候,再恰當不過。臨出發的前一夜,父母你一言我一語地囑咐即將南下的兒子,雖然多年后不再記得只言片語,父母殷切的眼神和牽掛,我記憶猶新。也許常年在外讀書,養成的獨立的性格,讓我執意獨身前往,送別的傍晚,九月的濟南,天已變涼,安頓好行李,母親站在火車窗外的站臺上,單薄的身軀在冷風的凜冽中,瑟瑟發抖,還沒來得及落下淚來,火車便開動了,我無法得知那個傍晚送別兒子之后,兩位老人的心情和眼眶,我只知道人生的列車又開啟了新的行程,就像一本讀不完的書,期待著每一頁的開啟。

火車搖晃了一晚,我基本上沒有合眼,前方的路不確定,人生的路很迷茫。當太陽翻著魚肚白,鉆過幽長的隧道,仿佛打開了一個嶄新翠綠的世界。與九月濟南的秋色相比,南昌的秋是綠色的。接新生的大巴,從火車站挪出來,在老邁的城區里轉悠著擠來擠去,最后沖出重圍,跨過黑貓白貓站崗的八一大橋,一路向北,路旁的樹木不再是楊柳,而換成了松柏樟樹以及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樹種。當大巴一路疾馳,上下顛簸,來到梅嶺腳下,在綠樹蔥蔥的籠罩下,一座號稱全國占地面積第二的大學豁然開朗。對于一個來自北方,在楊柳樹下長大的孩子來說,剛進這座學校,并沒有意識到進了大學,而是感覺有點像進了植物園,花花草草亮瞎了眼,就像今后獨自面對的生活,恍惚中有些迷失了方向。

初來乍到,便體會了南北方強烈的反差。九十月的南昌仍舊濕熱,連日的陰雨可以從月初持續到月尾,陰冷的感覺就像一盆冷水從脖領子慢慢悠悠地灌進來,渾身打著哆嗦,像一只被拔了毛毫無斗志的公雞。走進食堂,這個號稱全國重點綜合性大學的學校,窗口里居然全是贛菜,聞起來香氣撲鼻,吃起來辣到肺里,對一個北方人來說無異于烈日烤火,花費了兩個月,才慢慢適應,或者說直到現在,也沒有適應。

三年后畢業,畢業照,散伙飯,應該以淚洗面的場面,我卻毫無悲傷的感覺。如果要是說悲傷的話,只是因為多年前遠去的上學路,不再有石子街上的朝霞夕陽,不再有路邊上的門頭小店,不再有胡同口的大爺大媽,不再有長征路上的四季變換,也不再有姐姐的關愛和庇護,更不再有每天早晚母親的飯菜。


直到如今,兒時求學路上的一次次蹩腳的冒險,就像一次次未知終點的旅行,即使這初冬的風替我把尋人啟事張貼得滿世界都是,也無法找尋到,那個傍晚,走出家門,遠走高飛的孩子。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9,885評論 6 541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9,312評論 3 429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7,993評論 0 38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3,667評論 1 317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2,410評論 6 411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778評論 1 328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775評論 3 446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955評論 0 289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9,521評論 1 335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1,266評論 3 35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3,468評論 1 374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998評論 5 36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696評論 3 34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095評論 0 28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6,385評論 1 294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2,193評論 3 398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8,431評論 2 378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要活得漂亮,需要付出極大的忍耐。一不抱怨,二不解釋,絕對是個人才。
    helenliu258閱讀 410評論 0 0
  • 作為這個世紀最特別的國際圓周率日,我們很榮幸地錯過了今天上午的9:26:53,但我們還有一顆可以好好吃pie的胃~...
    aggie閱讀 744評論 0 1
  • 對于習慣于看英劇美劇的我來說,已經很久沒有完整地看過國產劇。不是我崇洋媚外,而是因為對國產劇沒有...
    藍色牛仔閱讀 745評論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