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的記憶里是那么遙遠而又那么清晰。
三十年前的春天,十來歲的我,清晰地記得姑姑含著淚連夜在給父親縫制壽衣,我跟著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正在上課的我,被表哥帶回了家。一走到家門口,我就看見堂屋放著一具棺木,正在被油漆著,連忙跑到房間,那里呆滿了人,父親的眼睛微閉著,躺在床上,母親坐在床頭,強忍著淚水,看見我,對父親說:“大妹回來了。”父親睜開雙眼望著我,聲音很微弱地說:“回來干什么?去上學。”繼而拉著我的手,說了一大堆,讓我好好照顧母親之類的話。我含著淚,拼命地點頭。只是很愧疚,已到不感之年的我,不但沒完成父親的遺愿,反而依舊還要母親為我操心。
大家以為父親的病有所好轉,殊不知是回光返照,就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父親走了,帶著不舍與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抱著父親的頭在哭,哭聲是那么凄涼,哥哥姐姐們圍在那里哭,房間哭聲連片。我害怕極了,眼淚不停地流。也許上蒼也憐憫父親這么一個好人,命不該如此早絕,傾盆大雨連下了好幾天。
在鄉親們的眼里父親是個“好人”,也是一個老實人。二十幾年來,不論是做村會計,還是信用社會計,他對所有村民都一視同仁,對那些貧窮的,需要幫助的鄉親,更是熱情百倍,盡心盡力。出殯的那天,不少鄉親,含著淚水,送了一程又一程。
留在我記憶的父親是那個常年吃藥,卻經常在冬天圍著火炕,夏天在月亮底下給我們講故事的人。《西游記》《三國演義》是他最喜歡講的篇章,《員外的女兒》《青蛙王子》那些嫌貧愛富真善美的故事情節至今留在我的腦海里,我還經常講給我的女兒聽。
在寒冬臘月,我每天中午放學只要走到院子里,遠遠地聞到從家里飄出來的米飯的香氣,父親因為身體孱弱,在冬天家里經常燒著很大的炭火用來取暖,他便用把缸給我煨米飯。回到家,我就著咸菜,一大把缸米飯,一般三下五除二就被我消滅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再也找不到那種米飯的味道,是那么香甜!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一點都不錯。七八歲時,經常被家人派去購買一些生活用品。九歲時,小嫂還未過門,有一次她和她妹妹來我們家,父親給我5元錢,去集市買肉和海帶。在那個年代,我們家只有貴客來臨,才有如此隆重地招待。我開開心心跑到集市,可是去晚了,肉鋪的肉已經賣完了,便跑到供銷社花了四毛錢買了一把海帶,就往回走。途中,遇見姑姑,她見了我的海帶說你買的是把壞海帶。跟姑姑分別后,我的心七上八下,跑到小溪邊,把海帶泡到水里,不料,一洗都成碎片了,含著淚把它們全部扔了。家里交待的事情,一件都沒辦好,年幼的我好害怕,東西沒了,錢花了,怎么辦?我在小溪邊坐了好久,突然想了個好辦法,用自己的壓歲錢給它填上。唱著歡快的歌,一溜煙地跑回家,偷偷地走到房間,剛把錢補上,正想返回外面,卻被父親逮了正著,他問我買的東西在哪里?我低著頭說沒買。他第一次嚴厲地批評我說:“你如果沒買著,應該到院子里大聲地告訴家人,客人也會聽到,就不會怪我們呢。你今天鬼鬼祟祟地跑到家里,要是你是客人會怎么想?”他在告訴我做人要坦坦蕩蕩。
父親是村上的會計,一年總要到鄉里開幾次會議。每次,他都會把他的早餐一一兩個大白饃留著,散會后帶回家。我拿著大饃故意跑到大隊屋的禾場坪,那里一般的聚集著很多小孩在玩,惹得那些小伙伴們圍著我團團轉,望著直流口水。在那物質經濟極度貧乏的年代,只有機關食堂才有饃,我們在農村那可是稀罕之物。父親為了家人,寧愿不吃早餐,餓著肚子,讓我們嘗嘗鮮。
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又逢母親眼疾,他拖著病殘的身軀,在醫院跑前跑后,服待了母親一個月,回來后,又每天去小溪邊也扯夏枯草給母親煎中藥,從春天開始長出嫩苗,一直到冬季枯萎。他在用生命的最后時光呵換著母親,在用盡全身心的力量保護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睛好了,他卻走了。
父親身前很想要一臺收音機,聽聽廣播,聽聽音樂。每次去姑姑家,都聽著樂不思蜀,回來后還要開心回味好幾天。他給我們留下幾千元的存款,這在八十年代的農村,是一個巨大的數字,卻舍不得為自己發小小的幾十元去買臺收音機。他的心系著年幼的我與日趨年老的母親,還有我們全家。
父親雖然留給我只有一些依稀的記憶,連他的面孔都變得那么模糊,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好像他就生活在我們的周圍,在某個地方遠遠地看著我們,給予我力量,支撐著我生命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