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榮登03年威尼斯電影節的金獅寶座,評委會給出的評語是:“一部關于愛、失去和成年的難以描述但無法拒絕的電影”。

電影一共講了七天,和耶和華創世記的日子一樣長,從父親回來開始,到父親死去結束。電影的開始是一個星期天,一幫孩子要從高臺跳入湖水,其中有兩兄弟,安德和伊凡。小兒子伊凡疑似恐高,不敢跳水,在高臺上坐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母親找來。然后重頭戲開始:消失了12年的父親突然回家,提出要帶兩個兒子旅行幾天。父親的名字我們到電影結束也不知曉。大兒子對父親的回歸很高興,小兒子則充滿質疑。親情之旅開始了,父親蠻橫、頤指氣使、要求絕對服從,旅行仿若行軍拉練。順從的安德也受不了了,而一直積蓄這不滿的伊凡終于爆發,爬上高高的瞭望臺,父親緊跟著上去,卻狠狠摔下。海水偷走了父親的尸體,只剩下兩個孩子對著船大叫:爸爸!爸爸!
先說說安德。大部分時候他都很聽話,電影里父親第一次出現,他主動叫“爸爸”,在車上,他坐和父親離得更近的副駕駛座,父親的指令,他愿意順從;除了旅途伊始他出去找餐館花了三小時被罵以外,他和父親的相處還算融洽。印象中他只有兩次反抗:下暴雨時汽車輪子陷進泥里,父親教訓他說應該把樹枝塞進車輪下,他小小地爆發了:你去做啊,大天才!然后就是致命的一次:他和弟弟出海釣魚,約定一個小時就回。他們在經過一艘廢棄的輪船時找到一條大魚,折騰的結果是晚回了將近三個小時,父親怒了,認為戴著手表的安德應該負責,不聽解釋,連打了他幾巴掌,于是安德叫道:人渣!

伊凡則是強權政治的反叛者:第一次見到父親,他不愿意叫“爸爸”,后面也有幾次與此相關的小小沖突;在旅途中他總是氣鼓鼓的,一張包子臉,嘴角往下塌。他很少笑,記得比較深的有兩次:一是他和哥哥坐上船出海的時候,倆人左看看又看看,又好奇又開心,直到大雨傾盆而至;二是父親和哥哥爬到小島的高臺上,他仰著脖子咧嘴笑,幾秒過后,也是下起了暴雨。我也禁不住惡意揣測導演對暴雨的用意了。
伊凡也是電影里唯一一個對父親的回歸耿耿于懷的人:出行前夜,他問哥哥,父親為什么回來?哥哥給出了和母親一樣的答案——他就是回來了。大部分時候,他表現得很倔, 和父親都充滿了矛盾:他不愿意吃午飯,父親命令他吃完,還用手表計時;他在車里抱怨釣魚不盡興,父親就把他連帶著魚竿趕出車子,他淋了一場暴雨后才父親才開車回來接他。一上車,他就哭著問,父親為什么要回來?你根本就不需要我們!父親當然沒有回答他。他藏了父親的刀,在電影的高潮部分,他看到哥哥被打,拿出刀對著父親,說:我要殺了你!然后他哭了,丟下刀,狂奔到瞭望臺,喊著要跳下去,一條腿邁過護欄。

而父親這個角色,被認為是強權的代表,大半是沉默的。他冷不丁地回家,第一次出場是躺在床上睡覺。到了飯桌上,他坐在正中位置,提到了旅游的事,可以感覺到他并不友善——發出簡短的指令,堅持讓小兒子叫他“爸爸”,不讓大兒子多喝酒。
父親的輪廓堅硬、冷峻,如同他不會轉圜的性格。在旅途中,他不停要求兒子們應該做什么、怎么做,但自己并沒有平等對話的打算。他總是以暴制暴,拒絕解釋。他的教訓讓安德第一次表示不爽,他沒有做勸導或者安慰,而是把他兒子的頭往車上一磕,讓安德流出鼻血。在海上,暴雨驟然而至,他有力地喊著節拍,指揮兒子們劃船。伊凡問他為什么自己不劃,他也毫不理睬。他就像軍訓的教官,要用強硬的方式使孩子聽話。最終讓他丟了命的沖突也是如此,安德想解釋晚歸并非自己的錯,但父親不聽,只是一巴掌接著一巴掌地朝他臉上揮,導致了兩個兒子到達崩潰邊緣。伊凡不愿讓父親追上自己,所以爬上瞭望臺后蓋上了天井蓋。父親只得翻出瞭望臺,他剛叫了一聲“伊凡!”他依憑的木板就松動、脫落,他無聲地掉下、死去。伊凡真心實意地第一聲“爸爸”因此喊出,他也聽不到了。
可父親心里一定有他的家人。父親死后,安德開著車,伊凡在副駕駛座找到了一張照片,有媽媽,有兄弟倆。也許這是他十二年來的念想,我們也無法知曉。

到電影結束,有一些疑惑我也沒有解開:借伊凡之口,我們知道母親一直告訴孩子父親是飛行員,然而他是嗎?一天晚上他們在烤魚時,父親說不吃魚的原因是“以前吃過太多了”。安德問父親以前的經歷,父親沉默不答,他這些年究竟經歷了什么?他們本來沒有安排上島,是父親接了一個電話以后改變的行程,他抱著的麻袋里裝著什么,木匣子里又是什么?導演不加解釋,甚至可以認為是有意模糊。

電影的畫面很美,稱得上“影像詩”。整體色調仿佛是幽藍的、清冷的,天空、大海、雨水,有淡淡的光澤,都能感受到一種“踏實的感傷”和詩意的冷冽美。而父子三人在路上幾乎沒有碰到其他人,也讓景致顯得很孤獨。父親開車,一路略過俄國的景色。伊凡和安德兩人緊挨著釣魚。他們晚上在帳篷里睡前聊天,一點燈光打到他們臉上。兄弟倆輪流寫日記,伊凡的憤怒達到頂點的那天,他在光源下說:如果他再碰我,我就殺了他。伊凡坐在一根長長的蔓延到水面的樹枝上。畫面有魔力,尤其是晴天,陽關照射的樹林,小島上的木屋,藍天里厚實的云朵,無聲干凈的海面,風景美妙非常。

我這個不懂攝影和構圖的人也能看出一些端倪:電影開頭,父親睡覺的畫面構圖和15世紀意大利畫家曼泰尼亞的《死去的基督》如出一轍。父親的頭向左歪著,身上蓋著絲絨被子,日光從右邊的窗子射進來,鏡頭最前方是兩只腳。此鏡頭即預示了父親之死;但這個形象與基督的重合,似乎也暗示了父親在兩兄弟眼中的某種精神上的權威。影片最后,死去的父親被安置在船上時,依舊是這個姿態。


經搜索資料,還發現了一處:兄弟倆聽說父親回來以后,在閣樓的舊箱子里找到了父親的舊照片。照片里,安德騎著自行車,伊凡只有一點點大,穿著嬰兒裝,父親抱著他。我當時只顧盯著照片看,并未注意他們取出了什么書;但看到有不止一個豆友說,這張照片是夾在一本圣經故事畫冊里的,我們從畫面中看到的其實是兩幅并置的圖像:前面是孩子年幼時的四人家庭合照,后面則是德國畫家卡羅爾斯菲爾德的圣經版畫“亞伯拉罕殺子獻祭”。版畫的故事取自《圣經·舊約》,上帝為考驗亞伯拉罕是否忠于自己,要求他殺死獨子以撒獻祭,亞伯拉罕遵命行事,正當他要殺子時,上帝派出的天使及時阻止了他,以羔羊替換了以撒的性命。照片溫馨,插圖可怖,細思之下,不免冷汗涔涔。
父親死得真突然。和前面伊凡的哭鬧、父子仨無休止的沖突相比,非常輕巧。父親的死也是他們的成人儀式。安德和伊凡熟稔地劃船,堅持要把父親的遺體帶走,可惜小舟進水,父親永遠沉入水底。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當父親的尸體隨著小船沉入海水,兄弟倆開車回家,導演并沒有展現母親的反應,而她在整部影片中情緒起伏也極少——父親在房間里睡覺時,母親點著煙,說:你們的爸爸回來了;伊凡在旅行前一晚問,爸爸為什么回來?她也說,就是回來了;父親在洗澡,她關了臥室的燈,以入睡的姿勢,睜眼望著黑夜。然后再也沒有她的鏡頭。唯一體現母親情感波動的,就是星期天的時候,伊凡獨坐在高臺上,母親來了,呼喊著小兒子的名字,爬上高臺,把衣服披在伊凡身上,帶著哭腔摟著他,并保證對他不敢跳水的事情保持緘默。
電影的結尾,是這次旅途中兄弟倆拍的照片。他們大笑,他們做鬼臉,他們揮舞著手巾,他們望著車窗外,他們對著鏡頭合影。然后是兄弟倆小時候的照片;父親抱著孩子,兒子戴著大大的摩托車頭盔含著手指,安德騎著自行車,伊凡穿著嬰兒裝。生活似乎都在其中了。

想起桑塔格曾在《論攝影》中改了馬拉美的箴言:世上萬物的存在,眼下只是為了“終結于一張照片”。
電影內外值得回味的細節太多:詩一般的風景,伊凡包子似的臉,父與子的成長故事,蘇聯解體的政治寓言,20年來最好的處女座電影,天才童星在電影上映前一天跳水死亡的悲劇。想說的太多,在電影的悲凜、凝練中都反而顯得不當了。這部沉靜的悲劇,有一股下沉的重量,好像逐漸沉入深海海底;他們有過開心的瞬間,但終于全部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