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暴的啞女扒手

“弱者沒有武器,唯一的武器是她自己?!?/b>

師父拍拍張生玉,抬起左手臂,指指高墻外面,在我還沒看清她比劃的什么之前,張生玉伸出三只手指,放在臉前。

“你還會手語?”“哪里,啞巴很聰明的?!?/p>

張生玉還有三天就出監了,兩個月前,家人打來電話,她的老公胡成,喝爛酒,死了。

這件事還沒有人告訴她。

胡成從外地回家了。

張生玉看到胡成,心里咣當一響。

飯桌上,胡成把筷子戳進桌上唯一一盤肉丸,向岳父岳母高聲說自己怎么辛苦,經濟不好,制造業怎么困難。

但不見胡成拿錢回來。

張生玉沒法抗議,她幾乎是一個啞巴。

張生玉不是從小就啞的,她長到五六歲的時候,發了一場病,游醫打了一針,回來以后世界就一天一天安靜下去。她的路只是偏離了正常一點點,卻從此無法挽回。

但她心里并不糊涂,她知道村上人說自己是母親未婚前被親生父親奸污的結果。人家講,報應。張生玉不知道為什么老天要報在她身上。

父親和母親守著一個聾啞的女兒,日夜處在對自己的余生無人照顧的惶恐。老頭老太決定招個女婿。沒什么要求,四肢健全,能讓家里人吃飽穿暖,給張家留個后,就行。

晚上,張生玉從柜子里取出另一床鋪蓋,她和胡成結婚第一年就分被窩睡。外面胡成的聲音乒鈴乓啷砸進來,她心驚肉跳,知道他又喝多了。

剛結婚的時候,張生玉在廁所里扶著嘔吐的胡成,胡成冷冷地看著她,張生玉被這寒意壓倒了,他分明是在說,你沒有資格管我。

張生玉睡不著,她聽著胡成的呼嚕聲,知道胡成心里的憤懣。他是一個招女婿,而且是一個外地的招女婿,這使得他在鄉村的歧視序列中處于末端。他委屈自己接受一個殘疾的女人做老婆,只不過想找個可以立足的地方。沒想到這個殘疾女人居然不接受、不感恩,冷冰冰,好像自己欠她的。他原本期望得到的女人的、家的溫暖,還不如打工的城市里,小理發店的洗頭妹給他的多。

胡成當然委屈,老婆不讓碰,算什么老婆呢?她又沒什么勞動能力,比起那些隔三差五打老婆的人,胡成覺得自己已經是道德水平較高的那類了。

半夜胡成醒了,掀開她的被窩,張生玉氣喘吁吁地俯下身體,強忍著顫抖,不讓眼淚掉下來。

胡成咬牙切齒,一腳把縮成一團的的張生玉踹到床邊。她的眼睛發紅,既厭惡又輕蔑,好像在看什么骯臟的東西。

如今胡成回想起來,也有些后悔當初的草率,兩個人除了最開始憋憋屈屈弄出個兒子之外,張生玉幾乎不在他面前脫衣服,他因此向張生玉的父母告狀,說她沒把他當男人,結果就是張生玉的爸揪著她的頭發揍了她一頓,打得張生玉咧嘴大哭,那叫喊像三個月的貓崽,瘆得慌。

胡成這次回來,是想帶張生玉出去打工,張生玉不想跟他走,她爸踢了她一腳。

張生玉難以置信,胡成讓她去偷。

“警察能把一個啞巴怎么樣?!焙刹荒蜔?。

她在胡成面前比比劃劃,胡成看了好久才明白,她說,要離婚。

他驚呆了,他對這段婚姻也早就沒指望,只是沒想到殘廢妻子居然向他提出了離婚。不行,他怎么能讓這個女人看扁,他不同意。

胡成撲了上去,拳頭像冰雹一樣落在張生玉的后腦勺和脊梁上。

“他X的!我給你們家做牛做馬這么多年,想趕我出門,我殺你全家!”

張生玉的爸讓她把胡成勸回來,“他至少能給孩子賺學費?!?/p>

張生玉知道她爸說得對,心里絕望,她這輩子都沒有希望擺脫胡成了。

張生玉躺在床上,病得模模糊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媽媽讓她幫忙毒老鼠,拿“鼠敵”泡過的谷丟在廚房。第二天,兩只老鼠死在地上,不知道是因為血污還是糞便,它們尾巴纏成死結。張生玉想,要是胡成也像老鼠一樣,吃了飯,馬上睡倒就好了。她打了個冷戰,醒了,一股風從門口打著旋拱進來。

張生玉買的是小學門口三塊錢一包的老鼠藥。

那一天,胡成回來了,和她的一個堂哥喝過了酒。張生玉在廚房里扒了幾口飯,她知道他會喝醉,醉就分辨不了吃的東西,她的手抖得不行。

胡成發起了酒瘋,沖到廚房里跌跌撞撞地罵,張生玉一驚,老鼠藥掉到了柜子和墻縫之間,胡成哇啦哇啦叫,叫著叫著,栽倒在張生玉身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張生玉突然從這張臉上看到了兒子的模樣,她原本覺得,兒子是她對父母的一個交代,可漸漸的,兒子的存在成了她心頭一團小小的火。在父母的爭吵中長大,這么小的孩子,已經會皺眉頭了,張生玉一想起來,就覺得心難過得滿是皺紋。

她又想,胡成也苦呢,他從小在外打工,流浪,跟著人混社會,最后帶頭的跑了,他坐了三年牢,三年沒人來看過他。他從來沒被人愛過,他那么迫切地想要被人愛才找的她,他們剛結婚的頭半年,他還端來熱水,給她洗過頭吶。

可是她也苦哇,兩個苦人在一起,生活里哪來一星甜。

張生玉悲從中來,恐懼和理智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好像她已經是一個殺人犯,哇哇大哭起來。張生玉突如其來的哭嚇著了胡成,他嘟噥了一句,“神經病?!?/p>

張生玉到底還是去偷了。

或許道德觀在她的人生逐漸成為一件虛無的東西,或者尊嚴對于底層來說原本就是一種侈談。她聽過一個女人在城里“做雞”而被眾人唾罵,當她寄錢回家給弟弟結婚父母蓋房時,又成了全村交口稱贊的孝女。

即便她從前沒有過錯,女性和聾啞兩樣原罪就足以給她戴上沉重的枷鎖。

在城市里,聾啞人有一種天然的相互同情和信任,即便素不相識,一旦發現對方也是聾啞人,馬上會成為朋友。張生玉在這個沒有歧視的小團體里,感到了久違的溫暖。

一開始,張生玉幫那群人做飯買菜搞衛生,很快她就知道她們在外面做的是什么“工作”。慢慢地,“朋友們”教她“盯梢”、“洗包”(將盜竊所得值錢物取出,將空包等無用物丟棄),“帶貨”(盜竊)。

第一次被抓的時候,她撲通跪在失主面前,指指自己的嘴巴,哇哇地哭叫。

失主起了惻隱之心,擺擺手讓她走。張生玉第一次發現,殘疾的身份也是有價值,可以被利用的。

時間久了, 她練成了一手“絕活”,把手指往人家包上“一搭”,就能把拉鏈打開。

她們干的活是小偷里面最“低端”的,連同行也瞧不起——在超市菜場偷老人的錢,年紀大的人警覺性低,反應慢。由于老人身邊帶的錢不多,一般得手也就幾十一百,抓住了,蹲兩天就出來。

她們有時候也“順”一點蔬菜,不是賣,是自己吃。四五個人擠在城市邊緣狹小的出租屋里,平時吃素,一周左右吃一次葷。

胡成來問她要錢,沒有,他就打。打人這事有癮,打順手了,越打越厲害。有錢,拿去喝酒,洗頭房,不再管她。有錢,張生玉可以向胡成贖買一時的“平安”。相當于張生玉靠盜竊養著胡成,在胡成眼里,她欠他,這是他應得的。

張生玉到我們這,已經是“五進宮”了。我從她的同犯、老鄉、家屬口中拼湊出一個不完整的故事。我們不知如何告知她胡成已死的事實,即便張生玉怨恨胡成,他們之間仍存在一種說不明的張力,如今一方斷裂,等待她的或許是難以想象的墜毀。

殘疾、沒有謀生的技能、沒有社會和家庭支持,重走盜竊的老路是最簡單輕松的。于盜竊的數額較小,又是殘疾人,所以處罰力度較輕。即便是坐牢,監獄里有免費的飯菜和醫療,有干凈的住宿,甚至比在外面更舒服。用自由換生存,對她們來說,未嘗不是一筆合算的買賣。人們對聾啞扒手既厭惡,又同情,她們既夠不上十惡不赦,也不滿足公眾想象中的完美受害人。在監獄,多得是這樣的灰色。

張生玉走的那天,家里沒有一個人來,她穿著監獄生產的衣服,走向司法所接人的小車。我們沒有說話,司法局的同志也沒有說話,我從未經歷如此沉默的五月,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吸入了聾啞。

我突然有一種悲觀的預感,或許不久的將來,張生玉又會出現在高墻內的某處。

這不應該是她最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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