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婚前第一次拜見婆婆,她才五十多歲,個子小小的,白白的,微胖,細瞇著的雙眼有些慈愛,也藏著銳利,似乎一眼要把人看穿的樣子。
如今,這個典型的江南小老太太,又經過十多年歲月的洗刷,真像一塊太湖底下撈起的石頭,越發的從容剔透。每次看見她,仿佛看見我舊家門口錘布石旁邊的那株老棗樹,好想倚著她瞇會兒啊!
婆婆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說話,沉默寡言。剛和她接觸時,我就覺得,這老太太話太少了,甚至有點不太喜歡她。當然,我也不喜歡話匣子似的老太太。挑剔得很吶!
不過,有一年隨先生回江南祭祖,和公婆住了幾天,我看見她的一個老街坊找她閑話家常。倆老人坐在屋檐下的矮竹凳上,嗑著瓜子,剝著花生,竟不緊不慢地說了溜溜一下午。直到太陽西沉,她倆才從小凳上直起身,拍打著膝蓋上的瓜子殼,心滿意足地散了。原來,婆婆和相熟的人話也多嘛!
也許,越不愛說話的人,越會說話。兒子六歲之前,總愛向世人宣告:我長大了就要跟媽媽結婚!有一次被奶奶聽到了,她拉了孫子過來,輕輕搖著他的手:“傻仔啊,長大了不能跟媽媽結婚的。長大了要找一個像媽媽一樣的媳婦哦,曉書的,知禮的,又和善好看的,唔,就像媽媽這樣!”從小到大,聽了無數的好話,但從沒有聽到過這么入心入肺的贊美。
婆婆十八歲結婚,至三十歲生了六個孩子。公公也是老實巴交,只會種田過日子。可他倆硬是胼手砥足,風里雨里,沒日沒夜,摔倒了都想抓把泥起來,供六個孩子讀書讀到底。
那樣的歲月艱難里,一個女人家,十多年自己不添一件新衣服,可每到過年,卻要讓每個孩子都穿得簇新齊整,女兒簪花,兒子戴帽,鞭炮齊鳴,喜氣洋洋。
聽先生說,最難的時候,家里養的幾只母雞下的蛋全都要賣了換學費,但婆婆每次賣雞蛋都要留一個,拿回家偷偷煮給他吃。鄰居送幾條小棍子魚,婆婆也偷偷煎了給他一個人吃,連最小的兒子也吃不上。為啥呢?東西太少了。我先生聰明機敏,又很有志氣,婆婆指望這個兒子出人頭地,將來能改善家庭境遇。
婆婆沒看錯,先生大約是他們縣里第一個考上清華的人,也是縣里本科一畢業,就被免試直讀博士的人,一時傳為美談。他早早把兩個弟弟以及姐姐的孩子都帶了出去。在他的幫助下,如今都自食其力,有的混得風生水起。
越平時少言寡語的人,越有洞察力,越能了解人性。婆婆雖不識字,但明白事理,洞悉人情。我細致打量她,感受她,也漸漸地喜歡她,依賴她,親近她,溫暖她。只是,她太高明了,我難成為她。
我年輕時非常任性,無論是教育孩子還是家庭瑣事,很多方面都要按著自己的主意來,不高興時,小臉一繃,給人臉色看。那時候,婆婆幫我帶孩子,可真有點苦了她了。很多事情,她明知道我不對、任性,絕不在我氣頭上說任何和我相左的意見,默默地做飯,洗衣,帶孩子,等我心情好的時候再和顏悅色地、婉轉地提醒我,事情原本是怎樣的。
在大城市生活的小夫妻,故鄉是外地的居多,我和先生就是這樣。所以前些年,一到過年,就遇到一個問題,回誰的老家去?我的主意是:過年,各回各的家,孩子愿意跟誰就跟誰。先生不同意,原因是帶不回媳婦兒,全族幾十口人都會笑話他。于是,有幾年,我一連三年隨他回江南過年。第四個年頭,他主動說要跟我回娘家。我大喜,問他怎么忽然不要面子了,這書生一開始搪塞我,很快讓我引著說了真話。原來婆婆特意電話叮囑他:你媳婦兒早已給足了我們家面子,誰也是娘老子養大,媳婦兒思念雙親,你要陪她回娘家過年!
生女兒的時候,原本說我母親要來照料我,結果到了節骨眼上,父親生了一場大病,母親來不了。先生馬上給公婆打電話,他們二話沒說,放下江南老家的一切,踏上正月十五的火車,沒座位,在火車上一直站到了北京。據說,那天的火車,人挨人,人擠人,擠得人懸空,站都沒法站舒服,可我從來沒聽過婆婆抱怨一句。
她說話少,卻能瞬間洞察每個人的需要。月子期間,她每天給我燉鯽魚湯,怕我吃膩了,每天換個口味。為了讓我中午休息好,每天我想午睡時,她都把孩子抱下樓去,不讓孩子吵我。
一個月下來,我覺得自己記憶力大漲,被魚湯滋潤的母乳,分外營養,女兒也是聰慧無比。
過了幾年,婆婆想回老家去。她走的那天,我難受得淚流不止,想起她待我的好,待我的寬厚和寬容,親娘不過如此。想以后一年將難得一見,我幾乎不能言語,不能看她,心中藏有萬語千言,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她也很難受,拉著我的手,一直說,姑娘莫哭,莫哭,還能見的。
如今,寫著這文字,想著這一幕,我還是淚如泉涌。
如今,婆婆70歲了,因為住的近,她但凡做點好吃的,就差公公送了來。
婆婆不識字,也從不追趕時髦,但孩子們帶她出去逛,她會開心好久,看見老姐妹兒就說。晚飯后看電視劇是她最大的消遣。最舒心的事,是媳婦兒坐在她的床頭,不緊不慢地和她聊天話家長,引她講陳年舊事。
望著她和藹沉靜的眼神,多想時光就這樣慢慢流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