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短些的文章。
因此我的文章也短些。
? ? ? ? ? ? ? ? ? ? ? ? ? ? ? ? ? ? 一
我給你沏一杯清茶,希望不會太苦。
天青山下的小城,在淋淋漓漓的雨水飄過后,變得明凈了許多。一場雨,洗掉了小城的哀與愁。街道變得冷清了許多,玩耍的孩子四四五五的仰著腦袋,看瓦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滴下。
滴在的是,人的心頭。
石板路的旮槽里,錦錦蔟蔟的有些細草。小巷里青色彌漫,漫著了整座小城。
巷尾住的是一對母女。
走進時,有一座門,木蹬蹬的,密密麻麻的爬滿了紋路,像是小木蟲們駐的藝術品。但它依舊盤踞著,站立著,匍匐著。
門兩側對聯已不大看得清,泛白的,褪色的,失去了歲月。門上貼的是兩位唐朝戰將。許是太久沒有更換的緣故,他們形象似乎一樣,但是仔細觀察,左邊一位手執鋼鞭,右邊一位手執鐵锏。執鞭者是尉遲敬德,執锏者是秦叔寶。相傳,唐太宗生病,聽見門外鬼魅呼號,徹夜不得安寧。于是他讓這兩位將軍手持武器立于門旁鎮守,第二天夜里就再也沒有鬼魅搔擾了。其后,唐太宗讓人把這兩位將軍的形象畫下來貼在門上,這一習俗開始在民間廣為流傳。在江萍的印象里,父親就是這樣的。這樣的威武,這樣的守護著,也這樣的模糊。
青磚小院里,墻旮旯里放著些家什,沾了些泥土。
門旁的沿邊是個花臺。里面什么也沒有。
江萍在城里的中學上學。她有些瘦小。白皙的臉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眉目清秀,標準的鵝蛋臉。薄薄的嘴唇,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她知道她的父親還是從她母親的嘴里。常常的,她聽著母親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她那個時候還小,可她的記性是頂好的。母親那時常???,哭到傷心處,一把拽過她,緊緊的抱著,要她答應她以后不許離開她。她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怯怯的去幫她抹眼淚。她母親見了反倒生了氣,破口罵她:“你要頂個良心有什用?女人要什么良心,還不如你老子有骨氣罷?!闭f著說著又怏怏的哭了起來。
她也沒再敢去抹她母親的淚了。
過了幾年光景,母親似乎老了很多。她也長大了一些。她隨著男子去上了學,是她母親的要求。小城里的人飯畢鄰里鄰外都傳作了笑談。這年頭,飯都吃不飽,還有女子讀書的道理哩。一般的女子還不緊趕著做些女工,省下份弄妝的錢,好歹哪天哪位門當戶對的公子看著了,好點的做個頭房,差點的讓納了妾。若還給夫家生個胖少爺,一輩子那還不是被高看著了。還去上什么學,遭人恥笑。
她母親大約也聽道些閑言碎語,可她在這事上是個堅持的主,就叫她只管念書,而且要她不要弱了那些男子。萍兒本就聰明,倒也時時受到先生的夸獎。
再過幾日,便是萍兒十六歲的生日了。往年母親都會給她送一份禮物,有荷包,有衣服有洋簪子。今年也不知母親會給什么。她母親是個頂時髦的女子。她會打扮自己,化著一般鄉下女人都不會化的妝。合著遇著些困難的時候,也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舌七舌八的都說她母親是狐貍精,時時準備著去勾搭男人呢!
她聽母親說,在她一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母親才搬來天青山下的這座小城的。說是小城,其實是個鎮,可說慣了,也隨著了。待她三歲以后,便再也沒有對父親的印象了。后來才知道,那時父親在躲避抓捕,母親丟了大小姐的身份,跟著父親流浪漂泊到了這里便決定安定下來。那時她才剛剛生了萍兒半年,可她硬硬的沒叫一句苦。父親是個教書的先生,峻拔的身材,套一件灰布衫。戴一頂黑色的膻帽。時時夜里才回來看看她。陪陪她。他會一直跟她說話,快天亮的時候便深深吻她的額頭,然后匆匆離去。不知多少個日夜。
她母親臨走的時候,告訴她,她的父親是一個英雄。不是所謂的“亂黨”,他的父親一生光明正大,為了信仰一生奔走呼號著。
她還說,她怨他,怨他走的那么早,留下她們母女,孤苦伶仃。他怨他,怨他是個沒有良心的。
她還說,她恨她自己,恨她自己是個癡情的種,想了他一輩子。她恨她自己,那么自私,想栓他一輩子在身邊。她恨她自己,那么可笑,明知不可能,還要挽留他,最后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還說,她不后悔。
她還說,要她不要像她。
她還說,要她像她。
她明白這些的時候,母親已經走了。和父親相聚去了。和她念叨了一輩子的人走了。獨留了她一個人。
她知道,她的母親是愛著她的父親的。深深的愛著的。
她知道,她的母親打扮的那么漂亮,是在等著她的愛人,回來!她那天就是那么美的,送他走的!
她知道,她母親已經知道了噩耗。可他說過,他會回來的!
她翻看著母親與父親來往的信,淚如雨下。
她覺得對不起她的母親,一生只能為她抹過一次淚。
萍兒的母親離開的那天正是她十六歲的生日。
她的母親給她的禮物是一盒胭脂。煞是獨特。那盒子上鏤著的,似是一株清澈的,波瀾的,綻放著的蓮花鑲嵌在南塘;又似是開在山崖上的小花,靜謐的,遺世獨立的。
? ? ? ? ? ? ? ? ? ? ? ? ? ? ? ? ? ? ? 二
小城的天氣像是小孩兒的脾氣。晴朗的日子近而不至,使人沮喪。但萍兒想終歸還是會等到的。
她母親的死歸結于眼前這個穿著單層的、打了二三十處補丁衣服的男孩。
夕陽逐漸西沉。夜幕開始降臨,小城也開始了它亙古不變的沉睡,婀娜的睡美人。而打破這一沉寂的是黑夜里的疾行者。
哐當當,哐當當的敲門聲驚醒了睡夢中的萍兒,繼而是她的母親。萍兒驚慌的望著她的母親,而她的母親順著將她摟抱起來,萍兒頓時覺得很踏實了。門外的人似乎還沒有離去,等待著門里的人家回應。她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況且門外的人也沒粗魯的就闖進來。心里稍安便起身去開門。
打開門,細看處只見黑壓壓的人把門口圍了一圈。一個領頭的焦急的神色踱步著,兩個瘦瘦的人擔著一副支架,支架上躺著一個人。后面的人幾乎都一個裝扮,穿著單薄破舊的衣服,破洞的褲子,打著結實的綁腿,有的人還沒有穿鞋。穿鞋的也就是破草鞋。
他們是一支軍隊??吹某鰜?,這是一只受了傷的軍隊。
門口領頭的人見開了門,立即迎上急促的說到:“大嫂,我們是紅軍,不是壞人。我們的團長在戰斗中負了傷,能不能借你家醫治一下。他快不行了。您一定一定要幫幫我們!”說著他脫下帽子揉搓著,血紅的眼里噙著眼淚。臺下的士兵更是企盼的凝視著她們母女倆。
萍兒的母親沒說什么,拉著萍兒讓出一條道。兩個戰士見狀也不猶豫抬著人便往里走。
只見他們將他們的團長輕輕放在地上,借著剛點上的燭光,開始了一場與死神的較量。
他們解開早已被血浸透的破爛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中槍的右胸膛此時已血肉模糊,隨行的軍醫生默不作聲的、快速的用剛剛燒過的“手術刀”順著傷口去取彈頭。觸目驚心的是,不止胸口中了彈,連大腿上也中了兩彈。昏暗的燭光,屋里安靜極了,戰士們默默的圍在門前,想擋住這黑夜里迅疾刺骨奪命的風。他們的團長在里面不住的抽搐,他們目光如炬,緊緊的盯著,直直的站立著,像極了一尊尊雕像。
天還在不住的黑。
手術在及其簡陋的條件下完成了。可他們團長仍然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