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蘇末秋把一壺茶足足喝了四個時辰,周圍的茶客走了一波又一波,從吃早茶到吃晚飯,而他仍是一副我自不動安如山的模樣。強忍下想往他腦門上扣桌子的沖動,因為我知道,在他右后方的五個人和我有著一樣的心情。我不能動,現在的局面是蟬,螳螂,黃雀。
半盞茶后,蘇末秋微微側頭,嘴角含笑的朝那五個人說:“你們盯著我那么久,要對我下手,先問問東南角那個吃桂花糕的同不同意啊。”
我嘴里塞著桂花糕瞠目結舌……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哪有大俠是這么出場的?手里的半塊糕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待我將那五人一個個從茶樓扔出后,心疼的看著掉落在地上的桂花糕,有幾塊還被不長眼的踩成了桂花餅,肉疼的像被捅了刀子一樣,這玩意兒老貴了!抵我兩天的伙食費呢!所幸有幾塊沒碎,吹吹還能吃,便叫了小二用油紙打包。
蘇末秋一臉嫌棄的拿走了油紙包,于是,我的桂花糕以優美的拋物線越出了窗外……
蘇末秋!!我當個小鏢師容易么我!那是我兩天的口糧!你這么折磨我是為你自己報仇還是為你師門雪恥啊!
他頗為認真地想了一下:嗯……都有吧。
我和蘇末秋不對盤的事說來話長,如果非要追溯的話,要從南山派和百殺門說起。
歷來,門派之爭無外乎幾種,為名,為利,為人。比如崧山派為了提高自己的名聲,故意敗壞華山派來襯托自己;崆峒派和燕子門為了搶寶物大打出手;峨眉派拐走了少林派一個和尚而針鋒相對……
而南山派與百殺門不和是因為地盤。
當年南山派和百殺門的祖師爺在挑選建派寶地時都看中了南山,幾番比試打斗下來難分勝負,然而百殺門的祖師爺更為狡猾,一邊拖著南山派的祖師爺比試定地盤,一邊又偷偷地在山頂上建派,等南山派反應過來時,百殺門都弟子眾多了。
南山派的祖師爺不服,就在山腰上建派,取名為南山派。而百殺門原先叫百花門,取的我花開盡百花殺之意,被南山派嘲笑娘氣后就改了這個兇氣的名字來克南山派。之后南山派和百殺門在互不順眼這條道上越走越遠,從而演變為今天我拆你家墻,明天你炸我家糞坑的局面。
南山派的師兄師姐們一直教導我們這些小輩以欺負百殺門為榮,被百殺門欺負為恥。在我年輕氣盛又愛玩的年紀里,去給百殺門挖坑一直是我的家常便飯,什么去他們的飯食里下巴豆啊,把他們的功法秘笈偷換成葵花寶典啊,他們進山采藥時,偷偷放猛獸攆著他們滿山跑啊,這些事我做起來得心應手。其中也不乏一些好手筆,比如有一次:
南山下的村子里殺豬過節,我們去要了兩大桶豬血,守在百殺門弟子回派的路上潑了他們一身,三伏天的溫度讓豬血迅速的引來了蒼蠅蚊蟲。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去了山下的河里洗澡,我們又順手摸走了他們的衣服,一條裏褲都不剩。當然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時間村里的所有婦女都會來河邊洗刷過節用的器具……全村的婦女和十幾號光身子的百殺門弟子大眼瞪小眼之后,尖叫聲此起彼伏……隨后百殺門弟子在一群拿著鋤頭鏟子的父老鄉親們的追逐下裸奔回了山上。自此,百殺門一下山,山下的村民就會預警:百殺門下山啦!快把自家的媳婦兒領回家!!
這個事兒足足供我們南山派笑了一年,期間百殺門也圍堵過我們一次想要打群架,可是有個叫蘇末秋的又把他們領回去了。我不解,明明那天蘇末秋也在河里洗澡來著,一直在河底潛了一天,入夜了才敢回的門派,他怎么還好脾氣的當好人?后來師姐說,南山派和百殺門小打小鬧是沒事,可是真要大動干戈只會兩敗俱傷讓旁人得了便宜去。
唔……蘇末秋這個人好像挺聰明的。
在我的護送下,蘇末秋搖著扇子,衣冠楚楚地進了花樓,他丟給我兩盤糕點就讓我去窗外候著,準確的說,是窗外那棵樹上侯著。他在里面美酒在手美人在懷,我在外面樹上蚊子在左蜘蛛在右……喲,這糕點竟比茶樓里的還好唉……我不由苦笑,這世道,殺人的竟比救人的還有錢!
沒錯,我和蘇末秋不對盤的原因還有個便是他是殺手,我是鏢師。一個殺人,一個護人。
百殺門的弟子接的活多半是殺人的勾當,雖然他們一直標榜自己是劫富濟貧,為民除害,但是殺人終究是殺人。
關鍵是蘇末秋殺的一直是我護的人,這個拆臺的混蛋!
有一天夜里,他從窗外躍進來,笑著和我說好久不見,我還在想這貨是我哪個熟人?他甩手就是一鏢。我的第一個雇主死了。
有一天中午,我送雇主去吃飯,蘇末秋在飯館對面的茶樓上笑著和我招手,接著身后雇主口吐黑血,喊了一聲有毒。我的第二個雇主掛了。
有一天晚上,我送雇主去和花魁喝花酒,蘇末秋從外面進來,我立刻警覺的提刀。他卻笑著擺手說:我找花魁。
我:不行,花魁陪我雇主呢。
蘇:沒事兒,你雇主咽氣了,把他帶走吧。
我:!!!!
果真,我進房查看的時候,第三個雇主都涼了……
江湖上的事,名頭占了兩成,功夫占了兩成,余下的六成,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賞臉了。然而,我的名頭被蘇末秋黑了,哪條道上的朋友還愿意賞臉啊!
我提著刀追了蘇末秋兩天兩夜,幾番打斗下來,蘇末秋卻嘲笑我腦子笨,雖然我師傅也這么說過。
他說:身手不錯,就是腦子笨了點,那個張員外曾經殺過人越過貨,那個李大人曾經圈地害死人,而那個姓陳的欺男霸女,魚肉鄉里。
我:為什么總挑我的人殺?
蘇:千金難買我喜歡。
我朝他腦門飛了兩鏢,不出意外的沒中……
在我成為無業游民一度落魄街頭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單重金保護蘇末秋的生意,蘇末秋那個變態殺人狂要人保護?笑話!
雖然我和他不對盤,但是也不防礙我賺錢啊,況且這次,他總不能把自己殺了吧。每日忙于生計,疲于奔命,我的原則的確低了不少。
我也一度好奇,他這個殺人低調的殺手怎么會落魄到被人追殺,莫不是搶了別人的老婆?
蘇末秋給了一個白眼:孟忍冬你腦子里能裝點有用的東西么。我只是脫離了師門罷了。
難道你搶了你們掌門夫人?
蘇末秋甩手給了我一腦門:我怎么可能這么沒追求,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只是師門不允許……
我看到了蘇末秋眼底劃過的一絲落寂,同為孤兒的我清楚明白脫離師門意味著什么,那是無家可歸。
當年,我的運氣很好。我那愛睡懶覺難得早起進山采藥的師傅撿到了我,不然我就喂野獸了。唯一不好的,就是我師傅起名水平不大高,只因撿我時,身旁有幾株忍冬,他便讓我一個男孩子叫了孟忍冬。起初,我以為師傅給我名字的寓意是忍過寒冷的冬天,迎來希望的春天,直到后來學過草藥之后,我才知道忍冬是花。
師兄拍了拍我后背說,你應該慶幸你身邊是師傅認識的忍冬花,不然換成不知名的小野花,你可能要叫孟小花了。
嗯,我明白了,謝謝師兄。這個師兄叫孟石頭,和他一比,我知足了。
蘇末秋從花樓出來后,神色竟難得的帶了一絲疲倦。
我像往常一樣懟他:年輕人要注意身體,量力而為。
他卻一反常態的沒說話。良久,才低沉沉的說,追殺我的賞金提高了。
所以,保護他的風險增加了。看著蘇末秋憂慮的樣子,我忍不住說,放心,有我在呢,我身手那么好!
他詫異地轉頭看我,眼眸中折射出月光的水色。他的這副皮相……生的好像還不錯……
我清了清喉嚨,讓自己接下去的話聽上去更加有氣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蘇末秋頷首低笑道:你這么笨,我還是有點擔憂啊。
我:……你這種人就不該同情。
我氣惱的將他丟在了身后,他的聲音悠悠的從身后傳來,為什么不留長發?
留來干嘛,梳流云髻么!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過你這想法不錯,我可以資助你套廣袖流仙裙。
神經病!我一男的要那東西干嘛!
我一點也不喜歡蘇末秋這個人。
明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變態,非要把自己打扮成玉樹臨風,談吐儒雅的好人。
不但表里不一,還喜歡數落我沒文化。
一日,他逗著他養的錦鯉不要臉的說:能被我這樣養著,它們一定很快樂。
我對他這種幼稚的想法嗤之以鼻,你又不是魚,怎么知道魚的快樂?也許它們恨不得想自盡。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
是是是,我不是你,本來就不知道你;你本來就不是魚,你也不知道魚的快樂,是完全可以斷定的。
既然你都清楚,為什么還要明知故問呢?就那么想引起我的注意么?嗯?
我:……
憤然撈起他一條錦鯉:今晚吃烤魚!
這一年的入冬特別早,大雪紛紛揚揚的灑下來,蓋住了所有的不安與混濁,世界平和的像在酣睡。蘇末秋讓我回南山派準備些裝備。
師姐說,你這個混小子,總算回來了,別總跟著山上那個姓蘇的混,他被人追殺的可嚴了。
我心虛的應了下來問,蘇末秋得罪誰了?
你不知道?前幾年姓蘇的端了一個小門小派,那小門派全不是好人,來尋仇了,請的都是榜上前十的殺手,為了不連累師門,他自己下山去了。
什么?榜上前十?別說我了,就是十個我也抗不下啊。
師姐望了望山上的大雪說,估計就這兩天了,好好在南山呆著,別出去浪了。
就這兩天?不是下個月么?
我帶著最好的傷藥,最快的刀,騎著最快的馬連夜下山。
我不知道自己跑這么快干什么,是姓蘇的自己支走了我,出了任何事情,責任都是他負!
隨即抹下一臉咸澀的雪水,加緊了一鞭。
我一眼就找到了蘇末秋,畢竟血紅色在雪地里很扎眼。他像一尾被撈出水的魚,大口的喘息著,無助地做垂死掙扎……應該說是從血水里撈出的魚……
手忙腳亂的扶起蘇末秋的頭,用腿墊著,防止他被吐出的血水嗆死。又從身上翻出所有的止血內傷藥一股腦的通通倒進他嘴里后,用銀針給他止血,我沒把握,他被人捅成了篩子,堵上這邊的,那邊的又漏了。
蘇末秋的聲音輕的像羽毛落地:你怎么回來了?
你工資還沒發給我呢!閉嘴!別說話!我忙著呢!
他好看的眉毛疼得糾到了一起,卻還是笑著說,沒用的,你這樣只能救我一柱香的時間,我快油盡燈枯了。
我的鼻子好像被人灌了醋,眼睛也有點疼,都什么時候了他還裝酸秀才用成語!
你再不閉嘴!我就睡你老婆,打你孩子,搶你財產!
蘇末秋咳出了一口血,面色越發蒼白:真可惜,我沒老婆,要不就睡我吧……
舉針的手頓在了半空,銀針根本止不住血,而我也根本救不了他……
我用力抹了把模糊的眼睛:滾!老子不睡死人!
蘇末秋笑了,笑得很盡情,好像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他的手試探式的伸到了我的面前,猶豫了一會兒,撫了上來,糊了我一臉的血:……真……可惜……忍冬花不能在……末秋開……
那個體面的蘇末秋竟然在我面前落淚了,淚水順著他的臉頰劃下,落在雪地上找尋不見,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
他在我懷中漸冷,我卻說不出話來送他一程。
師兄,你種那么多忍冬干什么,忍冬的花期還沒到呢,現在種不活的……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也許秋天也可以開出忍冬。
曾經想過常伴末秋人生一路,可是這條路上坎坷重重,不敢涉足,閑于安逸的我選擇了順其自然。
只是我拿順其自然來敷衍這條道路上的荊棘坎坷,卻不敢承認,真正的順其自然,其實是竭盡所能之后的不強求,而非兩手一攤的不作為。 ???
現在只徒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