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七期系列寫作

奔赴(網圖,侵刪)

1

太陽越爬越高,將巴士內部照得亮澄澄的。

經過太平橋、菩提寺、永安塔后,車上的人越來越多,走道上擠滿了腦袋。經停幸福一村的時候,一下子簇擁上來七八個約摸十來歲的孩子,背后一律背著標有某某培訓班logo的雙肩包。孩子們斜著肩膀,拐著半條腿,見縫插針,總算在車子發動前找到立錐之地。

忽然一個急剎車,過道的人群向車頭方向壓去。就在其中的一個孩子正要撞向靠門的扶手管件的時候,一雙柔美、敏捷、有力的手將他側向拉了過去。

“來坐這里。”她柔聲道。喧鬧的車廂似乎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謝謝姐姐!”

我立刻注意到前排起身的女子。她咖啡色的長發光潔齊整,看得出經過一番精心梳理。對分的劉海下是一雙藏得深而幽靜的眸子,眸子下是高挺、飽滿的鼻子。鼻尖上依稀有一顆雪花狀的胎記。她的唇齒微微開啟,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米色風衣和淺色牛仔褲的自由穿搭,盡顯著她身材之欣長,體態之輕盈。我像是被一股力量給攫住了,一雙眼睛放肆地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她。

“新城地鐵站到了。”巴士語音器的播報聲循環響起。女子松開半空中抓吊環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卻拉起一個約摸五六歲,腦后留有一個歪辮的男孩兒,不慌不忙地下了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一串古詩詞像脫韁之馬闖入我的腦海。我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癱軟如泥。

巴士在公路和鄉鎮的小道上走走停停。我恍恍惚惚,半靠在座椅上,像一只被戳破而干癟的氣球,沒有了任何支撐的力量。車窗外的清掃車向后倒去,那轟隆作響、高速旋轉的飛刷似乎在嘲諷我,將我的心思抽空得一干二凈了。

2

那是暮春時節的一個清晨,太陽早早地爬上樹梢,在大地上投下稀疏的光影。床頭的鬧鐘照常響起,我瞇著眼,在急促的摸索中忙亂地摁掉了OFF鍵。一居室的小房間頓時安靜下來,我卻再也不能合眼了。

BG公司那年新招入的100名員工中,我是D部門唯一的外地大學生。老實說,我高興不起來。“知足吧,能進這么好的公司,豈不是咱祖墳冒了青煙!”父親對我說。不過,我記得兩年前在我鬧輟學最嚴重的時候,父親也曾氣呼呼地對我說過類似的話——“知足吧,能讀這么好的大學,豈不是咱祖墳冒了青煙!”

據說,當時我被部門領導特殊關照了一把,先安排進流水線,經歷多輪被冠以“回爐再造”美名的生產倒班實習。我在一工段打過鋼印,二工段裝過充電器、隔音墊,三工段打過螺絲,拿扭矩扳手固定巨型螺栓,也曾大汗淋漓,腰酸背痛地一天搬上千套座椅或一千八百個輪胎。為了能留下來,我接受班長、工長的一切安排,像一個呆板的機器人日復一日地移動、俯身、抓取、定位、安裝。時間一長,我感覺腦子空蕩蕩的,四肢變得麻木,笨拙的身體仿佛一直在下沉,下沉……一律灰色格調的車間,充斥著各種冰冷的設備。行走在那樣一種固有節拍的流水線上,我感覺自己像一條趨于僵硬的蛇,黑暗和恐懼似潮水吞噬著我,看不到希望,也感覺不到快樂。

一縷光穿過逼仄的窗欞,在床對面的墻壁上現出一團晃眼的光暈。我睡意不再,起身而坐,靠著硬邦邦的床頭發呆。想起父親前兩回的電話,我不由得心里堵得慌。母親的狀況總不見好,安定片的劑量已從一兩片加大到了三四片,還是入睡困難。“找個朋友帶回來,讓你媽開心開心。”父親的話看似隱晦,實則像一枚炮彈,瞬間擊中了我。大學四年,研究生三年,直至參加工作的這幾個月,我仿佛一條掉隊的魚,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獨自沉淪。我又丑又窮,沒有女朋友。我不煙不酒,不讀書,不追劇,不打游戲,怪物一樣地活著。生活平靜如水,毫無波瀾。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忙些什么。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吐一口氣,隨意扯件衣服,抹把臉,兜里揣一張公交卡。我聽到身后的門重重地響了一聲。

3

三個月的實習期很快到了,我通過考核成了BG公司的正式員工。穿著清爽的工裝,坐在有空調的敞亮辦公室里,再不用沒日沒夜地倒班,干粗活臟活累活兒,原本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或者準確地說,每當我接到家里的電話,我總要郁悶很長一段時間。電話那頭的父親,無論多早多晚,開口第一句永遠是:“你吃飯了嗎?” 父親的第二句也必然是:“你媽的情況還是不太好。”我不是一個善于安慰或者給人建議的人,含糊其辭一番,不出三分鐘保準把電話掛了。

周五的一個晚上,室友陳迪給我發了張截圖,說:“圖書館新上架的活動,尋跡徽杭古道,要不要周末一起去轉轉。” 算起來,我倆共處單身宿舍有幾個月了。他喜歡讀書,我不過喜歡發呆,平日里我們并沒有太多的交集,有時連下樓吃飯都要隔著手機屏招呼。

“那好吧。”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出去轉轉也好,我這樣想著。

古老的青石板串起了半山與河谷。走在遍布蘚類蕨類,起起伏伏的青石板路上,我們仿佛見證了那個久遠年代的繁華與失落。陳迪拿著相機搶在前面,我拖著步子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著。十幾公里的山路盡頭,是一個叫清涼峰的地方。行進到清涼峰的藍天凹,天色已變得幽暗。月亮爬上山頭,再爬到頭頂,在那冷冷的月光中,我忽然看到一堆赤紅的篝火。

三五個男男女女圍坐一起,正打著拍子唱著歌兒。篝火劈里啪啦,火勢很旺,給清涼的夜晚增添了幾分暖意。我和陳迪坐在稍遠的地方,一會兒看看篝火,一會兒抬頭望望月亮。我豎起耳朵,隱約聽到人群安靜下來。

“我們聊聊吧,”一個女孩發問道,“21世紀最貴的是什么?”

“人才。”幾人哄堂大笑。

“說正經的,”還是那個女孩的聲音,“我來開個頭吧,我覺得21世紀最貴的是理想。”

借著篝火和明月的亮光,我看得出那是一個妙齡女子,她披著一頭飄逸的長發,對分的劉海下有一雙藏得深而幽靜的眸子,眸子下是高挺、飽滿的鼻子。我好像感覺哪里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

3

女孩聊到她們的同窗情誼,聊到她們過去的無話不說,也聊到她們彼時的荒唐與幻想。“你看,我們現在雖然還能偶爾聚上一次,卻很少再有學校時的那種沖動了,是不是感覺缺了點什么?”女孩拿竹枝撥了撥火堆的底部,三兩下就掏出了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空腔,清風襲來,火堆霎時間騰起一串閃耀的火舌。

“你的理想是什么?”一個男生拿捏著好聲音導師專有的腔調做出一個夸張的手勢。

“我想賺很多的錢,”女孩仰頭注視著星空,若有所思道,“很多很多的錢。”

她的同伴們也先后發表了一番激昂慷慨的陳詞。可我的眼睛和思想已容不下任何其它東西了。望著女孩纖細而欣長的身影,我猛然間心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保護欲。她必是一個極有故事的女子,她有著怎樣的過去,又經歷過哪些不為人知的困境?如果說她是舞臺上的獨舞者,而我不過是一個無關的、若有若無的看客,那一刻我卻有了想要鼓掌或者上臺伴舞的沖動。

我和陳迪被邀請到篝火旁參加圍爐夜話。陳迪說他從中學起就在寫小說了,雖然至今未寫出讓自己驕傲的作品,但他的理想就是要成為一名小說家。掌聲響起來。篝火的光在夜風中微微搖曳著,眾人的目光匯集到我身上。我向來嘴巴笨,一時詞兒窮了。

火堆的嗶啵聲漸弱了,空氣中只有林海傳來的稀稀疏疏聲。我鎮定下來,勇敢地講述了下面的話:“小學的時候,我想著早點進入初中,初中的時候,我想著早點進高中,高中的時候,我盼著讀大學,大學的時候,我又急著早點踏入社會。直到有一天,我參加工作了,卻發現我最懷念的還是過去。我一直貪念未來并沉溺于對過去的追憶。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我能活在當下,哪怕只是一個平凡的人。”

掌聲在篝火的閃爍中持續了良久。我留意到領掌的是那位鼻尖長有一顆胎記的姑娘。我的心隨著篝火的一明一暗快活地跳躍起來,那一刻我覺得世界靜極了,好像舞臺上只剩下我與她。忽然間黑云壓境,我的眼前一片灰暗,我想起那天巴士下車的她。她手里牽著的小孩是誰,她們什么關系?后面發生的事,我都不記得了。晚上哪里安歇,床榻上我被什么問題給折磨得筋疲力盡,第二天又是怎么回去的,一切不得而知了。

工作上按部就班,我慢慢克服了新環境帶來的不適感。然而幾乎與之同時發生的是,我的心底漸漸形成一個鴨梨形的空洞,里面混雜著所學非所用的遺憾以及情感上的空虛和落寞。母親的情況似乎更糟了,從父親更頻繁的電話中可以明顯感知。我的那個她,你在哪里?我一次次問自己,但沒有答案。

周日的一個半晌,我正在公園的步道上胡亂踱著步。陳迪打我電話,說他辦公室的一個阿姨給介紹女朋友,下午有兩個妹子同時出現,他一個人招架不過來,要我幫個忙。我還沒說什么,陳迪卻講個沒完,他說她們倆一個家里有錢,一個普通,你選哪一個?我說,就普通的那個吧。多年以后,每當我回想起那個與往日相差無別的下午,就覺得世間真的存在著一個神奇的魔法師,她揮舞起手中的魔法棒,往頭頂一指,你灰暗的天空便格外絢爛了。

我一改往日的頹廢與邋遢,像得了盲盒的孩子,飛奔著回了宿舍。我拿起銹蝕的剃須刀將荒蕪的胡子茬剔得干干凈凈,再燒一壺水,兌了自來水,小心翼翼地揉搓著凌亂且油膩的頭發。我固定好發型,換上格子襯衫,搭配一條七分休閑褲和一雙極少穿的棕色皮鞋,走向約好的COSTA。

午后,陽光柔和,微風習習。公寓到廣場不過兩公里,我走得似乎有些艱難,臉上、脖頸不時沁出汗滴,連手心也濕噠噠的。距離見面時間不足一小時。陳迪忽然電話說來不了,他將委托另一同事過來對付一下。

過了約一刻鐘,一個人高馬大,頗有文藝范的青年走過來,我們立刻對上了暗號。陳迪的電話又來了,他說情況有變,本來說好的兩個女生,因為臨時原因其中一個到不了場。我心里一緊,頓覺對手來了。文藝青年又高又帥的,哪個女孩子不歡喜?我有些灰心,心里嘀咕起來。只見文藝男不慌不忙,從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枚閃閃發光的硬幣。我們拋幣決定見面次序吧,他說。我默不作聲,頓了頓腦袋,如是回應。當硬幣的正面轉到我面前落下時,我立馬有了一種“天助我也”的快慰,那感覺很像剛撿了彩票又被宣布中了大獎。

4

走進空蕩蕩的咖啡館,我尋了一處角落的位置坐下。時針指向整點,一個著職業裝的女子匆匆而來,她摘下頭上大帽檐的遮陽帽,我立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咖啡色的長發瀑布般自然散開,對分的劉海下是一雙藏得深而幽靜的眸子,眸子下是高挺、飽滿的鼻子。鼻尖上依稀有一顆雪花狀的胎記。她的唇齒微微啟開,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是——你——”我們認出對方,幾乎異口同聲道。

我們聊起那次篝火晚會,也聊起我們曾提及的理想。我發現她的記性出奇地好,她能極其準確地還原我當時想表達的內容和態度。

“我覺得你提出的活在當下的理想很好,很真實。”她說。

我那哪叫理想,不過是一番感慨罷了。我感覺面部有些發燙,心里卻滋生出一種別樣的情愫。其實我是想問她為何要把掙很多的錢當作理想,話到嘴邊卻變成:“我覺得你很有想法,很特別。”

“謝謝。”她很有禮貌地回應我。

服務員將兩杯卡布送上來。她添了些白糖,拿小勺子輕輕攪拌幾下,小口品嘗著。“謝謝你點的咖啡。”她臉頰上浮起的笑像一朵綻開的映山紅。

“不客氣,”我故作鎮定。我沒喝過咖啡,只聽說很少有女孩子能拒絕一杯卡布,沒想到歪打正著,中了姑娘下懷。

“對了,還沒問你的稱呼。”我忽然驚訝于自己的后知后覺,這么重要的問題竟差點錯過了。

“我叫張雨晴,”她莞爾一笑,眸子里現出柔和的光,說,“你叫我晴晴好了。”

“很高興認識你,”我激動地伸出手,又忽然覺得有些冒然,便有意縮回。

她大方地握了我的手。我感受到那是一雙溫熱的,滑滑的,帶有香氣的手。我有些心猿意馬了,一顆心飛上撲下地亂跳個不停。“朋友說你的爸爸媽媽是老師,書香世家嘛。”我忽然變得健談起來。

晴晴和我聊起她的爸爸媽媽,聊起她的學校和小伙伴們。我仿佛有了一種錯覺,面前的她就像一個鄰家小妹妹,那么坦誠、質樸和快樂。她如一只快樂的小鳥,闖入我憂郁、沉寂的叢林,一掃我先前的陰霾和不快。

不過很快我就撒了個謊。我隱瞞了父母務農的實情,鬼使神差地告訴她——我的父親在鋼鐵廠工作過。我只說了對了一半的話。我沒告訴她的是,我父親不過只做了七年的鋼廠臨時工,十幾年前就被內部優化掉了。

不知不覺間,窗外已華燈初上,馬路上的霓虹燈快活地閃爍著。我忽地注意到兩小時前文藝青年給我的留言:“你們聊得太投機了,我先撤了。”多年以后,那位一起拋過幣的文青告訴我,櫥窗外看到我們聊得眉飛色舞,仿佛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朋友。我也頗為詫異,一枚普普通通的硬幣竟然可以開啟我與她的緣分天空。

我曾在大學時的日記里記錄過我各種見光死的愛戀,總結起來的共同點便是——還沒開始就結束了。我將其歸咎于我當時尚未開發的情商和落后同齡人一大截的家庭條件,畢竟嘴巴不甜的人是不能討女孩子開心的,吃了上頓還要想下頓的人,怎玩得起風花雪月。然而與晴晴的相識,似乎是個例外。正在我預備周末請她一起看場電影的時候,她的微信頭像閃了一下。

“明天晚上六點,可以幫我個忙嗎?”

“沒問題,你說。”

“見面的時候,我和你說吧。”

“好,”我猶豫再三,按了退格鍵,敲下兩個字,“好咧。”

5

第二天晚上,我將自己細心打理一番,按圖索驥找到了我們約定的地方。很快晴晴出來了,她穿了一件翠綠的連衣裙,優雅的裙擺和她欣長的腿交相輝映,實在太完美了。原來,她同事曾委托她幫忙輔導孩子的口語,因為前面日程安排的沖突,她已經調整過兩次時間,這次卻因工作上的臨時事宜怕是要爽約了。考慮到事不過三,所以這次她想請我幫忙。

正求之不得呢,我這樣想著,卻不好表現得太直白。我隨晴晴上樓,開門立刻見到一個約摸五六歲,腦后留有一個歪辮的小男孩兒。困擾我許久的問題頃刻間煙消云散了,我感到一種來自心底的竊喜和震顫。

晴晴在書房開視頻會議。我拿著她為我準備好的口語材料,與孩子在客廳有節奏地互動著。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看著我。

“你也喜歡小孩子?”我回頭,發現是晴晴在問我。

“是呀,與孩子在一起,讓我容易想起自己的小時候。”

晴晴端來一盤洗切好的水果,極巧妙地將蘋果和橙子的果瓣拼成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你喜歡小時候嗎?”

“喜歡,”我毫不避諱地說,“那時候多自在,無憂無慮啊。”

孩子在一邊耍起了玩具。晴晴將果盤擺在我面前的斗柜上,她說起少時學校家屬樓里的枯燥生活,也談到父親對她的嚴加管束和過高的期望。她說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常喜歡走出校門,找鎮上的同學各種瘋玩,從小學玩到初中,初中玩到高中,最后竟在一錘子定音的高考中成了當屆唯一的黑馬。

“你是學霸,我和你沒法比,”我老實說道,“我一直在埋頭拉車,其實是很不聰明的那一類。”我和她聊起我的高三和刻骨銘心的高四生涯,也聊到我的研究生備考和艱難的調劑和錄取情況。“每一步都很難,我一直想做好,結果卻差強人意。我感覺自己像一個不會換氣的游泳者,只是將專業學了個皮毛。”

晴晴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不打斷我,等我一股腦兒講完,才來安慰我并給我鼓勁兒。同時,她也是睿智、活潑、充滿善意的姑娘。她把我對自己的客觀剖析當成了我的自我調侃,她頻頻讓我水果,很自然地將話題切到快樂的事情上。

“待會兒一起擼個串吧,”她露出瓷白的牙齒,笑容如春水般在臉上蕩漾開來,“今天特別感謝你幫了我的大忙。”

那晚的月光很白。晴晴點了兩扎啤酒。我沒有告訴她,我從不喝酒。借著酒勁,我們又聊了很多。

“你知道我什么時候開始注意你的?”晴晴說。

“上次咖啡館嗎?”

“不是。”

“圍爐夜話么?”

“不是。”

就在我的大腦高速飛轉,極力搜索著任何與她可能發生交集的任何地方,晴晴意外地揭曉了答案。

“還記得52路巴士嗎?”

“52路?”我毫無印象,心里盤算著不會是我初遇她的那一次吧。

“不記得了? ”她補充道,“滿車的人,只有你一人給孩子讓了座位。”

“你——你不也讓座了?”我覺得讓座真不是什么稀罕事。況且我小時候日記里寫過的幫老爺爺推車,撿錢包上交之類的學雷鋒做好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我是拜你所賜,現學現賣。” 晴晴笑得很燦爛。

6

初夏的一天,天氣很好,我邀請晴晴看電影。她爽快地答應了。電影的名字叫《再說一次我愛你》。晴晴說電影很好看,那“雪的冰冷,花的燦爛,愛的兩難”的主題詮釋得很到位。我也說好看。只不過我沒告訴她,我說的是——她很好看。

我原以為,辦公室的氣氛和車間沒什么分別,依舊是枯燥的,冷冰冰的。但慢慢投入進去,我發現身邊的同事們雖然看似普通,卻都是真實自然的流露。她們工作上好像無欲無求,沒有沖勁兒,卻也善良、顧家,有溫情的一面。比如一起午餐的時候,她們正在用本地方言隨意侃著大山,只要我一加入,她們似乎并不介意,總會第一時間切入普通話模式。適應了辦公室的節奏后,我感到一種來自心底的安定與平和。

父親說母親的情況好了很多。他講話的口氣不同以往,讓我感到詫異,就好像一個吃慣豬肉的人突然轉吃素,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冥冥之中仿佛有種力量,牽引著我固執地以為晴晴就是那個我要陪著一同走下去的人。我像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孩子,對每一條發給她的消息都反復揣摩和修改。每當我戰戰兢兢地發出消息并收到她的積極回應,我能開心好幾天。偶爾電話撲了空,整個人便不好了,像極了被判死刑的囚徒,我感到寢食不安,甚至生無可戀。事后才知道做外貿業務的晴晴,每年總有那么幾波特別繁忙的時刻,忙到三餐趕不上趟,一天喝不上幾口水。

夏至的那天很熱,我邀請晴晴出來轉轉,她立刻答應了。老鎮通往新鎮的道路很新,也很開闊。兩岸高高低低的灌木叢,中間零星夾雜著一些開的很艷的小花兒。蝶兒飛得高高的,然后忽地降落花叢,那是忙著在采蜜。蜂鳥停在枝頭,伸長了尖尖的小嘴兒,對著伴侶唱著動人的曲調。公寓前成排的百子蓮開得很艷,散發出沁人心脾、令人沉醉的芬芳。我大著膽兒觸碰了晴晴的小手,她雙頰緋紅,看向別處好像并不介意。一個轉彎后的斜坡處,我順勢牽住了晴晴的手。她沒有掙脫,我喜出望外。

一切恍似水到渠成。我們常一起看電影,吃飯,去圖書館,喝茶。正是與晴晴喝啤酒的那次,微醺狀態下的我們才知道彼此喜歡的不是咖啡,而是淡茶。晴晴喜歡讀書,財經、歷史、哲學、心靈雞湯無所不包。她看書有個特點,喜歡走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歷史哲學類的書目一定只讀經典,另一個極端則是財經和雞湯類的一定只讀最新的和暢銷的。我們一起去海上中心的朵云書店,那抬頭看云,低頭看書的閱讀環境讓人流連忘返。我們也到過山腳下的圖書館——西西弗書店,去外文書店淘到過幾本好書,去宏偉的誠品書店熬到書店打烊。

“我大學以前沒讀過一本課外書。”有一次,我對晴晴不無傷感地說。

“我也是,”她總能和你找到共鳴之處,并給你力量。她一臉認真地說:“那時我們都有學業的壓力,現在倒好了。”

我們隨即約定了一個“1052”計劃,即:接下來的十年,每周共讀一本好書。不知晴晴是否看出了我的一點小伎倆,但她分明很樂意加入我的“賭局”。

“落趟的怎么罰?”她撲閃著大眼睛,笑著說。

我本想說:“罰你嫁給我。” 但隨后我聽到的卻是:“你說了算。”

夏天過去,轉眼便是初秋。我們一起走過人群熙攘的街道,走過金黃的麥田和茵茵草地。市民廣場,汽車博覽公園,附近幾所學校的塑膠跑道上,到處都有我們的足跡。有時我等晴晴,有時她提前到了,拿著我喜歡的芒果飲料等我。那些溫情的等待與剛剛好的柔情蜜意逐漸充盈了我的生命,讓我空白的人生開始慢慢有了色彩。

一次散步的時候,晴晴說我她將赴外出差幾天。我問了往返的城市和航班,她很爽快地告訴了我。

“我送送你吧”我說。

“不用了,有同事隨行。”她說。

“我接你。”

“好的。”

她語氣之簡單干脆,毫不戒備,讓我不禁覺得她很快必將是我的新娘。

7

那天,我提前兩小時趕到PD機場,愚鈍的我恍若開竅起來,突發奇想要買束鮮花。沿著地鐵站往前走,然后再掉頭往回走,不見一家花店,我險些亂了方寸。急中生智,點開手機APP,搜索附近終于找到一家三公里外的門店。一路小跑過去,花店老板問我買哪種,我差點傻了眼,好像活了四分之一世紀沒送過女孩子任何花兒。我指著一堆紅艷艷的玫瑰花,扭扭捏捏地說道:“來幾只玫瑰吧。”

“再來一朵百合花。”我覺得玫瑰太招搖,便補充一句。

我手捧一束鮮花,一路往回走。迎面而來的人有的盯著我的花兒,有的上下打量著我,讓我渾身地不自在。通往機場的地鐵上,人群簇擁著,我側著身子護著胸前的鮮花,像護佑我最心肝的寶貝。對面坐著一對年輕的戀人,男孩子在打盹,我注意到女孩子看花、看我的眼神以及嘴角善意的微笑,頓覺信心倍增。我挺直脊背,許了個大大的愿望:“今年的雙11,可不能再我一個人過了。”

機場顯示屏可以看到,晴晴的航班已提前到達。出站口,接客的人漸漸散盡,我左等右等不見人,額頭沁出汩汩的汗。她是不是這個航班,下飛機了嗎,是不是我看錯了接送站臺……我反復查看我們的聊天記錄,小雞啄米似的盯著大屏幕核對到站的航班狀態。MU1314抵達,2站臺1號口接人。沒毛病啊。

當我再次抬頭看向2站臺1號口的時候,晴晴出現了。她粉面朱唇,咖啡色秀發是那般飄逸,一件修身款白襯衫恰到好處地束在了黑色西裝褲的腰間位置。她隆起的鼻梁上有一個熟悉的雪花狀胎記,美得像一個吻。她臉上似乎帶著一絲長途乘機引發的疲倦。

“晴晴——”我搖著手里的花束,喊出她的名字。

她眼里閃出驚喜的光,拖著兩個大行李朝我的方向快步走來。

“送你的花,”我單膝跪地,畢恭畢敬地展開雙手。

晴晴微笑著接過玫瑰花。我注意到她背上還挎著一個重重的商務包。我忙起身搶過背包,拖起她身后的兩個大大的行李箱。后來晴晴告訴我,她同事因展會后要去另一個城市拜訪客戶,所以委托她帶回活動搜集的各種樣品和產品冊。甚至直到今天,我仍能輕易感受到那兩個的行李箱的塊頭和分量,使我想起老家農忙期間幫父親抬糧食時才有的特別體驗。晴晴不過是個女孩子,如何一人拖著這笨重的行李箱在異國他鄉一路顛簸。她的這股子沖勁兒、闖勁兒,到今天我依然嘆服。但是,當時我只有一種強烈的愿望:她是我的家人,我要設法保護她。

金秋十月,我赴德出差。在我即將離開漢諾威的前兩天,晴晴給我來了電話。她說她已在杜塞爾多夫的國際會展。我欣喜若狂,當即用蹩腳的德語向德方領導匆匆請了假,一人趕赴漢諾威火車站,通過指示標記找到售票處并順利買票,七拐八拐、又上上下下,終于上了車。

抵達杜塞爾多夫的時候,已是晚上。街上的燈亮了,人群多起來。冷空氣透過緊閉的車窗鉆進車內,我手腳冰冷,但內心火熱。出租車走走停停,我的一顆心也隨著顛簸的車輪上下翻飛。在一棟樸素的酒店公寓樓下,我看到披著米色風衣,踏著一雙閃亮高跟鞋的晴晴。那一刻,我覺得好幸運。整個杜塞城市,晴晴只認識我,我只認識晴晴。我們喜極而泣,緊緊相偎。

8

回國后的一個黃昏,母親給我破天荒地打來電話。自從她沾上抑郁的病癥,極少主動說話,她顴骨下沉,眼窩深陷,很明顯被折磨得幾乎要精疲力竭了。母親說現在她吃了齋,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誦經、禮佛。她說觀音很靈驗的,要我也試試。我放心了。我也終于明白父親前段時間的微妙變化。我問母親,想不想見你未來的兒媳。母親笑了,連道六個好字。

一次,和晴晴共進晚餐的時候,我臨時起意,忽然扯掉一個易拉罐的拉環,套在了她白凈、光滑、纖細的中指上。

“剛剛好,天意如此。”我微笑著對她說。

“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可以算是嗎?”我忽而有些緊張起來。

“我要真的戒指。”晴晴嫣然一笑,目光中現出對美好未來的自然憧憬。

“下月15號行不?”想起發薪日,我說,“我帶你去選戒指。”

戴上戒指的第二天,是立冬。我攜晴晴去了我的老家——遙遠的河東村。我們一路越過枯竭的河水,搖晃的木橋,穿過半荒的莊稼地,走進那個孤零、落魄的小村落。父親和母親穿戴整齊,熱情地迎接了他們未來的兒媳。晴晴和爸媽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他們從我的小時候,一直聊到中學,大學,研究生。我看到父親母親的眼睛很亮,晴晴的眼睛也是雪亮雪亮的。后來他們談論起墻上那一排排早已褪色的獎狀。父親從里屋的一個抽屜里翻出我過去的成績單,最早的幾張都是老師手寫的成績和評語,看落款日期大致是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

“你們把阿凡培養得這么優秀。”阿凡是我的乳名,晴晴脫口而出。她語氣之真誠,看不出半點兒奉承,讓老兩口著實樂呵得合不攏嘴。

“謝謝你不嫌隙我們家。”母親轉過身,似乎在擦拭淚水。

我覺得母親說得對,便越發握緊了晴晴的手,差點弄疼了她。

9

一年后,我們走進神圣的婚姻殿堂。晴晴穿上一襲法式抹胸婚紗,紅地毯上走著的她比攝影師照片里的不知要美多少倍。晴晴流著淚說,她喜歡那場婚禮。不過,后來我發現她流淚的另外一個原因。因為我的重大疏忽,她最完美的時刻竟缺少了我岳父母的現場見證。

陳迪給我們送來了祝福。伴著祝福卡和紅包的還有一本書,封面上有一行鎏金大字——“我怎么成為一名小說家”下方有幾個正楷小字:作者/繁星滿天。

兩年后,我和晴晴有了一個健康、聰明的兒子。我們給他取名樂樂。我們邀請母親來幫忙照顧她的小孫子,母親欣然應允了。后來我特意問過母親,帶孩子不影響你念經、禮佛嗎?母親告訴我,帶孫子更重要,菩薩放在心里就好了,不必太注重那些形式。母親說得太好了,我覺得她完全恢復了精氣神兒。

五年后,我們響應國家號召,又添了一個健康、可愛的閨女。我們給她取名歡歡。在陪伴孩子快樂成長的日子里,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去過很多地方,品嘗過許多的美食。

我們探尋古鎮,西塘、木瀆、朱家角、周莊、烏鎮都留下我們的匆匆足跡。我們一起背包去桂林,我們喜歡那里的酸筍米粉,椿記燒鵝,我們一起伐舟陽朔,明月峰腳下,我們觀看了鸕鶿的精彩表演。我們穿行在武夷山天游峰下,九曲溪邊,我們乘舟暢游,登高遠眺,我們喜歡那里的紫溪粉、菌菇湯。臺灣環島游,讓孩子們記住了西門汀(不到西門汀,不知道臺北的熱鬧),太魯閣(有美妙的沙卡步道,白楊瀑布,還有中橫公路上的奇觀九曲洞)。在清靜農場,我們一起呼吸清新的空氣,看群山環繞,繁花遍野,看成群的牛羊在山間、云霧中穿梭。我們在七星潭流連、清水斷崖觀潮,在墾丁尋找《少年派》鏡頭下那柔軟細白的沙灘景象,出海賞鯨,體驗原住民文化。我們還欣賞了環湖皆山,湖水澄澈的日月潭。我們拾級而上到過玄奘寺,我們雙手合十,膜拜玄奘法師當前的取經精神。

晴晴去埃及和圣保羅出差,再有一天就要和我們團聚了。歡歡樂樂幾乎每天都要重復問我好幾遍:“媽媽到哪了,那邊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媽媽什么時候回來?”睡覺前,小家伙們常常將小腦袋湊近我的屏幕,道一聲:“媽媽,愛你喲!”或者是:“媽媽,想你,晚安!”

在晴晴所搭乘的飛機即將落地的這天早晨,我帶著歡歡樂樂乘上52路巴士,我們一路經停太平橋、菩提寺、永安塔,幸福一村,新城地鐵站,我和孩子們講述起那如潺潺溪流般的往事,并現場錄制了一個我們歡聲笑語的短視頻。過去的那家花店還在,我們一人挑了三朵最嬌艷的紅玫瑰,捧在手里,向機場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行人照例盯著我們的花兒,打量著奇怪的一家人。在通往機場的地鐵上,人群依舊簇擁著,我們側著身子護著胸前的花兒,像護佑我們最心肝的寶貝。

對面坐著一對年老的愛人,老爺爺在打盹,老奶奶望著孩子們手中的花兒,現出和煦的笑,而后情不自禁地說了句:“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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