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假,看了夏志清散文集《歲除的哀傷》,也看了《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感觸頗深。
《歲除的哀傷》收集了夏志清追憶懷念一些作家的散文,最吸引我的當(dāng)然是幾篇關(guān)于張愛玲的文章。
張愛玲一直是我膜拜的女神,但是看了《歲除的哀傷》和《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我才明白,這世界哪有什么女神,只有女人,命好和命不好的女人。
命好的女人,生得好的家庭,嫁得好的男人,育得好的孩子,過個富足安逸的日子;命不好的,如張愛玲,我崇拜奉為神明的女神,其實不但不是女神,連一個好命運的女人都不是。
《歲除的哀傷》中言及愛玲的晚年生活,令人倍感她晚年生活的凄涼。
夏志清1985年寫給愛玲的信,因為頻繁搬家和疾病之故,竟然在1988年才被拆開來看。她最好的朋友炎櫻寫給她的信,也是同樣的遭遇。愛玲后來寫信給夏志清,說“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yuǎn)道上城,主要是去看醫(yī)生,有時回來已經(jīng)過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
為了掙錢給中風(fēng)的丈夫治病,她“工作時間太長,眼睛又在流血。”
眼睛寫到流血,那是怎樣的辛苦啊?!
“”洛杉磯住了幾年之后,不僅感冒照舊,牙齒也永遠(yuǎn)看不好。骨頭脆弱,不小心手臂就折斷了。最可怕的,愛玲添了一種皮膚病,而且覺得屋子里到處是跳蚤,身上永遠(yuǎn)發(fā)癢。為了逃避“蟲患”(張語),她就不斷要搬家,每次遺失、丟掉些東西。“”
這段文字,簡直就是一幅捉住了精髓的人物速寫,讓人立即觸到那個“超人才華,絕世凄涼”的作家——和她敏感的、分裂的、孤獨的、執(zhí)著的靈魂。
是的,不了解張愛玲的人,也許會覺得她的中老年生活太苦不堪言,了無生趣,這種日子純屬磨難,選擇這種日子的人生理與心理都有問題; 但作為張迷, 我眼里的她生來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是一個天才,怪才,一朵奇葩,如此倔傲、怪癖、孤獨地終老,是順理成章符合邏輯的,要是她后半生變了個活法 -- 迎合大眾寫字賺錢,利用名氣四處鉆營,拋頭露面曬足太陽,不缺鈣不骨折,結(jié)婚生子,健康快樂地過起豐盈的世俗生活 -- 那才怪了,雖然她完全是有這個條件的,但 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性格決定命運。 閱讀過程中,我游離在張迷與俗人之間,一方面深深理解她的選擇,相信這是她的命運; 一方面又難免生出幽幽憐憫,伴著歲除般淡淡哀傷
張愛玲個人的命運固然和她的性格有關(guān), 她天性孤獨, 老來因為無愛,更是變本加厲,遺世孤獨,但她早年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之令人扼腕嘆息,卻是和她的命有關(guān):她總是在對的時間遇到錯的人。
?胡蘭成就不用說了,一直以為至少賴雅對張愛玲是真心實意的關(guān)懷與愛護(hù),但夏志清不同意,他在文中說:"張于婚前即已懷了孕了,賴雅堅決要她墮胎,我認(rèn)為他不僅不夠溫柔體貼,且有些殘忍霸道,同她的父親一樣損害了她的健康。 張愛玲瘦瘦的體型我們在照片上看得多了,不會把她同生男育女聯(lián)想在一起的。 但懷了孩子,身體里的荷爾蒙起了變化,胃口好,體重也跟著增加,身體從此轉(zhuǎn)強(qiáng)也說不定。"
"愛玲童年時是胖嘟嘟的,十八歲父親把她關(guān)起來,雖不能說在她患痢疾后,心硬得坐死不救,但愛玲從此身體虛弱,甚至晚年那些病癥都可溯源到那次災(zāi)難。 她的第一任丈夫傷了她的心。 第二任丈夫在婚前剝奪了她做母親的權(quán)利和樂趣,而且因墮胎而"在紐約病得很重",引起麥克道威爾營友的關(guān)心。 張愛玲生命里最重要的三個男人都是對不住她的。"
張愛玲也許多年來一直也有這樣的想法,但她知道人性的弱點,知道命運和生活不會因埋怨甚至傾訴而改變,所以,張愛玲終其一生,對這三位男性都沒有一句惡言。 你可以說她"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但我認(rèn)為這多少和她孤傲、自尊敏感內(nèi)向的個性有關(guān)。我 很贊同夏的觀點: "36歲的才女,想在美國找個年齡相當(dāng),身體健康的對象不能算是個奢望。但在愛情方面,張自己從來不主動,人家找上門來,她就被感動了。她可說是個舊式女子,跟定了一個男人,也就不想變更主意。
胡蘭成,1906年出生在浙江嵊縣農(nóng)村,讀過書,做過郵務(wù)生、抄寫文書和教師,后成了汪精衛(wèi)的“文膽”、擔(dān)任汪偽政府中央執(zhí)行委員、宣傳部政務(wù)次長、行政院法制局局長,曾經(jīng)風(fēng)光一時,也因失勢被打入過牢獄。
失意落沒時,心總是最孤寂,也是最容易被打動的。1944年初,胡蘭成出獄不久,無事的他翻開雜志,《封鎖》里的一字一句震動著他的心,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張愛玲,一個什么樣的女人,能寫出這樣的文字?幾天后,他幾費周折,他滿心期待,走向了赫德路公寓65號張愛玲的家,但張愛玲是不見客的,因為害怕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無論胡蘭成怎么按電鈴她就是不開門,于是胡蘭成在吃了閉門羹后,只能留下了小紙條。
就是這張紙條,改變了張愛玲的一生。
張愛玲,就象舊屋下的貴族女子,只能多瞧幾眼,卻親近不得。可這個傲視天下的女人自從遇見了胡蘭成,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讀《歲除的哀傷》之前,我以為胡蘭成是最懂張愛玲的人,現(xiàn)在 才知真正懂張愛玲最疼惜她的不是胡蘭成而是夏志清。
夏志清對張愛玲小說不遺余力的推廣,世所共知。他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給了張愛玲一個人42頁的篇幅,背景是,此前在一般中國文學(xué)史上幾乎沒有張愛玲這個名字,她甚至是被主流故意遺忘的角落。所以,夏志清這種逆主流而上的厚此薄彼,招致非議聲四起幾乎是必然的結(jié)局。可以這么說,是他的欣賞與研究,為我們沖破了一道封鎖,那是特殊時代對一位有才華作者的封鎖。
張愛玲雖然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時代的旋渦之中,寫出過《十八春》、《小艾》等有明顯樂觀色調(diào)的小說來,但她作為一位作家,對于現(xiàn)實的審慎與打量仍然盡可能地融入了自己的角度。張愛玲對于“時代”、“斗爭”這樣一些大的題目,有著冷靜的個人式的體察,她更喜歡關(guān)注一些時代的背景下活得“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fù)荷者”。她對于自己創(chuàng)作與主流的格格不入,是足夠清醒的,“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個寫小說的,就只能盡量表現(xiàn)小說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們創(chuàng)造出力來。”她對于“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的堅持,更能見出她的固執(zhí)與自信來。但這種固執(zhí)與自信在那樣一個時代是不會遇到知音的,她與她筆下的人物們的結(jié)局是殊途同歸的,“沒有悲壯,只有蒼涼”。
而在那樣一個時代,是不以蒼涼為美的時代,是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發(fā)現(xiàn)了這不為時代所容的蒼涼之美。
晚年有人問夏志清: 你喜歡過張愛玲嗎? 他說: 我沒有,我是可憐她。 張的性格實在很難招人喜歡,即使崇拜她的男人。 胡蘭成是個例外。 但是,也許一切都不過因為夏志清遇見她太晚了。 那時,她的心已經(jīng)冰涼,無法再點燃任何一朵火苗。 夏志清給張愛玲悲涼的世界不斷送去力所能及的溫暖。 張愛玲不習(xí)慣與人套近乎,也就對夏志清的友誼漫不經(jīng)心,但心中對夏的"知遇之恩"是懷著感動之情的。 張愛玲在1967年5月14日寫給夏的信中說:"千萬不要買筆給我,你已經(jīng)給了我這么多,我對不知己的朋友總是千恩萬謝,對你就不提了,因為你知道我多么感激。”
“她的故事的源泉和創(chuàng)造力的來源是上海,沒有上海也就沒有張愛玲。同時,沒有張愛玲也就不存在那個獨特的上海的想象。張愛玲就是上海,上海就是張愛玲。這是沒有辦法的宿命。她那么想離開,想在一個新世界里給自己一個新的空間。但上海還是抓住她,無法掙脫。”夏志清用“超人才華,絕世凄涼”來形容她的一生。她把自己的晚年完全閉鎖在世人的視野之外。《封鎖》好似她人生的一個隱喻,她是從平庸世間跳脫出來的一個精靈,努力要映照出人生的蒼涼來。
閱讀張愛玲,總會因為語言和人物的陌生化而有一種遠(yuǎn)痛;而通過夏志清來閱讀張愛玲,會有拿鎖開門的感覺,撲面而來的,除了歲月的積塵,還有一段無名的哀傷。
有時,我會有一個奇怪的設(shè)想: 假如1944年,讀到張愛玲<封鎖>的,是夏志清;走進(jìn)靜安區(qū)常德公寓,乘了那狹窄的老式電梯上到6樓,去敲那時還是張小姐的門的是夏志清,張愛玲的一生可否改寫?
人生沒有假如。
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跟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都是不幸運的。 幸運的是,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但是,永遠(yuǎn)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文學(xué)會缺乏題材,電影會缺乏故事,這個世界會缺乏色彩,我也少了一個膜拜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