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高考那年,周鐵生卯足了勁兒,立志要考上大學,跳出農門。
白天在生產隊上揮汗如雨掙工分,夜里點燈熬油死命看書復習。
第一年,沒考上。
第二年,很失望。
第三年,鐵生看完榜回來,悶聲不吭。
娘說,算了吧,老周家祖墳沒冒煙,踏踏實實刨土坷垃吧。
鐵生抬起頭,悶悶地說,娘,我走了以后,家里就剩你跟我妹了,隊上的活兒怎么辦?
娘和妹愣了好一會兒,都上來打了鐵生一拳。娘擦了把眼睛,笑著說,你只管好好學,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鐵生說,聽說學校吃食堂要糧票,咱哪弄去呀!
娘臉色暗淡下來,哦,糧票呀,聽說過那東西,城里人都要靠它吃飯哩。
鐵生說,娘,不然......我不去上了......
娘一個巴掌落下來,沒出息!不就是糧票嗎!咱想辦法,不信活人能讓尿給憋死了!
開學前,娘真的捏了一沓糧票和一卷錢塞到了鐵生的書包里。想了想,又拿出來,讓鐵生脫了褲子,把糧票和錢逢在了鐵生的褲腰里。
那些花花綠綠的糧票和錢,軟塌塌的,臟兮兮的,一張一張卻平平整整。錢有五元的,一元的,大多是一角兩角的毛票,也有不少一分二分的票票。糧票有五市斤的,二市斤的,半市斤的,還有一市兩的,反面還印著鮮紅的字:備戰,備荒,為人民。
看著那鮮紅的字,鐵生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一驚,娘,你哪里弄的糧票和錢???
娘說,你別管,我有我的辦法,你只管好好上學,將來成了城里戶口,吃了商品糧,我和你妹就跟你享福去。
妹妹春妮在旁邊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沒說。
盯著娘的上下翻飛的手,透過破舊的衣袖,鐵生明顯看到娘的臂彎處,一個觸目驚心的針眼。
鐵生來到了大學校園,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切都新鮮。新鮮之余,鐵生是自卑的。穿得破舊倒沒什么,都能蔽體。關鍵是吃,娘給的那點糧票和錢,鐵生只能吃最孬的,還吃不飽。每天去食堂打飯,鐵生都是磨蹭到最后。
還好,不干體力活,餓一點還能忍受。餓了就看書,學習,讓鐵生感到奇妙的是,一門心思把頭埋在書本里時,竟然忘記了餓,這個發現讓鐵生很欣喜。
不知什么時候起,班里有個叫李華的女同學,老是來問他題目。每天都問,難的易的什么題都問。漸漸的鐵生給她講題的時候,老被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惹得亂了心神兒,斷了思緒。
鐵生走了狗屎運,班上最好看的女生李華看上了他。在李華第三次偷偷塞給鐵生兩個饅頭的時候,他才忽然明白。
小樹林里,鐵生說,你那么好看,還是城市戶口,我是農村的,又窮又呆,你喜歡我啥?
李華說,我就喜歡你這個呆頭鵝。
李華的父母都是城里紡織廠的工人,想要兒子,卻一連生了四個閨女,李華老大,也最好看。
最近李華的媽一直奇怪,女兒的飯量怎么比以前大了。一家六口人,每個就她兩口子發的五十斤糧票,她每天操心的就是吃的問題。別的也沒空想。
愛情很美好,現實卻很殘酷。畢業后,周鐵生被分到了離家十里地的農場,成了一名小小的技術員。
我是黨的一塊磚,東南西北任黨搬,放在大廈不驕傲,擱在茅廁不悲觀。學校領導語重心長的教導鐵生。鐵生只能沉重地點頭。
李華卻留了校,成了一名老師。這讓周鐵生再次感到城市戶口的優勢。
娘還夢想著兒子會成為吃商品糧的城里人,結果繞了一圈又回去了,分配在農村,戶口還是農村的,不能轉。
周鐵生感覺和李華有了距離,這種距離不光是空間上的,更多是心靈上的。
那天李華衣著光鮮地來看鐵生,說,鐵生,我想咱倆天天在一起,你去我家提親吧。
周鐵生拎著一網兜水果,兩瓶酒,敲開了李華家的門。
李華的媽媽擰著一張臉,問:農村戶口?
鐵生不敢抬眼睛:嗯,我會好好表現,以后有機會農轉非。
李華的媽嘴角一撇。
從李華家出來時,外面艷陽高照,鐵生的心卻寒風凜冽,刮著鵝毛大雪。
要說大學畢業分配到農場是一次意料的失望,那這次被李華的父母看不起則是一次意外的打擊。
娘說,咱別想著那夠不著了,這個家里里外外到處都是活兒,真要是娶了那樣的大小姐來管啥用?中看不中用!娘托人給你說一個,都是農村的,門又當戶又對的,關鍵是能干活兒,以后你妹一出門子還能有個人幫幫我,你說是吧鐵生?
鐵生不點頭也不搖頭,悶著頭不吭聲。
妹說,哥,我覺得你想也白想,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那么多人做夢都想成為城里人,我要是那女的我才不會自己往農門跳呢!誰又不憨!
兩天后,鐵生被他娘生拉硬拽去相親。路上,遇到了李華。
幾天不見,李華憔悴了不少,眼泡子有點腫。鐵生撇下娘拉著李華走到一處,娘遠遠地在后面氣得跳腳。
鐵生,我媽松口了……
什么!她同意了?
嗯,不過你得答應一件事……
你說你說!為了你,別說一件,就是一百件事我也都答應!
我媽說,只要你愿意做我們家的上門女婿,她就同意我倆結婚。李華的眼睛里閃著期待的光芒。
……
鐵生,你說話呀,行不行???
鐵生轉頭看了看遠處的娘,說,李華,你媽讓我倒插門?
別說的那么難聽,不過是個形式嘛,最重要的是咱倆能在一起不是嗎?
咱倆在一起是重要,但是讓我“嫁”到你們家,給你們家傳宗接代,那我娘也不同意啊,我家可就我一個兒子!
那你是不同意了?李華的大眼睛里瞬間溢滿了兩汪淚。鐵生的心一疼,瞬間又想到娘臂彎的針眼,心又一疼。
李華,我...... 鐵生不知說什么,抬起手,欲拭去李華臉上的淚。李華一扭頭,哭著跑走了。鐵生的手懸在空中,良久,又無力地垂下。
鐵生想了很多,最后他終于要想通的時候,李華的媽來了。
這個女人來到鐵生的家對鐵生的娘說,半年時間,只要能拿出兩百斤糧票六百塊錢,就同意這門親事。
李華的媽再精于算計,也架不住女兒一哭二鬧三上吊。哭了,鬧了,不管用,李華真的上吊了。李華把一根繩子掛在門框上,伸進脖子,踢了凳子,兩只腳在半空撲騰撲騰亂踢蹬,眼看舌頭出來了,眼睛暴凸,李華的爸爸下班回來了。
李華被救下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絕食。
上門女婿要緊,但女兒的命更要緊,無奈之下,李華的媽想著要不就讓二女兒招女婿罷了,于是就松了口。但是也不能白白讓那個窮小子娶了走,于是李華的媽就上了鐵生的門兒。
六百塊錢,二百斤糧票?鐵生想,還不如去當上門女婿來得容易。
鐵生在農場當技術員,一個月三十五塊六,農村戶口是沒有糧票的,每年年底娘和妹妹在生產隊就分幾十斤糧食,過年連吃頓餃子都難。二百斤糧票,六百塊錢,這得攢到什么時候去,別說半年,就是兩年也攢不夠。
鐵生一籌莫展。
娘天天在耳邊叨叨,她城里人咋這金貴?在咱這,五尺紅布,五十斤糧食就能娶個好樣的媳婦。鐵生,聽娘的,去相個親吧,那聽說那閨女可好了,干起活來一個頂叁,臉盤子大,腚盤子也大,抓面子還能生兒子,哪找去?過這村沒這店了,聽娘的話明天去見一面晚了就讓別人相走了……
娘啊,你再說我就去人家倒插門……
你敢!
看著娘一頭花白的頭發,干瘦的手背青筋凸起,鐵生想,還是放棄了吧。
青筋?鐵生的心一動,看見了一絲希望。
一連兩個月,鐵生都要出現在那家地下采血站。鐵生把得來的錢,一部分攢著,一部分換成了糧票。夾在那《簡愛》那本書里,那是李華送他的書。
五個月后,那天發工資,鐵生又去了一趟血站?;氐剿奚?,鐵生把剛剛從糧食局買來的糧票數了一遍,又把錢也數了一遍,快夠數了,想到很快能娶到李華,心里一陣激動!
鐵生掀開床上葦席的一角,想把這些能換來愛情的票票夾起來,卻發現那本書不見了!
他把被子拿起,扔在地上,跳上床,又把席子全部掀開,可是哪里有書的影子?
鐵生跌坐在床板上,手腳一陣陣發軟,頭腦一陣陣發暈。
鐵生忽然想起娘上次來他宿舍,說起西莊曹家的丫頭紅梅。他說那個曹紅梅他認識,小學時同過學,后來在還見過幾次。娘說,那你覺得怎么樣?鐵生說還不錯。然后娘就走了。
鐵生忽然起身,往家奔去。十里路,平時走半個多小時就到了,今天卻漫長無比。心里越著急,兩條腿越軟得像面條。眼前不時金星亂炸。鐵生想起早起賣了血以后,連口水還沒喝呢。
一個小時后,鐵生哐當推開家里的門,一眼看到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擺在屋角。屋里三個女人,娘,妹,還有曹紅梅。
娘正在坐在那兒,膝蓋上放著個針筐,剪刀靈活開合,大紅喜字飄落一針筐,紅得耀眼。妹妹和曹紅梅正在翻看著那本《簡愛》。曹紅梅一臉嬌羞,站起,書掉落地上,書頁中沒有東西掉出來。
三天后,鐵生答應娘和曹紅梅結婚,日子定在一個月后。
離婚禮還有三天,娘就把家里的墻糊得亮亮堂堂。鐵生的新房里紅彤彤的,鋪的蓋的用的一應俱全,還有一臺縫紉機。娘的臉上和這個屋子一樣,喜氣洋洋。
鐵生算了一下,結婚那天,正好是李華的媽約定時期的最后一天。
那天,天氣陰沉,北風呼嘯。鐵生騎著自行車去接曹紅梅的時候,心平靜的如一汪死水。
曹紅梅紅衣紅褲,頭上戴了朵紅花,一臉紅霞坐在鐵生的自行車后面。
新人進門,嗩吶鑼鼓和鞭炮齊鳴,炮皮飛濺,紅彤彤的落了滿地,一股腦又被風吹起,如禮花般漫天飛舞。
鐵生和曹紅梅被一群人簇擁著,圍在門口拴著紅公雞的香案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鐵生如同木偶,不知身在何處,眼前不斷浮現出一個小時前的一幕。
去接親的那條路上,李華臨風而立,黑發凌亂飛舞,臉上的淚珠如珍珠般墜落,她憤怒地向鐵生揮起手臂,花花綠綠的糧票和錢灑落一地,瞬間又被風裹挾起,旋轉著,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