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歸
那年冬天,國家號召人才下鄉,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我積極報名,離開城市的大醫院,來到了我的家鄉,北方某農村衛生院。
中國大地上的故事是無窮無盡的。中國有八億農民。農民的生活固定而豐富。因為生活穩定,略顯枯燥,一生大多沒有什么大起大落,左不過是延續著祖輩傳下來的規矩和傳統過日子.
村莊,小院,田地,孩童,老人。。組成了一副副神奇的畫卷。。
現代社會,欲望和這平凡的日子產生交集。農民的生活中又會發生什么樣的故事呢?歡喜?悲傷?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我以自己的視角,觀察現代農村人的心里變化。醫院是生死場,面對生命的降生和截止,人的本性會發揮到極致。
中國最底層。基層中的基層。這里是農民生長生活和老去的地方,有著最樸實的人格和最誠實的信仰。當然,緊緊圍繞他們的,還有那窮其一生都揮之不去的貧窮。街道窄小,最繁華的集市熱鬧的時候會充斥大量塵土,隨著風飛揚起來。農民的衣衫和臉龐始終被一層土地的顏色和味道包圍著,浸入身體,身體和靈魂都被塵土覆蓋,揮之不去。
街道盡頭,便是我生長的村子。村子緊挨大街,就是我的家,一間窄小的門面房,是祖輩留下來的房產。門面房里的售賣物品換了一種又一種。人也從我祖母,爺爺,一直傳到我的父輩。當然,村子里還有一所院子,是我每日居住的地方,父親母親花掉半生積蓄蓋了一所大房子。寬闊的小院子,大約300平的居住空間。生活還算條悠閑自得。每日騎單車上班,不過半里左右的路程。衛生院坐落在鄉里十字路口西側,建國以后興建,不過幾十年的歷史。門面不算恢弘,與郵政,農行,鄉政府等相比,顯得寒酸而破落。剛剛報道的時候,全院開大會向大家介紹我們這一批年輕的成員。會議室坐了幾十人。第一排第二排坐著十幾位滿頭銀發的老人,最大的80歲,最小的也已經六十歲。全部是醫院返聘過來支撐醫院的頂梁柱。我們這些年輕的臉龐站起來一一自我介紹。自我介紹謙虛而謹慎,一定努力工作,虛心向前輩學習之類。衛生院各個方面條件都比較差,交通不便,設備不齊全,藥品稀少。人們貧窮,就醫意識淡薄。覺得死亡是無法抵擋的事情,有著不可更改的倔強與無奈。
剛剛進入工作,有著極大的不適應,幾年的護理臨床經驗所得幾乎沒有太大的用場。衛生院沒有大型的醫療機器,幾乎所有治療與護理措施都接近原始。設備添增,培訓,都極其緩慢。更不要說新業務的開展與更新,幾乎沒有。工作就像庭院里悠閑踱步的貓,悠然而自得。一個月的工作下來,習慣了以前的醫院緊張而快節奏超負荷工作的我,竟然有了一種“山高皇帝遠”的心態。
同時,也讓我看到了與大城市截然不同的一群人民。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突然的還鄉,讓我竟然不適應起來。我想,這也是大多數外出求學的學子的情形,青年時期離家求學,學習更豐富的知識,去見更大的世面。學成以后,不再還鄉。是不想還鄉?還是不能還鄉?也許,是因為這里貧窮,因為這里落后。這里,除了土地和農民,什么也沒有。沒有繁華,沒有霓虹燈,沒有不夜城,沒有夜夜笙歌。只有一個集市,和那群不管刮風下雨都會在街頭售賣水果,瓜子,蔬菜的小商販,臉上永遠是是被貧苦的歲月撫摸的只剩下深深的皺紋和沒有靈魂的眼睛;沒有霓虹燈,只有每日很晚才會亮起來的昏黃路燈,鄉里為了省錢,半夜里會自動熄滅;沒有不夜城,只有安靜的漆黑深夜伴著零星的雞鳴狗吠,從這個村子傳到那個村子,中間相隔二三里;沒有快節奏,只有老爺爺老奶奶搬著小板凳,坐在村口,瞇著眼睛,每日每日,看樹上生長的的柿子漸漸變的橙黃。
二:溫暖
工作數月,內心沉淀。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我竟然不可自拔的再次愛上了這里。愛上了那滿身塵土的灰黃臉龐。愛上了那三月潔凈的微風。愛上了那農用三輪車突突的開進地里,收割,播種,施肥,噴灑農藥,澆水,收割。一切都那么的有序,那么的應景,沒有錯亂,沒有噪雜,孩子的童年在這里,是自由而快樂的。沒有繁重的學習,沒有神童的壓力。只有屐著奶奶做的布鞋在天地間飛快的奔跑,嬉戲打鬧。笑聲爽朗,毫無雜質。那感覺,比看一百場美好的電影要心曠神怡。
音樂,在這里,顯得聒噪。任何多余的聲音在這里都會顯得突兀。這里每日,都會有美好的音樂。早晨,鳥鳴和風會喊你起床。
家鄉的風,也與別處的不同。
溫柔,細膩,伴著風入睡,聽著風醒來。鳥兒在晨間歌唱,微風習習,吹的樹葉沙沙響。睜開眼睛,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樹葉散發出青翠的味道,夏日薔薇盛放。小白菜在秋天茁壯的生長。獨一無二的香氣。
那年冬天。我在家鄉愜意的工作,書寫著清新的故事。感受著溫暖的人間。
家鄉的人們總是會使人覺得內心安寧。質樸和善良存于他們的本性之中。不曾更改,不會抹去。
傍晚,空氣悶熱,在值班室點上幾根蚊香,便出去坐在院子里的花園上乘涼。抬頭看天上的云彩變化多段。院子里的孩子在踢球,發出陣陣笑聲。
就這樣,天漸漸黑了。
又是一個略顯得無聊的深夜。值班中。病人和家屬陸續進入睡眠、一樓急診處值班中。在值班室看書,寫字。如果說這個時候您說,工作期間,做點與工作相關的事情把,那我告訴你,日復一日的工作,一夜又一夜的值班,沒有病人的時候,亦不可能時時都做著與工作相關的事情,而且,農村的夜晚,一般特別安靜,病人和家屬都不會輕易打擾你。
下著淅淅瀝瀝小雨的夜晚。更加不會有人來看病了。
病區很安靜,但是第二天早上,護士站的桌子上總會堆些餅干,西瓜,酸奶,香蕉等物。都是病人與家屬悄悄放在護士站的,數量不多,卻是每日都會出現的溫暖。沒有來得及吃早餐的同事,便抓起來狼吞虎咽。
一度很困惑,為什么在城市里住了那么久,與當時的鄰居相處幾月甚至一年。卻總是冷淡以待。記得有次在租住的房子里,將做好的糕點滿心歡喜的送與鄰居,敲開了兩家的門。一家直接拒絕,另一家倒是接受,第二天我卻在樓下垃圾堆旁看到了完整的蛋糕。也許是人家害怕我沒安好心或者有傳染病吧。而在農村,幾乎沒有人計較太多。質樸,誠實,善良,好像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品質。
所以,在大城市的那幾年,總是覺得心里很冷。更不要說那自然而然的親切感。而在這里,好像所有人都沒有戒備的心里。對于這些食物。我總是欣然接受,所有人都欣然接受。
三:生活
早上6點,手機里準時播放肖邦的鋼琴曲。睜開眼睛,米黃色的窗簾透進來柔和的光。書籍雜亂的堆放在床邊書桌,一大堆藥品說明書散亂的堆放著。護理核心制度堆放在枕邊。伸手去拿杯子,碰觸到鼠標,電腦屏幕亮起來,有些晃眼。坐起來,吃一粒維生素E軟膠囊,喝下半杯冷水。倒一粒維生素C,放入口中含著。關上電腦。站起身來。拉開窗簾。初秋的早晨有些涼,空氣里的冰冷可以輕易的鉆進皮膚。寒邪入侵,容易感冒的季節。
穿上舒服的運動衣,打開臥室門,在客廳里倒一杯熱水沖速溶咖啡。玻璃門開的時候會“吱呀”一聲,底下螺絲松動,一直沒有更換。
爺爺蹲在地上為盆栽的植物培土,鳥籠子擱在腳邊,畫眉在里面歡樂的跳著。
空氣清新,微風習習。不錯的天氣。
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接著清涼的深井水洗漱,幾個村子合力鉆打的一眼深井,鉆探深度為地下20米-----300米之間。用深井泵提水,可長時常年供水。水質細膩,這里的水沒有雜質,即使燒開以后也沒有水銹。。撲在面上,細膩清涼。
刷牙的時候坐在小凳子上,看開放的大朵芍藥迷蒙了我的眼睛。鏡中的女子臉色暗黃,沒有生機。
鏡中的臉因為長期熬夜,黑眼圈明顯,臉色暗黃,沒有生氣。化妝是每日必做的事。往臉上輕拍化妝水,乳液,保濕面霜。涂上薄薄的粉底改善膚色,亮白的粉餅,用粉撲均勻的抹在臉上,腮紅讓整個臉龐充滿生機,黑色的眼線,可以讓眼睛看起來充滿生氣,棕色眉粉,與頭發相似的顏色,自然親和。整個妝容,淡淡的就好。定妝。用寬齒梳子梳理已經及腰的長發,頭發干燥,要梳理通順頗為吃力,噴一點精油在手心,抹在頭發上,扎起馬尾,干練清爽的樣子,生機勃勃。用時十五分鐘。快速而有序,是每天都會做的事情。
這樣,進入病房的時候,患者會看到一個清爽干練的護士,而非暗沉憂郁。盡管那副面容,是在一層虛偽的面具掩蓋之下。但有時候,人們情愿看到虛假的美好,而非丑陋的真相。
七點十分,換上粉色連衣裙,高跟鞋。鏡中的女子干凈美好。臉上看不出疲倦,眼睛卻無光澤,失落而困倦。
偶爾清晨起的遲一些,來不及化妝。同事與病人總會問:“臉色怎么這樣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因此,化妝更加成為每日必須要做的事情。服務行業,你的面容面對的不是你自己,而是陌生人,那些需要被你照顧的人。這是一種職業素養,更是對別人的尊重。
爺爺不知什么時候將一捆白菜苗放在自行車籃子里,用麻繩困扎的整齊。顏色青翠,葉子上懸掛著露水。根部粘著濕潤的泥土,新鮮,充滿活力。
喝完咖啡,帶上手包。騎上車子出門。爺爺在屋后扎籬笆。路過他身邊的時候大聲喊:“爺爺,我走啦!”他回應一聲:“走吧!”
每天如此,出門告長輩。從小的習慣。
七點三十分。媽媽在門市開門之前已經做好了早餐,白菜炒海帶,自己腌制的十香菜。黃瓜,大蒜,青椒。切成細條,裝進壇子里,倒入熬制好的醬油汁,加鹽,白糖,白酒,各種調料。腌制兩天便可以食用,吃的時候用筷子夾出些盛在碗內,可以一直吃到冬天。媽媽蒸的饅頭。用的是自己麥子所磨成的面粉,沒有任何添加劑,和面時加少許酵母,自然發酵。雪白的面粉,蒸出來的饅頭卻是偏黃色的,像是小麥磨成面粉時的顏色。有趣的輪回。咬一口,有一種甜味在里面,并沒有放糖,是單純的麥芽香。
玉米粥。自家所種玉米磨成的細小糝子。熬煮成糊狀,但并不粘稠。是淀粉的作用。熬制需要經驗與技巧,在大水滾開的時候抓一把糝子均勻灑在水滾頭上,用銅勺快速攪拌,熬制的時候大火,幾分鐘后改小火慢熬。路過喉嚨的時候才有香甜絲絲劃過。記得小時候,姑姑們未出嫁。人口眾多。家里燒火做飯,噼里啪啦的柴火在灶間碰撞,奶奶站在灶臺邊,拿著用成熟的葫蘆做的葫蘆瓢,將瓢內的糝子均勻撒入鍋內。學習做飯額時候,學著奶奶的樣子撒糝子,總是做不來,熬制出的玉米粥總會有細小的團塊。可見技巧易學難精,經驗易得難用。
在家鄉工作的最大好處:每日必須按時吃早餐,母親每日會準備好早餐。
七點五十分,步行至單位。每天早上與下午的上班時間,衛生院所有員工必須在門診二樓大會議室點名,然后才可以進入自己的工作崗位。各科室的人會在這個時候互相見面,打招呼。寒暄,不省親切。
八點,醫護人員準時出現在病區醫護辦公室,準備交接班。夜班的護士和醫生拖著濃重的“煙熏妝”,匯報昨夜間病人的情況。交接完畢。各自穿上工作服。進入打雞血的狀態。
醫生的大隊人馬陸續進入病房進行查房,一個病房一個病房的巡視。在病房內進進出出,完畢后接著去門診坐診,接收前來看病的病人。
護士進行交接班,口頭交接,書面交接,床頭交接。然后進行護理查房,整理病人床鋪。完畢后進入治療室,各自安排自己的工作。衣帽整潔,規范洗手,戴口罩。接收藥品,加藥。端著治療盤或者推著治療車去病房為病人輸液。簡單熟練的工作,至少需要三個護士才能完成。而病區內,只有三個護士。簡單的工作,嚴謹的要求,必須層層把關,核對床號,姓名,藥名,濃度,劑量,用法,時間。容不得一絲馬虎與懈怠。所有的護理工作,沒有盡量這個詞語,只有必須。必須嚴格,必須謹慎,必須慎獨,必須不能馬虎。
農村衛生院的的工作,沒有一天是風平浪靜。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發生。病人因為兒女的不體貼而拒絕治療啦,家屬因為床位問題和其他家屬吵起來拉。
新病人入院,患者治愈出院。運氣不好的時候會遇見某某病人對某種藥品過敏,發熱反應,液體外滲……那護士可就有得忙啦。
整個病區內住滿了患者,內外婦兒,急診,手術,剖腹產,打架,喝醉酒,腰腿疼,熱鬧而混雜。
中午十二點,終于下班。交接完畢,回到更衣室,鏡中女子的臉有些憔悴,嘴唇上起了干皮。摘下燕尾帽,脫下白大褂,拿起桌子上已經冰涼的白開水一飲而盡。身上來例假的小元臉色蒼白,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過去。瑩瑩撫摸著腫脹的胸部,一上午沒有喂奶,她的胸每天都會腫脹的難受,她咬著牙,掀開外衣用注射器吸出一管子乳汁,仍在垃圾桶內。拿起外套迅速離開。她要趕回去哺乳那只有四個月大的孩子。
我離開病區,路過治療室的時候聽見值班護士吼聲如雷的和一位老人講解如何服用口服藥,老人大聲的回應:“你大點聲,我聽不清楚”。轉過樓梯口,聽到值班護士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倍,接近沙啞。我哭笑不得。
步行回家,媽媽已經做好了飯等著我。胡亂的吃了一碗,并沒有品嘗出任何味道。幫媽媽洗好碗以后,便一頭栽在床上,趁機休息,為下午的工作養精神。
下午的病區沒有那么聒噪,農村的習俗,下午和晚上一般不宜探視病人,特別是禁止探視老年病人。因為黃昏之意,對老年人來說,不大吉利。所以下午就少了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探視。清凈許多。與小元坐在護士站畫體溫單,完成所有病例的書寫。核對醫囑,查對病人信息與藥品。正在忙碌,兒科門診部的娟打電話過來:“你們那忙不忙?不忙的話快過來幫幫忙,我要忙瘋了!!”只好將工作交給同事,我快步去門診。
剛進大廳就聽見小孩子那比喪考皮還要痛徹心扉的哭聲。震耳欲聾。大廳里熙熙攘攘,大部分是抱著孩子的媽媽或者奶奶,身旁圍著一大堆跟隨而來的家屬。手里拿著爆米花,氣球,糖果,奶瓶,包袱,包袱里裝著尿布,衣服,水壺,餅干,酸奶等。圍著正在苦惱的孩子哄個不停。有的抱著孩子直接在大廳垃圾捅旁邊讓起撒尿,拉粑粑,旁若無人。看著已經進不去人的輸液中心,我也無時間去制止那些行為。直接走進治療室,治療室已經被家屬擠了個水泄不通,而等待輸液的孩子,不過5,6個。
記得剛剛來這里的時候,我每天都會花大量的時間去勸說那些孩子的家屬,不要隨地大小便。勸說家屬們體諒醫院護士人手不夠,請大家按照秩序排隊等候輸液。可后來漸漸發現,勸說根本無濟于事。心急的婦女甚至還會大聲的教訓你,在他們眼里,所有的事情都無關緊要,抓緊時間為孩子治療才是頭等的大事。
我擠進去,娟姐正站在治療桌前快速的配置液體。有的家屬拿著配好的藥液站在那里等待輸液。我準備用物,接過家屬手里的藥品,看過孩子的年齡和血管,讓其家屬將孩子放在輸液床上準備頭皮靜脈穿刺。那孩子的媽媽并沒有聽我的話將孩子放在治療床上,而是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我,“哎我說,這個護士,你行不行啊?我咋沒見過你?你是個新手吧?我孩子不讓你扎,還是讓那個老護士給俺扎針把!”
我只好摘下口罩,準備好言相勸。娟姐轉過身來,手里的活沒有停下,對那家屬說:“你趕緊把孩子放床上吧,俺們這個護士扎頭皮針一流的,這是咱住院部的護士長,從縣里醫院調過來的護士呢,保管一針就扎上了,快點吧,后面別人還等著呢!”那家屬聽了這話,眼光立刻從狐疑變成了佩服,急忙把孩子放在輸液床上,嘴里還說著:“縣醫院過來的啊,扎吧,扎吧。”我帶上口罩,心里一萬個草泥馬奔騰:“娟姐,你就捧我把,待會如果遇見難扎的我扎不上,叫我怎么收場啊!”
沒想到其他家屬好似獲得了寶貝一樣,拿著液體排在后面等待,七嘴八舌的互相聊了起來:“縣醫院的啊,那扎針肯定好了”,“就是啊,這衛生院終于來了個扎針好的人了,俺這孫子經常在這里輸液,這的護士扎針可是差勁啊,上次有個護士給俺扎了兩針都沒有扎上!”
娟姐裝作沒有聽見,繼續加藥。
門診大廳
忙完以后,已經接近下班時間,娟姐打掃著衛生。輸液大廳里依然人聲鼎沸。夕陽照進治療室,暖暖的。輸液的孩子在親人懷里睡著。
鄰村的一個啞巴躺在大廳正中央呼呼大睡,小腿裸露著,沒有穿鞋子。她是個啞巴,而且精神有問題,依靠撿垃圾為生,顯然她已經把衛生院這個熱鬧的地方當成了家。的確,衛生院在鎮子上已經算是一個好地方,冬暖夏涼。
賣氣球的老人蹲坐在大廳門口,每天都會看到他在那里,鼓起腮幫吹起一個又一個的氣球。
步行回家。大街上的商販各自收拾著各自的物品,噪雜漸散,塵土飛揚。
坐在躺椅子上,媽媽在街邊與熟人聊天。天漸漸暗了下來。
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隱約聽見媽媽的聲音:“這妮子咋又睡了?睡在躺椅子上不涼啊?這上班是有多累啊?”
聽見爸爸釣魚回來,清理魚網,刷洗水桶的聲音,媽媽上樓去,叮叮當當做飯的聲音。姐姐下班回來,接電話的聲音。弟妹放學歸來,坐在我旁邊吃零食的聲音。
醒來,吃飯,洗碗。回家去。坐在胡同口,聽爺爺和鄰居們侃大江。夜漸漸深,人們各自回家。天地安靜下來。
打開電腦,播放肖邦,看書。沉沉睡去。
喝下一杯咖啡。
四:棄醫從文的念頭
當然,我只是一名護士,一名普通的護士。我可以以自己的專業知識為病人的病情痊愈做出一份貢獻。這很輕易便可以做到。
我以為,我還可以以自己的素質和教養,自度,度人。慢慢發覺,在這貧困落后的小鄉村,自度,度人,是何等的困難。特別是在噪雜的病區。各式各樣,各行各業的人聚集在一起,面對人最基本的需求。我手足無措。
中午,醫生護士陸續下班。治療漸漸做完。喧鬧一上午的病區,漸漸安靜。趁著病人午休的時間,值班護士也可以稍微停下來休息。燥熱困倦的夏日午后。坐在護士站,眼皮打架。
突然就聽到保潔阿姨叮叮當當的打掃衛生。她要在下午上班之前將所有病房,走廊,衛生間,大廳打掃干凈。很繁重的工作,她獨自一人要連續工作將近兩個小時。
突然間,就聽到她在病區走廊大聲的謾罵,聲音越來越大。謾罵的詞語也是農村女人特有的低俗與不堪。我起身走去,看見她站在女廁所的門口,并不工作,叉著腰站在那里,氣的臉頰通紅,怨氣四射。我便知道為何。
最近又有病人在廁所隨地大小便。只一上午的時間,廁所已經無處下腳。打掃的工作自然變的更加惡心和困難。那一堆堆的污穢物上方,是社會底層公共場合的常用標語:“請不要隨地大小便!”而那一坨坨黃色或黑色的污穢物,比那標語要醒目的多!
屢禁不止的現象。
保潔阿姨的坡口大罵,引得病房的病人和家屬聞聲出來,都站在各自的病房門口看著她。我過去勸說,她不依,仍舊覺得沒有解氣,竟然在病區走廊里來回的走,邊走邊大聲的謾罵,直來回走了好幾圈才作罷。
第二天,廁所內仍舊是一坨又一坨。
看來,謾罵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無奈護士只得一個病房一個病房的進行宣教:“請不要在廁所隨地大小便。”
這一方法往往很有成效,會有一段時間不再出現這樣的情況。
時間飛快,每天都有病人出院,新病人入院。春去秋來。老病人相繼離開,新病人成了老病號。
某一日,突然又聽見保潔阿姨站在廁所門口大聲吼叫。進去廁所看。那一坨坨的污穢物交錯站立。唉。看來護士又得進行廁所標語的宣教工作了。
下午的時候,又與一位老人發生爭執,原因,病區已經人滿為患。輸液架不夠用便從倉庫里找出幾架已經銹跡斑斑的老式輸液架臨時使用。一位老人,嫌棄那輸液架不夠結實,私自將其老伴已經輸完的液體拔下,針頭扔在角落,用那條已經用過的輸液帶連著一根隨便撿起的鐵桿子綁在輸液架上用以加固。巡視病房的時候看到那五花大綁的輸液架。苦笑不得。醫療廢物自然不能出現在病房,要及時回收。更不要說把它綁在輸液架上。遂拿了一把剪刀將其剪下。老人剛好回來。看到我正在破壞他的作品,頓時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好似那輸液架并非醫院的公共財物,而是屬于他自己家的一樣。聲音洪亮之高亢。頓時引得無數病人家屬前來看熱鬧。盡力解釋也無濟于事。只得忍氣吞聲,找來一根不銹鋼的棍子,用透明膠帶再次幫老人纏繞結實。方作罷。
每當這個時候啊,我就深深的理解,為什么魯迅先生要棄醫從文了。
五:愛恨交織
身體像一只臭襪子一樣陷進松軟的床上,小腿肚和腳丫子終于脫離地面。瞬間舒服的一塌糊涂。我揉著發酸的肩膀,憤恨的說:“這真不是人干的活啊!”
護士真的太累了。
身體被這工作折磨著,忙碌著。
五月的天氣,悶熱。很多老人受不了這樣的炎天暑熱而病倒,住進了醫院。僅有的幾個護士緊張忙碌,累的近乎虛脫。
下了班,換掉被汗水浸濕的衣服。胸罩緊緊的貼在皮膚上,脫掉捂的發臭的鞋子。雙腳被汗水浸成白色,發出陣陣的臭味。腳上的老繭不知是積攢了多少時日的成果,碰一下都覺得生疼,不知道這一上午是怎么不停的跑路的。
摘下燕尾帽。頭發凌亂的散下來。早晨精心化的妝,此刻已經花的不成樣子。眼屎忘記了摳,此刻干燥的黏在眼角。總要將手洗干凈,消毒兩遍再去摳。所以手臟的時候只能讓他們先在眼睛上呆著。一上午沒有顧得上喝一口水,口紅干巴巴的貼在同樣干燥的嘴唇上。一群花樣的女子,此刻毫無美感可言。
初秋的落日柔和,像成熟的橘子掛滿天。帶著風。吹過來,迷亂了眼睛。心情復雜,腦海里想著工作的事情,思考著是不是所有的工作都已經向夜班人員交接清楚。過幾天上級大檢查的項目在腦海里不斷盤旋。
大風起,樹葉飛揚。
一直蒼蠅凍死在窗戶上。緊緊的粘連,翅膀和腿,壯麗的哀愁。
梧桐樹葉散落一地,是深秋的結束,樹枝狂怒,逃脫不了那建碩的根,搖啊搖,飛啊飛。樹葉自由。樹枝哀愁。
窗外樹葉腐爛,樹枝來年重生。
迷迷糊糊睡著。
司機與過路的車輛發生摩擦,雙方大聲的吵鬧辱罵。持續數分鐘。直到后面的車輛司機與車上乘客一直勸說。方才各自離開。
城鄉大巴車上味道刺鼻。有體液混雜交織的味道。胃里隱隱的不舒服。一個小時的車程變得漫長。心情莫名的煩躁起來。
幻想著,這輛車,剛才與那一輛車的摩擦只要再過分一點。讓我的腿部,或者胳膊骨折一下,打上石膏就好。只給我個輕傷,只要不取我性命就好。這樣就好。我就可以安心的在家休息一段時間,不用做飯,洗衣,曬棉被。只是安靜的看書,睡覺。真是美好。
這樣想著,心里竟然默默許求:讓我受傷吧,讓我受傷吧!
這景象在腦中,竟然慢慢有了畫面想著我待會真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車禍。胳膊被夾斷,急救車將我拉近醫院。我安心的躺在病床上,等著我熟悉的同事們拾掇我就行。我連電話也不會給領導打的,只讓同事們口耳相傳就好。只等大家都拉看望我,我理直氣壯的告訴他們:“看看我吧。沒辦法工作了,胳膊被夾斷,加不了藥啦,扎不了針啦!搬不了液體啦!連電腦班也上不了啦!我要休息啦。
哈哈哈,那是何等的爽快!可終究也只是幻想罷了。
六:下夜班
夜里下起了雨。
凌晨四點,接收一位急性腸炎的病人,安置妥當,雨停了。窗外泛起了魚肚白。站在窗邊看著陰沉的天空。獨自等待。等待病人好轉,等待天亮,等待雨停。
病區的老人早已經起床,或者根本沒有睡,呆呆的坐在長凳上,看著窗外。
七點四十五分,同事們陸陸續續進入醫院。
八點整,他們開始忙碌,加藥,輸液,迎接新病人,查房。
我脫下白衣。走出單位。鞋子踩在路上小水坑的時候,濺起水花。
霧氣蒙蒙,仿佛還是要下雨。
步行回家。和正在掃地的爺爺說“早安”。
回到房間,拉上避光窗簾,沖一杯牛奶。房間昏暗一片。打開臺燈。打開一本書。
喬裝成黑夜的姿態,醞釀睡眠。
十點鐘。窗外噪雜,鳥叫,雞鳴,狗吠,孩童在胡同里嬉戲打鬧,鄰居坐在石凳子上大聲談天,爺爺在客廳聽戲曲,混合一片。不得安靜。因為夜間不曾睡眠的緣故,眼睛酸澀腫脹,身體因為沒有得到應有的休息而發出警告,引得內心慌亂。不能立時進入睡眠,狂躁異常。
天氣灰白,卻刺激的我睜不開眼睛。
關閉燈光,合上書本,用被子蒙住頭。告訴自己,這是夜晚,要睡覺。
但愿今日,能安穩的睡一覺。
雖然我尚年輕,有使不完的力氣,但是這份工作。對于身心都太過疲累。每天下班以后,累的不想說話,不想吃飯。沒有精力看書,寫字,練琴。只想沉沉的睡過去。長此以往,終究無宜。可是我又萬分鐘愛,熱愛這份工作。當初義無反顧的選擇這個行業,直到今日也并沒有放棄。縱然每天疲累,所做工作大部分是機械而無聊的重復。但我依舊覺得它神圣,充滿意義。有那么多的瞬間,讓人感動著,徹悟著,改變著,熱淚盈眶著。
還是熱愛的。這便是支撐我繼續堅守這份崗位的最大動力!
畫外音:最近的熱播劇《急診科的故事》,感覺不錯,推薦給大家觀看。每當看到醫院題材的電視劇,我都深深的感到我們醫護人員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