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雪,車走不出,獨自在家中陽臺上看了一天的雪。
雪花紛飛如鵝毛,飄飄灑灑。
在不遠的山上,也有樹枝被壓的快要斷了吧!
想到此處,忽然就回憶起一本書:《南方有嘉木》
杭天醉的眼睛亮了起來,一種驟然發(fā)亮的光采,一種從前只在嘉平眼睛里看到的光采,嘉和不知道這光采是父親留傳給嘉平的,還是嘉平給予父親的。但嘉和明白了,父親在臨終前贊許了他的二兒子。
嘉和的眼淚,一大滴,滴在了父親的額上。他聽見父親對他說:“……指望……你們了……”
就在這時,杭天醉聽到了很遠的地方,傳來貓叫一樣微弱的哭聲……現(xiàn)在好了,再也無所牽掛了,杭天醉閉上了雙眼,他覺得他是可以離開這個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世界了。他在這個世界里所過的不長不短的一生,就如一場眼花緣亂的大夢。他漸漸地失去了其他一切的知覺,他的喉口卻突然覺得干渴無比。是地獄到了?地獄之火在燒著他了?還是升了天堂?原來天堂里也有烈火。模模糊糊地,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在他前面,引導著他,走向那不可知的深處……他聽到一個聲音大聲叫道:“生了!生了!生了!是個兒子!天醉睜開眼,看看,看你的外孫,快看、快看一眼……”
他突然睜大眼睛,猛地從忘中醒了回來,那反彈的力量之大,幾乎使他的肩膀顫動。他看見眼前一個模模糊糊的紅肉團,他聽見有人說:“他看見了!他看見了!”
他還能分辨得出兒子嘉和的呼喚:“爹,爹,給取個名字,給取個名字……”
但是火焰就在那個背影上燃燒起來了,背影被燒化了,眼前一團紅光,他再一次覺得喉口如焚,腥血甜膩,人們聽見他最后的一聲呼叫:“忘憂……”
這兩個字是隨著一口血花一起噴出去的,他上身一個踉蹌,幾乎趴在嬰兒身上,半壓住了他。這個剛剛被命名為“忘憂”的孩子大聲啼哭起來。這是一個多么奇異的新生兒啊,他雪白雪白,連胎毛也是白的,連眼睫毛也是白的。他的哭聲又細又柔,卻綿綿不絕——這是一個多么奇異的新生兒啊!
而那個半臥在他身上的身體,就逐漸僵冷下去了。
此時,乃中華民國第十七年早春來萌之際,大雪壓斷了竹梢,鳥兒被凍住了婉轉(zhuǎn)歌喉。
杭州郊外的茶山,一片肅穆,鐵綠色的茶蓬沉默無語,臥蹲在肅殺的山坡上,仿佛銹住了盔甲的兵士陣營。
連一枚春天的茶芽都還見不著呢……它們被壓在了哪一片的雪花之下了呢……
(節(jié)選自《南方有嘉木》)
02
《南方有嘉木》是茅盾文學獎作品《茶人三步曲》里的第一部。每在別人的一生中體會自己依然短暫的青春,總有些酣暢。
《茶人》寫的是從清末到新世紀,杭家四代在民族興亡變革的歷史背景下,圍繞茶葉發(fā)生的故事。這套書的后面兩本,分別是《不夜之候》和《筑草為城》。
故事起始于杭州。長毛起義,杭久齋與林藕初大婚。林藕初救下長毛吳茶清。
從那時起,林、吳的人生軌跡就緊密重合了。
喜歡《茶人》,原因大概有三。
其一,背景與故事近乎完美的融化在一起。
他們接下去的勇氣和膽略震撼了里里外外,1919年的整個夏天,忘憂茶莊和樓府,都被嘉和幾個兄妹弄得目瞪口呆。一方面,他們不準他們的茶莊賣茶,另一方面,他們又萬分誠懇地拿出自己不多的錢來,敬請撮著、婉羅這些所謂的“勞工階級”們到西湖邊忘憂茶樓去品茗喝茶。“勞工階級”們很生氣,說:“別瞎胡鬧了,今年的春茶到現(xiàn)在還不讓賣,你們到底還是不是杭家門里的人?”
“我們早已不是杭家的人了。我們誰的人都不是。們‘無’人。”
他們說出來的話,忘憂茶莊的“勞工階級”們真是一句也聽不懂,但他們不在乎。話說他們把家里的下人們趕得一個不剩都去逛了西湖,讓他們的母親沈綠愛下廚,并給坐在禪房里的父親杭天醉送去一副水桶挑擔。杭天醉朝他們白了白眼,便去了靈隱寺,在那里品茶,茶禪一味,心靜。他的兒女們卻心熱如火,他們幾個,包括小姑娘嘉草在內(nèi),則統(tǒng)統(tǒng)跑到忘憂茶樓里去跑堂,當?shù)晷《璨┦俊K麄兠赓M讓窮人坐茶樓,轟動全城。一時四方乞丐蜂擁而至,臭氣熏天,污穢遍地,嚇得老茶客們落荒而逃。茶樓老板林汝昌年事已高,本來就慘淡經(jīng)營,勉力支撐,見一幫少爺小姐胡亂糟蹋家業(yè),氣喘吁吁地跑到羊壩頭告狀。
誰知羊壩頭忘憂樓府的整個情況,比茶樓有過之而無不及,嘉平大開了后門,一群南來北往的小乞丐們占據(jù)了偌大一個后花園。嘉草正指揮著他們在從前養(yǎng)金魚和睡蓮的池塘里洗澡。嘉和給他們在廂房里安頓地鋪,他們打算建立一個孤兒院,來實踐他們的無政府主義之理想。
嘉平跑到父親的禪房,張開兩只手掌:“天醉同志,請給我一些錢,不用多,只要夠讓我們開辦孤兒院就行。”
天醉手里拿了莊子的《逍遙游》,瞠目結(jié)舌了半天,才說:“你別跟我說話,找你媽去!”
“綠愛同志說得由您批準,否則她不給。”
“你叫你媽什么?”
“無政府主義者是只有同志沒有爹媽的。”
(節(jié)選自《南方有嘉木》)
03
其二,豐滿傳奇的人物性格。
杭家人的品性很有特色,他們一部分人清高才逸而多情,與世無爭,心目清明。一部分熱血澎湃,敢愛敢恨,積極入世且為理想奮爭。
而隨著世事變遷,他們中的每一個,都顯示與另一類的同根同源的相似。
嘉平站在黃包車上,見來來去去那么多人盯著他看,自我感覺就好極了。他放開喉嚨,便開了講:“同胞們,各位已經(jīng)曉得,山東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來德國的海軍基地青島,已經(jīng)被賣國政府答應(yīng)了移交給日本,而且法國、英國和日本之間也已經(jīng)對此作了秘密協(xié)定。眼看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土地,卻要由人家拿把刀來,想割哪一塊,就割哪一塊,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政府不但不為老百姓說話,不但不敢保護自己的疆土,還要和日本人秘密照會,私下里割了肉送了上去,我們中國人活得還像個中國人嗎?同胞們,同胞們,中國存亡,就在此舉了!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國亡了,同胞們起來呀!”
說著說著,嘉平血氣沖頭,聲淚俱下,在下面當聽眾的嘉和,也不由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他本是個內(nèi)秀的不好張揚的少年,此時卻忘乎所以地步著大弟的后塵,一個箭步也擠上這臨時的演講臺,大聲道:“同胞們,學生讀書,工人做工,商人買賣,這原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三前摘翠,春來品茗,也是我們杭州人古往今來的習俗。可是事到如今,忘憂茶莊只好以大失小,罷市而聲援青島,以盡匹夫之責了。敬請各位父老鄉(xiāng)親諒解。民一日無茶可,一日無祖國則不可!”
聽了這半天,排隊買賣的人方知,原來是要關(guān)門,不讓他們進貨了。大多數(shù)人倒還是曉得國難當頭新茶吃不吃小事一樁的,但也有人不服,說:“你們這兩個潮潮鴨兒是誰,倒還來作忘憂茶莊的主!”
(節(jié)選自《南方有嘉木》)
04
第三個原因:干凈。
這種干凈,是從背景的描述到人物間的愛恨癡纏,從家國興衰到人性的顯現(xiàn),完完整整的干凈。
在日軍侵華時期,年少的兩兄弟都喜歡上來自日本的單純女孩,葉子。
多年后,青年的嘉平參加革命,輾轉(zhuǎn)日本。命運將嘉平與回國的葉子在一次帶到了一起,他們熱烈的相戀。
但青年熱血的杭嘉平并沒有始終如一的守護葉子。在革命途中,嘉平與后來的妻子相遇。而此前杭嘉和作為忘憂茶莊的主人,他與方西泠結(jié)婚,又成了各自單飛的鳥。
弟弟是濃釅魯莽的,敢愛敢恨的,哥哥是安靜內(nèi)斂的,甘于犧牲的。可是愛呢,哪一種是更加深沉的,哪一種是更加火熱的,哪一種是更加持久的,哪一種是用一生堅守的。
嘉和喜歡她的清潔;喜歡她在任何天崩地裂般的災(zāi)難來臨前的那種依舊如常的沉著的、美好的、整潔的容顏;喜歡她的洗得干干凈凈的手和腳。嘉和知道,他們在這一點上完全共同——如果明天早上他們將一起去死,他們依然會在今天晚上把腳洗得干干凈凈。嘉和還知道他為什么喜歡她——這個半透明的女人,使他享受了愛情,知道有了女人的隱秘的快樂,還有那種完全的完美的占有的滿足,還有那種在無邊的地獄般的絕望中的希望的星光——當嘉和這么想著的時候,他就半跪了下來,捧起了半浸在溫水中的葉子的那雙秀腳,開始輕輕地撫摸。一星燭光,照得房間里人影兒搖搖曳曳,如夢如癡……我的愛啊,你是我童年的不可告人的心事啊……你的耳朵又薄又透明,像一塊玉,有好多次,我都想上去摸一摸;我也喜歡你穿的和服發(fā)出的案采舅舅的若有若無的聲音。嘉和脫了自己的鞋,坐在葉子的對面,把腳也同樣浸到了腳盆中,兩只又長又薄的腳板夾住葉子的小小的腳……桌上的燭光閃閃爍爍,照著了那只被鋸好了的兔毫盞的側(cè)面。碗口在黑暗中就顯得很深,上面卻放著一個小白瓷人兒,閃閃地發(fā)著銀光。嘉和伸出手去取下那瓷人兒。瓷人兒背上穿著根繩子,嘉和就輕輕地把它套在了葉子頸上。這正是祖上傳下的那只茶神陸鴻漸,它在地下陪了林生十多年,現(xiàn)在又回到地面來陪杭家的落難人。嘉和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地說:“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我才是那種最喜歡女人的男人呢。我喜歡那個足夠讓我終生去愛的天長地久的女人:喜歡她年輕時的美貌,她年老時的眼角的皺紋;我喜歡她從前是我的,現(xiàn)在是我的,將來也是我的。等我有一天死去了,如果有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她還是我的……一想到這些,我就會,我就會——”嘉和一時想不出什么樣的詞匯來表達他的心情,就開始激動,緊緊地摟住坐在他對面的葉子,說:“我就會想和她在一起,在一起……”
(節(jié)選自《不夜之候》)
05
《茶人》的人物很多,其中不乏舊社會底層人物,他們作為整個作品的副線,一樣生動可人。
身為一個本書的資深讀者來說,我有時會對他們的又恨又愛,又想扶上一把,又想踹上一腳。我想這就是故事最有魅力之處。
拿身世可悲的小茶來說,連她的名字都是小小的,膽怯的。她就像一個布娃娃,被人擺弄,嘲笑,明明是個累贅,卻偏偏是個人。
這個特點,在她瀕死時,有兩段描寫,一段是沈綠愛親自上門迎娶小茶,小茶就是不肯,衣服褲子都扯掉。另一段是小茶脫光自己,向吳生祈求抽上一口大煙。
她就像一根草,從油綠到枯黃。默默的生長,默默的敗萎。
煙榻上點著蠟燭,女人梳洗得干干凈凈,穿了一件粉紅單布衫,見了吳升,眼睛就亮起來了。吳升吃了一驚,嘴半張著,燭光下的粉紅色!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粉紅色沒有毛邊了,不再是毛茸茸的了。
燭光召喚他回到那些不曾發(fā)生一切的夜晚,但一切依舊已經(jīng)發(fā)生。吳升惱羞成怒,慣常的肆虐心理又像一只出山的豹子沖了出來。
“你看到了吧,瞧,我剛弄到的,東北貨。你嗅嗅。想抽可不那么容易,你還有什么可以給我?我看你是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給我的了。你身上只有一只戒指,這只戒指現(xiàn)在也歸我了。你還有什么?你只有這幢房子了。你把這幢房子抵押給我吧,那就夠你抽上一陣。可惜房子抵掉,嘉喬日后成人住到哪里去?莫非也和我一樣七八歲到茶館去當茶童,把老板的雙面巴掌當早飯吃?不行不行,房子得留給嘉喬!那你還有什么?你倒細細想想,蝕本生意我吳老板是不做的。”
吳升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手里掂著那一小塊大煙,半得意半要挾。耳邊一小陣寨寨審寒的聲音,他睜開眼睛——一下子又緊緊閉上——他虛幻了。他再次緩緩睜開夾緊的眼皮,放目光到人世來,他看見燭光下一具青里透白的皮包骨頭的裸體,大腿和小腿一樣粗細,胸乳如兩枚僵硬的凍果,脖子扭轉(zhuǎn),像一小截千磨萬拽的井繩。
吳升心驚肉跳從榻上彈跳而下,剎那間只想奪門而逃,然那僵尸一般的人竟說話了,“來呀,我有我呢!”
你有你?吳升把頭別轉(zhuǎn)——你還有你嗎?他咬牙切齒地擠出一行字:“誰說我不行!”
然后他驚慌失措地想:“難道我真的不行了?難道我……”
“誰說我不行!”他吼了起來,餓虎一樣撲向女人。他一躍而起時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是要強暴她還是擁抱她!結(jié)果卻兩者都不是。他撲倒在榻前時,看到的正是那雙皮包骨頭的腳,這雙腳看了令人心碎。吳升雙手抱住了女人的腳,一聲不吭地流下了眼淚,咸水竟把女人的腳背打濕了。
現(xiàn)在他知道他已經(jīng)對她無事可干了。他已經(jīng)把她打得粉碎了,永遠也不會再有那粉紅色毛邊的燭光下的女人了,他把她徹底給毀滅了。可是他毫無欣慰,他只覺得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徹底毀滅了。他覺得他們兩人同病相憐,天生的一對,相依為命,不是他毀滅了她,而是他們毀滅了他和她!時光不再,他再也沒有機會向她證明他的力量了!誰說我不行的意思直到此刻,才被吳升破譯了出來——可是破譯得太晚了!應(yīng)該被用來作證明的力量,卻在那無窮無盡的生命折磨中消耗殆盡了!
我們再也無法知道這場漫長奇特扭曲的男女關(guān)系的尾聲了。沉積著的過于復雜的歷史再也提煉不出簡潔明朗的生活。當杭氏家族的人們與吳升本人同時撞開吳山圓洞門時,當他們看見掛在梁上的女人又輕又小,掛在半空,如同一片輕煙時,雙方彼此射出了無比仇恨積怨甚久的目光。尸體下有一張遺書,原來是一張房契,吳山圓洞門的房主是寫在這女人名下的。她說,房子托吳升代管,待嘉喬成年后還給嘉喬。她對所生的其他兩個孩子中只提到了嘉草,那只她生前送來送去送不到位的祖母綠戒指,送給女兒。
對她的大兒子杭嘉和,這杭氏家族的長子繼承人她只字未提。同樣未提的是與她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丈夫——依舊還在醫(yī)院里治療的杭逸杭天醉,這個一生都無性格的女人在最后所表現(xiàn)出的巨大反叛巨大騷擾,猶如懸案與世仇,綿延至子孫后代,也再一次惹起杭、吳二家的新一輪仇恨。
被埋葬在雞籠山茶園杭家墓地上的杭天醉之妾,墳?zāi)刮恢迷谟蚁路剑瑔窝āW≡谀抢锏拇迕瘢@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被同時祭奠了兩次。上午人多一些,由一個女人主持。下午卻只有兩個,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節(jié)選自《南方有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