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的朋友一輪月亮

1

如果這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百會恰巧又在,我們或許會去一些更好的地方。

或者是在波羅裕的山腳下,一個能看見星星的地方;或者很多時候,我們喝醉了,躺在路邊躺椅上,挨到凌晨,直至露出青白色的天光。

清潔工人用掃把“唰唰唰”清掃著我們腳下的落葉,百會一整夜坐在路邊水泥沿上,小小眼睛打著瞌睡聽到腳步聲才突然睜開,警惕的瞪著過路的男人會不會窺測我們:幾個醉醺醺躺在躺椅上的女人。

好多次,好多這樣的夜晚,很想問我的朋友:“你愛過我嗎?”,又想問自己:“我愛過你嗎?”

愛對于我們是什么?是穿在黑夜里穿的一件衣裳。破爛衣裳。

黑夜是什么呢?——

當第一縷黑色降臨在這座城市,這座城市被一圈一圈的包圍:先是西邊,那里本來應該有座山,可那里什么也沒有。東南方向,那里本來應該有一千座的佛,盤道西登,看不見佛光;這座城市的東北處,應該有一座湖,三面柳絳,那里每天殺死一頭鯊魚。

是的,鯊魚。

通過樹梢,屋頂,汽車的尾燈,湖里的波光,路上水泥磚的紋路,不斷開始擁抱過路人衣服的一陣又一陣的風……黑夜來了。

黑夜來了。

黑夜先是天空的顏色,一片片的藍色被金黃、紫紅、橙紅、青黑替代,夕陽做著告別,人流和車流無聲游動,黑夜開始之前整個城市都進入一片冰冷的深海。大片大片的金黃踩在地上,再也不是黃金的顏色。

黑夜它不是為了人類群星閃耀,陽光離開了它,人類的真實面貌才一點點暴露出來。

一年四季的黑夜就是這樣真實,有人突然被打回原形,有人突然推開這間、濃的蝕化掉所有顏色的夜宵店,去躲逃到這巨大月亮一樣的、白光的覆蓋下。

他們是所有生活的流浪者,是落荒而逃的無產者。

我和我的朋友百會就是在黑夜認識的,我們之間的所有也是在所有的黑夜里度化,然后又被白天掩蓋。

2

楊百會,他被叫做百會。是放在嘴里一個輕柔的音節,緩緩的,輕快的,帶著一點柔情,帶著“↗V↘”。

在這充滿了上升、去聲和漢語韻母的發聲里,既不像別人那樣令人憂傷惆悵,也不像別人那樣婉轉決絕,平靜甚至無情。他的名字,百會的名字,首先就是樂曲一樣的存在,跳躍在舌尖上,輕柔的。

這個輕柔的詩歌一樣的男孩卻并沒有長成詩歌的樣子。他被上帝隱藏了起來,隱藏在一個矮矮的,不太起眼的身體里。

百會出生于1988,一個叫做冠縣的地方。

冠縣,沒人去過這個地方。

這個魯西北的小城是一片流浪的土地,冀魯豫三省交界的棄兒,是繁華富庶遺忘的黑地。百會生在這一片朝不保夕又不斷叛變的土地。2011年,我們在冬天里遇見,百會穿著滿是污漬的衣服,小小的眼睛,緊張兮兮。

他的眼睛里有一些警惕和多思的目光。胖圓臉,方方下巴。矮鼻梁和太陽穴周圍陸陸續續有一些青春痘。很緊張。很容易緊張。

2月初,百會穿一件藍色Polo領的T恤,外面就是一件油亮的綠色外套,上面仿造著某些美國大兵的鷹頭標志,又摻雜些國產知名運動品牌的痕跡,一百塊人民幣左右的棉花支愣在他身上,硬硬的想漿成一張殼。

“你寫詩嗎?”老四慣常問。

“不寫!”百會硬生生回。

很快,百會就被遺忘。在一個不需要刺猬只需要羊絨或者匕首的世界。

很久之后才聽說。在那段不會交流也無法跟我們靠近的時間,百會試圖在這一家新的工作單位存活。每一天給一個長他幾歲的男孩兒到街上買飯。

“有一次沒時間去指定的店,去了另一家。電話里他說‘你買回來我就給你扔了’。”百會蹲在馬路邊硬硬把這些食物吃了。

3

出現之前,百會就職在一所莫名其妙的刊物。這家刊物和南方那家著名的周刊有個旗鼓相當的名字,做著一些相距甚遠的新聞。百會從一所二類大學的廣播電視新聞專業畢業后進入那里,接下來一年他參加九次公務員國考,八次進入面試,三次筆試第一,沒有一次成功。

百會流浪在他所能夠得到的第一個選項,接受,完成,然后離開,進入我們中間,然后接著離開,然后再回來。再接著離開。沒有一項人生他經過自己的精確挑選。所有的流淌只是一些廉價的、寒風隨時穿過的衣裳。

2012年夏天,百會于我們,還是一個可以遺忘的人。跟隨著一則“毒藥袋”的新聞,我們前往山東膠東的小鎮上試圖尋找真相。百會還是穿去年冬天那件T恤,坐著從這個鄉鎮到那個鄉鎮的汽車,從牟平、棲霞、蓬萊、招遠、福山這樣一些美麗的名字旁邊路過。

爬到大山上時,百會氣喘吁吁。

他的腿粗而短,腳掌平厚,幾步山路就需要休息,臉頰上全是汗水,幾次癱在半山腰。需要我們這些姑娘吐著煙圈等他。

等到牟平的鄉人家中吃飯,這里有一些尖頂的小教堂,精巧的河溝穿過鄉村,水流細細而又潺潺,每座小巧的四合院外面種著兩顆白楊。南瓜花、蟬蛻、葡萄架、幾株絲瓜爬在膠東的墻頭,茄子、辣椒種在窄小的門口,門口栓一兩條狗,院子里一架水臺。床鋪、灶臺安在正廳,一間小小的臥室,一間小小的廚房。

“我給你拍張照。”百會突然生硬的說。

“這里住的真小氣,我們那里的院子都要半畝大,只長一顆大梧桐,瓦房至少連排六間以上。”

他試圖跟我們說話,一路突然生硬的來一句,一路沉悶的跟在兩個交頭接耳的姑娘身后。長久沉默后,又會突然伸出手臂,“我給你們背包吧。”

那個夏天,他無處不想找一些自己的標示,拿著一張本地地圖,幾次想帶路,幾次把人帶到相反方向。幾次貌似勇敢的沖著農人拍照,被人詰問,需要我們兩個姑娘前去滿臉推笑、又哄又騙,不停道歉。

“我們是見這里風景真美。”我們說。

4

那里風景真美,那里的晚上。

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在農人精巧的院子里,吃完井水湃過的西瓜,喝過啤酒,蟬鳴響徹。不知什么樣的樹葉,比我們從前的所在都更細碎作響。突發奇想,要去白天路過,某戶朱紅色木門門口生長的那架繁密葡萄架下,偷上幾串葡萄。

膠東的夜晚,如此靜謐,靜謐到細小的胡同里,每家都養著一條隨時會叫的大狗。月光灑在兩個異鄉人的鞋子上,在異鄉,百會踮著粗短的腿,使勁兒夠下兩串葡萄。在月光下面我哈哈大笑,驚的他一通亂扯。

也就是那種天氣里,我還是喝的大醉,定要跳進護城河游泳。裙子、鞋子一脫,穿著內衣就下河。百會在岸上尖叫,“水涼腿抽筋啊,喝醉酒看不見水草啊,會死的。”后來也終于脫了T恤下來,卻被發現只會狗刨。

只會狗刨的人,有一次跳進護城河,為全部喝醉的我們撈掉下去的近視眼鏡,在下面露出頭大叫,“我找到了。”

5

也不知想要找到什么。

那些個夜晚和月亮之下,百會等我穿好絲襪,濕漉漉的內衣把裙子浸濕,拎著鞋子一路哭一路走。

送我回家的路上,一邊哭一邊不斷告訴他,“誰要是看我,笑話我,覺得我是瘋子,你就打他。”又突然破涕為笑,“你看,我腰細吧?”……百會偶爾說句,“我打他。”

那一年里,2012年,最圓的兩次月亮我們都在一起。

2012年陰歷七月十五,和同事喝完酒,人紛紛打車回家,剩我和百會走在街道上。我們從朝山街的小道拐進文化西路,在路邊的法桐下買幾疊紙,沖著家鄉的方向磕頭。百會脊背沖著我,嘴里念念有詞。

“二叔,這是侄子給你的。我永遠也不會去你墳上看你。你不是個好人,在那里買幾壺酒,幾件衣裳。你這輩子真不是個好人……”

秋天的風很快吹旺了火苗又吹熄薄薄的紙。我們走時蠟燭還亮在地上。誰也沒有回頭望,一路走進法桐的黑夜里。

中秋節,我們從下午開始在這座城市的街上走,一直走到傍晚。

喧囂的泉城路口,我說,“百會,你為我買兩張彩票吧,刮刮樂也行。”

一塊錢的鐵硬幣,我們刮開一堆錫做的薄膜,這個世界上為我們定做的數字出現在我們面前。

一張是五百,一張是六十。百會把六十塊錢送給我,繼續胡亂的走,一直走到我當時住所的門口,一個小超市,買兩包大紅棗的酸奶和香煙,坐在臺階上又抽又喝。

“我煩死我的老家了。煩死我們村民和民工。他們都不是什么好人。”

那個時候,我們都不愿意回鄉。我的父親正在被一個人整天叫囂著殺掉,斧頭“框框”砍在我們的大鐵門上。百會只覺得“那里沒有一個好人。”

在他的家鄉,他的家中有四個月亮。

6

百會1988年出生在冠縣的西南,一個中國華北省份的大西南的西南,一座豐收又凋敝的小村莊。百會的父親有十幾畝土地,夏天這里長滿金黃的麥子,秋天是金黃的玉米。

2004年左右,百會的父親養了一百多只豬仔和五百多只的兔子。那些兔子和黑毛的豬死掉一半,剩下一半賣出十余萬錢。父親為百會和弟弟修建了一座院子,一座擁有半畝多土地、圍墻高高圍起、院子中間長著一顆梧桐,八間連廈的瓦房。

2006年和2007年,百會和弟弟分別考上大學。

“沒錢了,生活費和部分學費你們自己去賺。”

2006以后的每個暑假,百會帶著弟弟前往開發中的大西部,青海、寧夏、甘肅、山西,也會去北京,和一群民工一起流浪。

這里面有他父親的朋友,他同村的鄉友,也有他討厭的工頭。在我們的土地上,類似青海湖景區的青泥磚地、中衛靖邊的高速公路、水立方公園的池底,都有這位18歲少年的鎬頭、鐵锨、刨子和憂愁。

百會屢次告訴我,“再也沒有人,比這些窮人更兇狠,更會欺辱人。”

2013年的中秋是2006年之后,楊百會唯一次回到故鄉的月圓之夜。后來的一組我們的“返鄉日記”里,百會這么說:

“以前我一直認為到了這個年齡應該更想家一些的,但事實恰恰相反,現在我連過年都不愿回去了。

今年中秋節,因為發小結婚,終于有一個理由回去看看,又正好處于秋收時節,所以父母都在家。

回到家,看到滿院子的玉米,金燦燦的一大片,父親在剝玉米,抬頭看了我一眼,繼續干活。

我隨后也坐到旁邊,象征性的剝了幾個。

‘二海死了。’他說了第一句話。

更新紅白喜事是回家的必修科目,尤其是白事,這樣我可以再重新回憶一下這個人,不過很多都是那個人十年前的樣子了。

但這個叫做‘二海’的人不是,他是我的鄰居,按輩分叫我叔叔,上一個春節的時候我們還曾在一起貼對聯,他小我3歲,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還有一個4歲的孩子和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媳婦。

然后他就在23歲這年,喝下防銹水,匆匆死在天津的出租屋內,并留下遺書,讓父親幫他還不到兩萬塊錢的賭債。

‘賣了棒子,我明天就回北京。’父親又說一句。

他今年在北京通州的一個家具廠當木工,去年則在昌平的一個建筑工地蓋樓,再往前他還曾在陜西安康修高速公路,在包頭鋪地面磚……反正這么多年他在家的時間也是寥寥無幾。

父親今年整整50歲,他偶爾會對我透露自己在外面忍氣吞聲,小心做人,但有幾次也會因為包工頭拖欠工錢而大打出手,有一截手指頭就是這么被截去的。

即使這樣,他還是堅稱外面比家里好的多,而現在這個時代是最好的時代——他可以在外面每天都掙很多錢,而人在外面,家里的一切恩怨與他無關,再也不用為老家雞毛狗尾巴草的事生氣,他甚至準備過幾年連地都不種了,雖然現在機械化的使用使得農忙幾天就結束了。那樣一年就只過年回家一次。

晚上我聽母親說她前幾天去縣醫院看過病,腰椎間盤突出,還抱怨了幾句,說腰疼的不行,老了,干不動了。但是第二天,處理完賣玉米的事,她還是匆匆走了。

當天晚上,在發小的婚禮上,我和其他幾個發小大醉一場,我們回憶了一下少年時期打群架的經歷,然后又說了一些我們從未說過的客套話,彼此之間也覺得越來越陌生,我只知道過幾天他們也要出門遠行。

第三天早上,我已在回濟南的路上,弟弟返回內蒙教書。在家里呆的時間已經足夠我煩透,晚上我接到母親從河北清河打來的電話,她正準備啟動羊毛的紡織機床,把這幾天耽誤的工作補上。”

7

也就是這些月圓之夜我們在一起,我們共同的命運在一起,一些叫做月亮下面的影子的東西。

如果能送給我的朋友一輪月亮,已經無法送給如今的、2013或是12年的百會,更想送回十年前,我們的1994。

1994年的楊百會,六歲,是個圓胖的幼兒,穿灰色四袋類似中山裝的衣服,戴大軍帽,眉頭時有戾氣,也有開懷大笑,門牙中間有條縫,有時也會被人在眉心點上一個紅點,抱到照相機前。

這個時候的百會跟隨爺爺楊乃誠生活在一起,叔叔叫楊明義。父親楊明一和母親在遙遠的山西、河北做著瓦匠或是采摘棉花。

1994年的魯西南平原生長著成百上千畝的麥田,沒有山巒,麥穗鋪在這片土地,村莊被金黃掩蓋,這個時候土地屬于所有人,他們拿起了鐮刀,用僅有的機器收割,脫粒,晾干,賣進城里。

在這小麥從青到黃,從冬到夏的時間。每個夜里,百會緊緊跟隨著他的英雄叔叔楊明義。

楊明義在夜里穿黑色膠鞋,套雨衣,拿鐵锨,鎬頭,手電筒,出門前在井臺前的磨石上將鐵锨蹭的發亮。他們穿過出門左拐的第一個幽長小巷,沿河的毛白楊,摸索過墊著砂石的小河。每當這個時候,楊明義將手電筒夾在腋下,鐵锨和鎬左右手里隨著雙腿一躍而一跳,百會也跟著身后一跳。

最終他們從河岸再右拐進入成片的麥田,到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提前將水渠的豁口堵上,將水流改道到楊乃誠、楊明一、楊明義處于村莊最下游的所有的土地。一整個徹夜他們守著水流沉默不言。

這樣的夜晚,百會站在麥田的入口。月亮之下,細長的小眼緊盯著小河里是否有人拿著手電經過,然后報信給楊明義。

水流的改道是鄉村最重要的一項戰爭。楊乃誠、楊明一、楊百會從未參與到的,差點一無所有的戰爭中,幸好有楊明義。

他會與人戰斗。他們躲在麥田,一言不發的聽對方最惡毒的咒罵,鏟開自己家被楊明義堵住的泥土、石塊,等到寂靜,再重新走出麥田,就著月光其堵住。經常會是戰爭。有時是被人親手截獲,有時是破口大罵,然后就是鐵锨和肉搏的游戲。

楊明義的雨衣滾到水渠旁的泥土里,楊百會在遠處守望著水流。這是他們的分工。也是規則和責任。每一場楊明義和人在泥土的搏斗里,楊百會守在楊乃誠一家的麥田旁,黎明他們踏步而回。和來時一樣跟隨著楊明義跳躍。

這個時候的楊百會參與所有的少年戰爭,發誓要成為楊明義。1994年的楊百會經常伙同村莊的孩童與相鄰村莊的少年發生事端。戰爭在他的血液里,三歲的弟弟曾被他推倒過,磕掉兩顆門牙。

8

“只有童年有幸參加過戰爭,但戰斗形式往往以遠距離投擲土坷垃為主,輔之以更加激烈的罵戰,待對方黑壓壓一片撲上來之時,我幾乎全是以撤退而告終,從來沒發生過近身搏斗的戲碼。這讓我在整個初中時代一直抬不起頭,同學皆來自周圍鄉村。他們甚至會將幾十年的戰斗史拿出來羞辱我,以證明懦弱是可以遺傳的,因為我的父親也從未贏過戰爭。”

“雖然之后我將現代足球引入了這個村莊作為補償,但那段恥辱的歷史已無法改寫。人生憾事莫過于此。”

2014年,在我們幾人轟轟烈烈虛構童年的專欄上,楊百會這么描述自己的少年斗毆。

“六歲那年,我就徹底厭倦了鄉村和男人之間武力的游戲。”

這次注定的失敗并且注定楊百會將與戰爭終生無緣的戰爭,發生在1994年的中秋。終結了他血液中戰爭的因子。

1994年的中秋,是按照慣例父親楊明一要返鄉團聚并收獲玉米的時節。這一天,從醒來楊百會就感到了無以打發的漫長。

魯西南的八月存在于一種已經開始收尾但還算大方的太陽光里,風是從東偏南的方式的吹過來的,打在難以表態的樹葉上。將黃尚綠和欲烈不烈的氣空如同雨水的稀少,使整個村莊在夏盡秋始卻又無法淋漓的到來之際不得不應酬天光。

這個時候大多的成人敷衍了事的出門轉了轉空氣,交待過不該一天呆在房屋中懈怠白晝的一天,百會也是為了不過于懈怠他的這離天黑尚早的一天而出門的。

這一天出門的楊百會照例穿上了四兜的灰色外衣和一件手工勾勒的紅毛衣,褲子左下袋裝了一沓紙牌,繞到戲臺附近,他猜想吳永強和丁愛波應該在附近。

紙牌是當時風靡的一種游戲,厚厚的廢報紙疊成四方塊,楊百會又在中間密密實實塞滿各種硬煙盒上的紙塊、演草本上的廢片,反復在地上碾壓踩踏,鑄件一樣將其做得方正鋒利,大小整齊。

1994年的楊百會長成了墩胖的樣子,手臂和腿短一截,腰肢粗實幾乎就是四散在身上,腦袋方形碩大。堂弟楊百明和楊百會同年,比楊百會高出了大半頭,丁愛波、吳永強等人更是,他們黝黑精瘦、猴子一樣結成團體在第三個到第五個胡同之間亂跳,組成各種掏鳥窩、摸魚、互相扔土喀拉的團隊。

紙牌這個游戲實在適合當時的百會,紙牌落到地上百會能從土路上起伏的坎坷里一眼看準縫隙,雙腿馬步蹲立,腰下彎,身體前傾,屁股高高撅起,短粗的右臂外翻四十度左右從右至左一個凌厲的力氣,便將紙牌源源不斷砸翻,贏到自己口袋里。

但是這一天,他剛想去贏第三塊紙牌時,吳永強突然沖正撅著屁股的楊百會一個別腿,把正要使力的楊百會拐的雙手前伸、胸口貼地,別進土里。

“你這個胖子!”楊百明、丁愛波們哈哈大笑,說罷拐進胡同,齊扔土塊。楊百會追出幾條街,他們又爬上槐樹,從樹頂往下邊扔鳥蛋邊大笑著罵,“你這個胖子,爬上來呀!”

站在樹下大罵很久的楊百會脫掉灰外衣,一路撣著土來到村口的池塘。

9

池水很涼。世界是以隔絕著一層蜂蜜的方式出現在楊百會耳朵里的。

當時他在水里,聲音像一種粘稠又甜蜜的半流質被堵塞到耳朵里,這一天楊百會首先感覺到了自己身體滾圓又肥重的重要,同時又不重要。

八月的水小挫刀一樣刺喇,當他的腳趾挑釁到水的第一秒的確是這樣。但很快,百會用肥重的身體溫暖了這種感覺。他用小腿,緊接著胸膛全部撲上的方式,狗刨的方式,在冠縣西南一條秋天的小河里奮力撲騰,一種身體戰勝了和另一種身體融合時的刺痛。因為舍棄了身體的痛苦,噌起來的疙瘩很快從身體上交還給了水的平整。

這部剛被樹木和伙伴驅逐掉的身體,被水托了起來。短粗的腿不重要了,粗鈍的腰肢也不重要了,因為撲打,水紋以絲綢的撫摸允許了他的矮胖,有種輕浮將它托起在他信以為真的輕盈里。粗胖的兒童楊百會通過可以戰勝一種輕微黏稠的阻力的方式,和將呼吸和水達成妥協方式,將八月關在了門外。

這種八月之外的游戲持續了整個下午,直到有人拎起他的腿,一把將他從可以隨時把自己調大調小的蜂蜜中,拽了出來。

是楊明義。

楊明義衣服破爛,胸口濺著血,和百會完全不同的一張臉,瘦削、山石一樣陰沉的臉上,一片青腫。

楊百會看到是楊明義,沒有吭聲,上岸、拿起衣服,沒等穿上又被楊明義按住脖子,連拖帶拽,抱著他的紅毛衣,半拖半拽回到村莊。

“他很早就得了癌癥,我想那是報應。”楊百會很多次對我說,“又覺得可憐,他的兒子也打他。”

那個中秋之夜沒有具體的細節,楊百會告訴我的寥寥有限的一些片段里,大概是這樣,他被一把甩到楊乃誠和楊明一面前。

“那些地不是要留給你這大孫子的嗎?我先把這沒人養的摔死。”

一整個晚上百會沒有機會穿上衣服,一圈人圍著,楊百會被擠在中間。楊百明、吳永強他們都在院子中觀看,眼角至今有的一道疤的位置,當時順著眼眶和腮骨一直往下流血。

那個晚上楊百會的會不會被掐死,成為整個事件的中心和了結整場事件的關鍵。楊百會承認自己的父親楊明一也動了手,但無論楊明一還是楊乃誠顯然都不是楊明義的對手,百會親見楊乃誠將鐵鍬向楊乃誠和楊明一的肋骨插去。

“血流久了之后,就像在池塘游泳一樣,身體很輕盈的感覺。至今我也不知道我那件紅毛衣到底到哪兒去了。”

事情最終以楊乃誠的退讓和發聲終結,他把自己大部分的自留地給了楊明義,并且減免掉了這個看護著全家土地的二兒子的贍養糧。

那個中秋之夜,楊百會跟隨著渾身是血的楊明一順著月光走回家,這一年的三分之一次見面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話,等百會一覺醒來,楊明一已經離去。

“我的父親至今不肯贍養我的爺爺,覺得他偏心。叔叔和堂弟也不肯養他。只有我和弟弟,每個季度找人捎五百塊錢過去,我怕別人說我們不孝。”

在1994年,楊明一便叛離掉了這個時代的村莊,留下楊百會和弟弟一直到2006、2007年才徹底離開故鄉。

0

“夢到路過老家村子的某個池塘,忽然聽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咆哮聲,只見小小的水面上搭起了起降平臺,我國第四代隱形戰斗機正在進行海上模擬起降訓練!我立即傻X一樣激動起來:這意味著我國第二支航母艦隊正在成軍,只看艦載機的水平既可推測艦隊技術含量不低,航母最起碼實現彈射了吧,也或許可能是電磁彈射呢,核動力是必須的,驅逐艦雖然是常規的052D,但解決了電磁兼容,從此組建大艦隊再也不用擔心了!”

也就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楊百會從1994年直到2012年的護城河才開始游泳。

“我討厭窮人,再也沒有比窮人再壞的了。”楊百會很多次跟我重復。

很多人說他性情怪異,當時我們在一起工作,有同事問他一句,“你這稿子怎么調查的?”

楊百會突然大聲叫嚷,“那里那里我聯系了很多次,別人就是不接受采訪,敷衍打發我。”

不知為什么我明白他眼睛里的陰冷和防衛。卻也沒法告訴他,“別人未必是想問你為什么做的不好,或者沒有做到,你不必突然和人沖突。”

13年的秋天,某份兄弟刊物大費周章,許以令我們吃驚的熱情和高薪挖我們跳槽。那些個夜里,很多次我和百會坐在我家門前的臺階上,商量著要不要走,一塊硬幣不停拋來拋去,希望得到一個確鑿的正面還是反面。

“我只想多賺些錢,很想多賺些錢。”那個時候百會不停告訴我。那些時候,有時他陪我逛商場,我看中一條幾千元的裙子,百會便不停勸我買下,或是要替我買下。

“女孩兒就是要虛榮一點兒,穿的好。你快脫下你身上這衣服吧,沒法看了。”,他不停告訴我。

他迷戀棒球,不停加入省城的棒球聯盟,英文極好,喜歡美式發音,并不停要我一起加入棒球隊,認識真正的上等人。

在此之前,他親費周折,介紹給我一個自己的采訪對象,已是某政府單位重要科室上升勢頭最猛的主任科員,要我去相親。

“80后,還是某市的高考狀元。”

那個晚飯上,我自顧自抽著狀元細長的南京煙,一個勁兒催百會:“快點兒結束。什么時候吃完?我們去酒吧看春秋樂隊的演出。”

也就是演出現場,很快又和一個百會眼中的“窩囊廢”“臭屌絲”一見鐘情。

我那邊愛來愛去三個月,25歲的百會終于有了第一個女朋友。一個老家的同校,通過各種姐姐哥哥的關系聯系楊百會,希望到省城找到工作,順理成章,很快女孩兒住進了楊百會的出租房。

那半年左右,楊百會每天下班六點前便要回家,陪女孩兒一起買了很多好看的裙子。

“她家里要十幾萬的彩禮,我拿不出,訂婚的幾萬塊已經是我全部的積蓄了。她父親便讓她回家,當著我的面打她。她說她被打、被嚇,得了精神病,會遺傳給孩子,不能和我在一起了,不能耽誤我。回去了。”

我大怒。

“簡直是瘋子!不要理他們。憑什么當著你打人?一群騙子。你把訂婚錢快點兒要回來。這都是演員嗎?”

百會訥訥不敢作聲,很多個周末跑回老家看女孩兒。酒后告訴我,“她真的得了病,真的是想和我在一起,只是她家里不愿意。”

突然又笑說,“其實我沒愛過她。我愛的是我的初戀,我的初中同桌。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第二個孩子是破腹產的。她嫁給了我們村干部的兒子。”

楊百會當時告訴我,他的理想是為官一任,當老家的父母官,“什么環保,我就要興建各種重污染企業,先讓每個人有了工作有了錢再說。”突然又改變主意,“我管他們做什么?我的理想是買一輛凱美瑞,一直開到村口,濺起滿道塵土,突然在土路上剎住車,降下車窗,告訴我的初戀,‘上來吧,捎你一程。’”

那個時候他經常說,把買給他前女友的衣櫥送給我,直到我和一個擁有比凱美瑞貴很多倍的汽車的男孩兒談起戀愛以后。

那之后有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們去他的母校,經過巨大的毛澤東像,經過操場上穿著民國校服拍畢業照的、他美麗的小學妹,一條條林蔭道,在他大學四年一直用餐的食堂,在桃李園餐廳、紅燭園餐廳吃吃喝喝一整個下午。

“我們吃最貴的菜,喝酒到晚上。”

直到晚上,我們并排躺在那片再也沒有人的塑膠操場上,籃球架下。白楊樹葉在我們頭頂嘩嘩作響,月光照在我們身上。

“并沒有人喜歡我,你為什么會一直陪著我。有一次我還在出租車上,吐到了你腿上。你有時常對人說,我喝醉了圍著地就要吐一圈,倒地就睡,吐在腦袋旁邊之后就再往右挪一挪身子,接著睡。順著水泥欄就要往護城河里跳。為什么你不討厭我?不去看不起我?”

“有一次去你老家采訪,你讓我住了你家里。喝你爸爸的葡萄酒,你喝多了,叫我站在你家二樓樓頂,看你家后面的山。山林上有燈火,你說那是你的父親在打著手電筒查看他的果園。你喝的醉,只滔滔不絕告訴我這篇稿子應該應該怎么寫,寫出來之后我們必定轟動全國。你老家的星星真亮,你在那里跟景區經理吵架,跟保安吵架,跟出租車司機吵架,一定要搶采訪。結果回到濟南,又什么都不想寫,全扔給我。我經常說,‘你在這里怎么不跟你老家一樣,那個樣子真好,你一點兒都不害怕。’”

“你喜歡喝酒嗎?”

“我曾給我的女兒想好了一個名字,楊宛桐,多好的名字。宛雛棲木,非桐不止。本來想留著自用的,結果被發小杜傳奇搶注。人生憾事莫過于此。”

“你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在大明湖放生的死烏龜,老四和秦振林看好了風水,我們小心的將它藏了進去。它會活過來吧,我們說。然后我們再也沒有去看過它。也許它曾托夢于老四,想活在詩里。”

“我們也寫首詩吧。”

“你聽,白楊樹葉的聲音。多么想讓人死在這里。”

……

之后,百會果然去了兄弟報刊,卻并沒有得到那么高的薪酬。

“我要用電腦,問密碼也沒人告訴我。”

又回到我們所工作的單位,又去往北京,百會消失在我們大部分的生活中。

“現在終于賺的多了些。”

只是偶爾一個晚上,百會突然坐著高鐵就回來,等著我們加完班,去某家24小時把子肉店喝上兩瓶啤酒。

“你是不是想見我們?我想滑板,想去所有演出現場,想去遍西北。我不想結婚,又分手了。你是不是看到我朋友圈里我在街上滑板了?”

“我是來調查出租車司機罷工的。”

有一個晚上,我突然發短信告訴百會。

我說,“百會,真的,再也沒有白楊樹葉的聲音更想讓人死去,我一直想知道一點兒都不害怕的死去是什么樣子。可白楊樹葉,再也沒有那么大片的樹葉了吧,它們撞擊的聲音都那么寬闊,黑夜里一個人都沒有,白楊樹葉在月亮下面嘩嘩作響,比什么樹葉都開闊。”“這個時候的天,也不涼,也不熱。白楊樹和它的葉子背面,都是發白的。樹根下或許還有一窩螞蟻,它們每天也都像我們一樣呢,聽著那嘩嘩作響的聲音。我聽到這么闊大的東西之后,就一點兒也不再害怕。”

“本周每晚都加班到半夜,但我知道我并不孤獨。又和蘭爵會所的姑娘們同時下班了,好巧。”百會回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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