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都叫我西施，連阿媽也改了口，不再叫我夷光。

我記得我呱呱墜地時，正是周天子周敬王十六年的七月七日，而今我已十五歲。

三個月前，一位相面先生胡謅我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將來必當貴妃王后，榮宗耀祖，庇護鄉(xiāng)里，為國立功。相面先生這個說法，與十五年前阿媽生我時，夢見仙女從天窗飄然入室的細節(jié)竟是那么吻合。

可是，如果真像他所說，我是一個下凡的天仙織女，那么和我生死相許永結(jié)同心的牛郎，也應(yīng)該是一位勤勞勇敢，善良淳樸的平民百姓，又怎會是一個帝王？

今天鄭旦來找我，告訴我她的心已經(jīng)許給了一個人。這個比我僅僅晚出生一個時辰的女子，那么瘦削柔弱，如此憂郁，總是讓我憐惜。她告訴我那個人叫田平，田平有個哥哥叫田和，很喜歡我。鄭旦拉著我的手，湊在我耳邊說，你嫁田和，我嫁田平，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了，好不好？

天真的鄭旦，她總是這個樣子，可是我不想讓她傷心，于是便提議去游泳。

我出生在苧蘿村，村旁有江，叫苧蘿江，因為我們經(jīng)常在這里浣紗，所以又叫它浣紗溪。

我想，這輩子我都要在浣紗溪旁。。。。。。

（二）

那天，突然有大批官兵至，

大王勾踐決定選送一批越國絕色女子進貢吳王夫差，我和鄭旦都被選中。

曾為自己的花容月貌而陶醉。而今，我寧愿自己只是一名普通女子，所謂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對我來說根本不要重，我只想有一個愛的人陪伴我一生，寧靜，平淡，

我知道，我的命運已成定局。我不過是越王勾踐手中的一枚棋子，而我也只能受命于此。鄭旦仍在哭，她放不下田平。而我，除了阿媽，了無牽掛。我相信苧蘿村的人一定會帶我好好照顧阿媽。

人世間的一切，也許就是這樣，冥冥之中早有定數(shù)，那么就讓我為越國盡忠吧。

（三）

范蠡，越國大夫，有著一雙讓我怦然心動的銳利眼神。

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他。

他叫我夷光，夷光，夷光。。。。。。

我看到他淚流滿面。

他是第一個肯為我流淚的男人。

我愿付出所有，哪怕生命，靈魂，只為了他，曾為我流下的淚。

（四）

范蠡親自送我來吳國，不，應(yīng)該是連我在內(nèi)的三百三十名女子。

他讓我向吳王獻寶。我雙手捧著屬鏤劍，劍好沉，我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踏上臺階，可是腳下一滑，青發(fā)一時都往后揚，手握寶劍，向前撲去。范蠡已被我嚇得面無人色，而立在吳王夫差旁的吳人，無步瞠目注視。

我噗通跪下，我想自己或許馬上就要命喪于此了，可是我不想連累范蠡。但夫差似乎并無怪罪我之意，他很溫柔的問我叫什么。

施夷光，我說。

我被人領(lǐng)著退下時，聽到他問周邊的人，她叫什么？

西施施夷光。

鄭旦是最后一個獻寶的女子，秀曼絕倫，夫差怔怔的望著鄭旦，然后歡歡喜喜的攜她回了春宵宮。而我被送往靈巖山。

我看著范蠡，他復(fù)雜的眼神突然變得柔和傷感。我知道，也許這是我們最后的凝望。

（五）

鄭旦死了。

她走得如此安靜，甚至沒有為天空多添一片陰云。我知道，她的心已死。從離開苧蘿村，離開田平的那一刻起，我再沒見她笑過。

她就這樣隕落，如流星一般，劃過夜空，不留下任何痕跡。她的生究竟是為了什么，越國還是吳王？

而我，所有的犧牲都只為了一個人，范蠡。

（六）

“寡人嘗見魯妃奏瑟，秦女吹簫，惡娥彈琴與鄭姬作長袖舞，以為悅耳娛目，已極盡天下之佳音與艷色。今日始知，猶未及西子凝眸處無聲一顰時的明麗動人。”

夫差對我越來越寵愛，百般依賴。

他似乎已經(jīng)把我當做一個吳國女子，可是我無法忘記，我是越國人。

我經(jīng)常會盯著遠處的山出神，夫差總是怔怔的望著我迷惘的眼神，昔日戰(zhàn)場上的銳利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

那天，他在我耳邊輕輕的說，西子，有你在身邊，即使失去整個天下，我也無悔。

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我突然心生憐惜。他是威懾眾人的吳王夫差。可是誰會了解他內(nèi)心的脆弱呢？有時候，他真的天真的像個孩子。他那么相信勾踐，相信勾踐對他的忠誠，相信越民對他的臣服。他永遠不會想到勾踐正在積蓄兵力準備攻打吳國。

他越來越沉溺于聲樂，越來越留戀于我的寢宮。我知道這樣范蠡應(yīng)該滿足了，他可以達到他的心愿了。無論為越國也好，為他自己的權(quán)利也罷。可是，我呢？我僅僅是一尊永遠微笑的雕塑，不能憂愁，不會流淚。永遠笑的那么文靜，那么茫然失神。并將蒼白無力的微笑溶化在大王的終身大笑的歡樂中去。而我所做的一切。僅僅是因為他，范蠡，范蠡。

（七）

勾踐大舉攻吳。

我知道吳國已搖搖欲墜，飄然即逝。

而此時的夫差，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霸氣。他經(jīng)常會作噩夢，夢見自己曾經(jīng)殺死的人都來尋仇。然后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短短幾天時間，他變得如此憔悴。

范蠡再一次點燃攻吳戰(zhàn)斗，大批越軍向姑蘇城涌來。

夫差呆了。他望著鉞兵好久，然后突然命令屠宮。他又恢復(fù)了往日那兇殘的目光，舉起屬鏤劍，馳馬直奔后宮，后面緊緊跟著吳國將軍。

我知道自己也難逃一死，屬鏤劍，那是我親手捧給吳王的寶物。能夠死在屬鏤劍下，我已無憾。這種雖生猶死的日子，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我知道夫差向我這邊走來，就讓我為他彈奏最后一曲吧。

可是他舉起的屬鏤劍，隨著琴音徐徐沉下。忽然他大聲命令：回去。

我看到眾大臣對我怒視的目光，為了免遭越人凌辱，昨天一夜，姑蘇城中后妃皆備斬盡殺絕。而今天，唯獨留下了我這個西施娘娘。

夫差看著我，久久。西子，你是越人。勾踐不會對你怎么樣的，況且你有范蠡，你終于可以回到他身邊了。他轉(zhuǎn)身離去，如此落寞的背影。原來他早已知道。可是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他想到的還是我，而我又對他做了什么？不過是陪在他身邊，心里系著另外一個人而已。

如果可以有來世，我一定會愛上夫差，這個肯為我一笑一顰而掛心的人。可是今生，我別無選擇，因為我先遇到了范蠡，那個肯為我流淚的男人。

（八）

夫差自縊，吳國亡。

范蠡來了，他的眼神還如當年那般銳利，風(fēng)度不減，只是多了幾縷青絲。

他癡癡的看著我。

夷光，你。。。。還好么？我來接你了。

我突然喪失了所有的語言。淚水在臉上泛濫。十幾年來，我在吳究竟為了什么？只為了等他，范蠡這一句話么？

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你要接我去哪里？

你有存越滅吳之功，無論回哪，都有享不盡的榮華。

不，我不會回去的。

望著眼前的范蠡，我突然感受到了人生的冷酷。他劍鋒上流著吳人的鮮血，而我的心頭卻流著亡國的凄涼淚水。即使我是越人，可我更是功蓋一世的霸主吳王的王妃。越人能不恨我么？

范蠡，乃越國上將軍。而我，不過是人世間孤寂一貧女而已。茫茫九州，已無我立錐之地。我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唯有系薄命于青山綠水間了。

范蠡，如果有來世，不要讓我遇見你好么？

我感覺到自己隨著湖水慢慢下沉。

我終于看到，范蠡的淚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