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具有波粒二象性的光子(也是光波)進入我們的眼睛——或者翻譯成文藝語言“映入眼簾的每一米陽光”,都需要穿越一定的距離。這距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因為,你的眼角膜不是光源,無法在你眼巴兒前產生“光”。
我能想到的最靠近眼睛的光的來源,可以是光源本身,比如蠟燭、臺燈;也可以是光的反射物,比如沉浸愛河的情侶,前提是你得睜著眼睛,否則愛人的反射光無法進入你的眼睛——或者翻譯成通俗語言“你看不見他(她)”。可想而知,無論是光源還是反射物,距離都不可能為零。
由于光的傳播需要時間——物理學家說光在真空中的傳播速度每秒299792458米(約30萬公里/秒),空氣中的速度也大抵如此。所以,任何進入你眼睛的光,都是穿越了時間與空間的距離的——傳播時間等于傳播距離除以傳播速度,這是物理老師和數學老師一起說的。
于是,也就有了“光年”的概念,我以為這個詞有些簡潔卻意味深長的美。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兼具了時間與空間的深邃。年是時間的概念,是365天,是31536000秒。而光年,是一個距離的概念,衡量的是光在真空中,一年時間里所能傳播的距離。這個距離,等于傳播時間乘以傳播速度,即31536000乘以299792,單位是千米。據說世界上最快的飛機可以達到每小時11260千米的時速,依照這樣的速度,飛越1光年的距離需要用95848年——這是百度說的,未考證。
長期以來,光總是為人們所津津樂道。我想說的當然不是以“光年”為題的流行歌曲,我可不想經歷一場光年之外的愛情,那還不如學牛頓看看彩虹,給皮君多拍幾張靚照,自己看一次3D電影,在家用光纖寬帶刷手機看網絡電視,或者研究激光武器早日實現祖國統一——這些才是光的真正魅力。若是實在無聊,還可以翻翻我的本科畢業論文《非線性光纖參數的放大特性研究》——這也才是真正無聊。
其實,光還有一個較為完整的名字“可見光”。我們的手機信號、微波爐加熱的微博、消毒用的紅外線,其實都是與光同質的電磁波。它們都是靠著自身電場與磁場的交替變化向前傳播,只是因為頻段不同,而不具有可見光的可見性,無法成為目光所能及的距離。因此也就少了些可供文藝青年男女感情抒懷的趣味,試想大理洱海旁有個酒吧叫一米微波,或者信號正好?
目光所及,皆是距離。綜上所述,這距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
周末在故宮參觀了《敦行故遠》的展覽,展覽本身很驚艷,“敦行故遠”四個字更引人遐思。遠,自然是空間的距離;故,既取自“故宮”,我以為也含“久遠”之意,是為時間的距離。
我們所見的來自壁畫的色彩,或是絢爛如初,或是氧化暗淡,皆是穿過墻面與我們眼睛之間的距離,才成為我們所能察覺的光亮。可它們穿越的又何止是這短短數米,那是從樂遵和尚開鑿第一個洞窟至今的千余年時光,是從敦煌到北京的數千公里路途。即使只是些復制品,即使是在交通發達的今天,這距離也不能不叫人感嘆。更別說那些百年前就被伯希和帶走的珍貴藏品,早早就跨越萬里重洋。但這百年時間,與它們從創作、沉寂,到被掠走的千余年時間比起來,尚不足十分之一。與我們早已洞悉的上下五千年相比,更是只若一瞬。
一百年前,一個剛過完28歲生日的法國年輕人,第二次從巴黎出發前往中國。他率領一支探險隊穿過歐洲大陸,由中俄邊境到達喀什,后沿著天山和絲綢之路北道抵達庫車、烏魯木齊,那也是玄奘取經時走過的反方向。在烏魯木齊,伯希和頭一次聽說一個道人在1900年修繕敦煌千佛洞時發現了一批寫本。他向光緒皇帝的堂兄、以義和團統領之名被流放新疆的瀾國公打聽。瀾國公便將路過敦煌時道士送給他的一本卷子作為禮物,送給了伯希和。
“我看了一下,很快發現這是一本7世紀的寫本”,既是考古學家又是漢學家,并且身帶斗士般勇氣的伯希和隨即決定前往敦煌,并在1908年1月深入正值凜冽寒冬的戈壁灘腹地。經過最低測量氣溫僅-36攝氏度和1600米海拔的極端考驗,伯希和決意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要到達敦煌。終于,伯希和進入了千佛洞的藏經洞,“3月3日‘懺悔禮拜二’這天,我進入神圣之所,我驚呆了!”
伯希和在藏經洞內的狹小空間里待了三個星期,那些藏品上記錄的是公元后第一個千年后半期,漢、藏、回鶻、粟特文化在中原門戶之地敦煌相交融的情景。后來,伯希和將“戰利品”運到北京,又從北京運往法國,像英雄般受到媒體和知識界的熱烈歡迎。那時,公元后第二個千年剛剛開始。而今,公元后第二個千年的后半期已過近半。藏經洞內的卷子和寫本,繼續在遠方延續著時間的距離。延續的,還有關于伯希和,和他的“同行”們的爭議。
村上春樹談到自己的處女作《且聽風吟》時,曾說“從事寫文章這一作業,首先要確認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間的距離”。也許在我們的心里,在心里的某一個角落,都有著對于“距離”的溫柔感知。
初冬的一個周五的晚上,頭頂望月,和煦無風。在胡同里吃了一大碗面條之后,我買了一杯咖啡,心滿意足地走入近旁的一條胡同。胡同里安靜得一點聲響都沒有,只有橘黃的路燈,還有或是秋葉繁密或是枝丫索然的古樹。兩旁的平房都拉著窗簾,誰也不愿自家小屋成為過客眼里的櫥窗。只有屋里的燈光,透過窗簾,帶給寂靜胡同一絲人氣與光亮。喝完咖啡,我走進了三聯書店。自從九年前第一次來過這家書店,我總會偶爾突發奇想地過來逗留一番,也常常偶遇些小小的感動,就像九年前第一次來到這家書店。
就在我正為書店撤走所有座位而憤憤時,目光掃過一本名為《北京——當歷史成為地理》的書,余光落在旁邊書上的一個“潮”字,習慣性地多停留了一秒鐘,竟看到封面上映的竟是湘子橋。如果當我老去,記憶中只能剩下一座橋,那應該就是這韓江上的十八梭船廿四洲吧。如果只能剩下一棟房子,那也許會是小公園的百貨大樓,和樓前早已被鏟掉的木棉花。我不由自主地低呼一聲,鼻子一酸,卻分不清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動,就覺得這兩本書好像是特地擺好在這里等著我的。畢竟,在大帝都,潮汕國只是國角省尾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學著旁邊的孩子席地而坐,翻開書,是一本選集,古至韓愈《祭鱷魚文》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近有秦牧、饒宗頤、陳平原等大師關于故鄉的言辭懇切。讀來風輕云淡的詞句,卻給人不動聲色的感動。直到次日,一個陰郁的周六午后,我隨手打開桌上尚未拆封的《且聽風吟》,序言里談到距離產生自由,“這或許可以看作村上長時間旅居國外的一個原因”。我似懂非懂,故鄉之于我們,不也是跨越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嗎?
兩千公里的距離自不必說,我們眷戀的故鄉也并非今日的故鄉。那是我們記憶中的湘子橋,是兒時在百貨大樓照過的哈哈鏡,還有一同并肩抬頭仰望的木棉樹。當我們在遠方樂此不疲地逛胡同喝豆汁兒,許久不談鄉愁時,即使木棉樹已不在,百貨大樓塵封多年,故鄉,也會在不經意間穿越空間與時間的距離,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漫長的人生中,帶給我們不同的認知與情感。秦牧在《故鄉的紅頭船》第一句話即是,“一個人,有時認識一樁事情,需要十分悠長的時間。”
目光所及,皆是距離。指尖所觸,皆是光亮。
只要我們每天睜開眼睛,光就會不由分說地觸發眼角膜的神經元,闖入腦海,被我們所感知。光傳播產生的電磁場,更是無縫隙無間隔地環繞我們四周。我們除了緊閉雙眼或是戴上眼罩、蒙上被子,好像沒有更好地辦法可以拒絕與光的接觸。
然而,我們卻看不見光的形狀,觸碰不到光的質感。至今清楚地記得高中第一次在物理課學到“光”的概念時,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光為何物。于是,兩年后我成了一個光學專業的學生。于是,現在的我如何也理解不了這有什么理解不了的。如果當我老去,記憶中只能剩下一組公式,那應該就是麥克斯韋方程組吧,與故鄉的湘子橋和百貨大樓一起。
只是,我還會不時興之所至,睜大雙眼,想努力看清進入眼睛的到底是什么。我當然知道,這只能是徒勞,除了風沙,能進入眼睛的只有眼睫毛。四年所學化為一篇胡思亂想,老師知道了也不知作何感想。
目光所及,皆是距離。是光的絢爛,空間的遷移,時間的流逝,在不動聲色中帶給了我們不可或缺的,而又難以察覺的人生體驗。這些體驗里,有千百年的歷史,有童年的回憶,有許久不談的鄉愁,還有胡思亂想也必須要有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