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讀東野圭吾的小說,很喜歡加賀恭一郎這個人物。
東野圭吾對這個人物的肖像描寫是不多的。而且這個人物是要在一系列小說中一點一點豐滿起來,從他上大學時寫起,到現在,如果假設存在的話,應該近五十歲了。東野圭吾寫人時喜用白描,所以到現在我也不能清楚的描繪或者想象加賀恭一郎的樣子。只知道他個子高大,肩膀寬闊,臉龐輪廓分明,眉眼距離比較近,眼神深邃銳利,性格沉穩嚴謹。牙齒雪白,笑容爽朗,話不多,也并非沉默寡言。看起來冷酷嚴肅,給人難以接近之感,與人說話的時候卻很柔和。喜歡獨自辦案,不想受人干擾。不喜邀功,比起揪出兇手,更關注兇手背后的動機和復雜人性。有敏感的洞察力,能從一些瑣碎的不相干的事情上查出線索。為此常常要做很多看起來沒有意義的查證工作,所以是個非常有耐心而細膩的人。
最喜歡的他的一點是,非常有人情味。
我看東野圭吾的小說是翻到哪本算哪本的那種,所以一開始接觸到加賀恭一郎是《紅手指》。作為東野圭吾的一個系列小說中的人物,本該按順序來看會好吧。我不知道。但不按順序看,往往就會有這樣那樣的驚喜。比如我一開始并不知道是一個系列,所以在第二本小說《惡意》里又看到他的時候,激動不已。并且意識到其他小說也會有,開始充滿期待。看完后將他的生活一點一點理清順序拼湊起來又是一大樂趣。非常奇妙的體驗。
《紅手指》寫的是為了掩蓋十四歲的兒子前原直巳殺害一個七歲小姑娘的罪行,前原昭夫決定將其嫁禍給已患老年癡呆癥的老母親前原政惠。一開始就告訴了讀者兇手是誰的,前原昭夫抹滅犯罪證據的手法也相當拙劣,轉移警方視線的說辭也漏洞百出。嫌犯和加賀恭一郎的對決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不過加賀恭一郎還是挺吸引人的,雖然作者顯然想在這部小說中探討的是家庭教育的問題。關于家庭教育的問題,另行討論,只說加賀恭一郎。洞察事實真相的加賀并沒有立馬戳破,早早結案,而是慎重地選擇解開真相的時間和方式。對于這個外表看起來很普通平靜的家庭來說,內部其實是有缺失的。無論是為人子還是為人父,或者是作為伴侶,前原昭夫都是處于“喪失”狀態,他沒有能力擔任這些角色,主要是沒有愛的能力。愛的能力首先是“給”,給不起的人是貧乏的人,一個能“給”的人,會從“給”的行為中體驗到我是富有的,我是有力量的,但是他不能給兒子及時的關愛和影響,不能給妻子體貼與依靠,也不能調劑妻子與父母之間的矛盾,不能關心自己的年邁的父母,對家庭漠不關心,甚至一度為逃避家庭的煩惱而發生婚外情,總之,除了逃避,他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可憐的人。所以可恨。未成年的兒子會若無其事殺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兒,他有無可逃避的責任,然而他想到的方法竟然是讓患有老年癡呆的母親抵罪,再次選擇逃避。加賀發現了這個家庭的問題,也發現前原鄭惠根本沒有老年癡呆,這個家庭的成員之間完全沒有心靈上的紐帶,家庭的溫暖在這里是不存在的。于是他決定讓這家人自己解決這個案子,設計用喚起前原昭夫良知的方法逼他自己自首與懺悔,盡量將家人之間的傷害降到最小,同時迫使這個一味逃避的男人第一次正視自己的責任與錯誤。重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尊重人心里認為重要的東西,正如加賀自己所說“刑警并不是只破案就夠了。什么時候破案,怎么破案才是最重要的。這個家有隱瞞的真相,但不應該在警察局的審訊室里強迫他們說出來。必須在家里,讓他們自己說出來”。因為這是最后獲得救贖與達成諒解的機會,是修補人心最后的機會,在審訊室里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辦案需要理性,但絕對不放棄感性。加賀恭一郎比推理本身更吸引人。
與前原家冰冷的氣氛相反,小說還有第二條線,就是加賀恭一郎與父親加賀隆正之間的感情線。因為母親在他十二歲便拋棄了他和父親離家出走,加賀一直認為這跟父親不關心母親有很大的關系,所以在外人看來,這對父子之間是有隔閡的。最后加賀的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異地他鄉,身邊沒有親人。加賀隆正最后也一個人死在醫院,加賀自始至終都沒有去看望過父親。這與加賀在處理案件對待嫌犯時的所作所為大相徑庭,令人費解。
謎底最后才解開,這個看起冷酷無情的男子,內心卻非常細膩溫暖。他理解自己的父親,母親的離開與死去一直是父親的痛苦所在。母親一直一個人生活,沒有人探望,孤單的死去。父親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所以決定他也要孤單地死去。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約定:在父親咽氣之前,絕對不來探望。雖然照顧加賀隆正的護士金森登紀子認為這是不對的,不能理解,但是加賀覺得,越是老年人,或者說正是因為是老年人,內心常常會有不可平復的傷痕,重要的不是理解,而且尊重。他并非不感到悲傷,也并非不愛父親,在父親住院的兩個月里,他通過金森登紀子用手機跟父親下象棋,以這種隱晦的不被父親發現的方式陪伴著父親。嗯,好吧,男人表達愛的方式總是很特別。
第二本看的是《惡意》,寫得太好。一方面用手記方式,并且還是犯罪嫌疑人野野口修和加賀恭一郎雙線展開的方式,以第一人稱自敘的方式串起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利用閱讀者的強代入感制造心理盲點,不斷反轉,整個閱讀過程中幾乎處于被動境地,需要不斷地倒回去看,才能發現關節所在。另一方面,細膩深入地挖掘并放大人心深處的惡意,解剖人心的痛苦,啟發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有校園欺凌問題、家庭教育的問題,尤其是母親對孩子的影響等問題,是有現實意義的。
野野口修用一整年的時間制定周密的計劃,不是為了殺死一個人,而是為了殺死這個人的一生。不但要讓對方死去,還要讓他身敗名裂臭名昭著的死去,并且將他曾經的榮譽與成績,包括他的妻子,他的才華全部嫁接到自己身上。這部小說已經是我一個月前讀的了,現在想起來依然有一股寒意從后背升起。
野野口修根本無意隱藏自己殺害名作家日高邦彥的罪行,或者說他就是為了讓警方發現他才是真正的兇手才進行了這番精心設計。所以加賀恭一郎在經過一番偵查之后自然就找出了兇手,雖然表面上是加賀憑著自己敏銳的嗅覺,大膽推理,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出真兇。可是,加賀一開始得到的真相是作為兇手的野野口修似乎才是受害者。所謂的名作家日高邦彥不過是個可怕的,甚至有些漠視生命的變態的偽君子。他竊取了野野口修的作品,并以卑劣的手段要挾野野口修為他代筆,成為他的影子作家。但是,加賀總覺得哪里不對,本來,為了給心愛的人報仇,為了拿回本屬于自己的榮譽與成就,這種殺人動機是情理可通的,但向來細致執著的警探總覺得有說不通的地方。所以,即使已經充分證明了兇手就是野野口修,犯人也供認不諱,這位警探依然決定要查個究竟。殺人動機另有隱情。
他得到了這樣的真相:“即使賭上自己所剩無幾的人生,也要貶低對方的人格,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態?”也許邏輯很簡單,“因為我就是看他不爽”。這種惡意的產生也許并不是來源于對另一個人的恨意,而是來源于對發出負能量的自身的否定。是自尊與自卑的不可調和:我就是恨你,明明你那么充滿著正義,在我被欺負時挺身而出。我就是恨你,明明你總是那么勇敢,敢于反抗那些施暴者,而我卻輕易地屈從了他們,成為他們的小跟班參與施暴。我恨你搶先實現了我的理想,成為了暢銷書作家。我恨你優越的生活,有美麗溫柔的妻子。我恨我當初如此不屑的你,那個住在低級街區的你,如今有了光明的前途。我也恨命運不公,我恨我自己的運氣不夠才能不夠,還不幸患上了癌癥。我把對我自己的恨一并給你,全部用來恨你。讓你帶著世人的罵名下地獄。在你死以后,我再繼續恨你。
令人發指的惡意,難怪加賀恭一郎在查明這一切之后,用了“筋疲力盡”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人心的這種漏洞,恐怕無法避免吧。東野圭吾將它放大,也許是要引起療救的注意。整部小說都以冷靜節制的口吻敘述,并沒有像《彷徨之刃》那樣讓整個社會不同的人來加入討論少年法的合理與不合理之處,大概無論是東野圭吾,還是溫情主義者加賀恭一郎面對這種問題,都有無力感吧。
略有不滿的是,《惡意》雖然可說是東野圭吾的上乘之作了,但是沒有“加賀特色”,換成任何一個神探都可以啊!這是唯一的怨念啊!
所以,相比起來,閱讀《新參者》的體驗會更舒適。在這部小說里,東野開始對加賀增加筆墨,讓這個人物開始立體飽滿起來。
正如小說題目,加賀是日本橋的新參者,而他參與調查的是另一位新參者被殺案。所謂新參者,就是新加入、剛到的人。
這部小說沒有黑暗奇詭,曲折層出的兇殺案,也沒有天馬行空的大膽推理,更沒有火花四射的推理與反推理的智慧較量。但是,很有愛。我就是因為這部小說才喜歡加賀恭一郎的,連帶著喜歡加賀恭一郎系列小說。死者是一個單身女性,新近搬到日本橋,死在租住的公寓內。負責調查這起案件的加賀也作為一個新參者,他覺得有必要用心融入這個新環境,體察它的內里。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設身處地吧。于是,他開始不經意地穿行在市井的大街小巷:仙貝店、高級料理亭、陶瓷器店、鐘表店、民間藝術品店……加賀走訪案發地附近的一家家店鋪,與每一個人禮貌周全地交談,為了不讓對方緊張,從穿著到用詞,到說話的語氣都會注意,盡量不給他人造成困擾、麻煩和不舒適感。有時候還會特意帶上在別家店里買的小吃或藝術品作為禮物。他的調查看上去瑣碎又與案情無關:通勤軌跡不同于往常的保險員,替老板給情人買人形燒的料理亭小伙計,表面關系不睦的陶瓷器店婆媳,因女兒私奔而斷絕父女關系的鐘表店老板,因母親提出離婚而離開家獨自生活的大學生……案件的真相就隱藏在煙火氣十足的家長理短當中,關于“愛”的真諦也包含其中。所以當同事上衫看到加賀在這些看似與案件無關的不起眼的線索中穿梭,看他見微知著地解開一個一個與兇殺案無關的迷題時,他調侃加賀原來不是在調查案子。但加賀說:"當然在調查啊,但刑警的工作不止這些。有人會因案件而留下心靈創傷,他們也是受害者。刑警的職責就是尋找能夠拯救受害者的線索",不僅是找出真相那么簡單粗暴,還要找到使因案件而變得混亂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軌的途徑,讓各個當事人走出陰影和創傷,找回屬于自己的人生。這就是加賀恭一郎,治愈創傷,撫慰人心,有情,是他在偵查時的特色。這是建立在體察與尊重的基礎上的。我以為人們說的暖男,應該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