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喘自殺了,享年六十三歲。
林小喘決定死之前沒有任何征兆,前幾天還到南菜市批生姜到集市賣的,等到把手里的那批生姜賣完之后便自殺了。
沒有遺書沒有遺言,死后遺容安祥,看不出一絲掙扎,一切做得干凈利落毫無聲息。
但按村里老宋的推測,他的自殺醞釀已久。
林小喘兄弟倆個,他是老大,先天的哮喘加之后天的營養(yǎng)不良讓他的個頭長到一米四之后就再也沒有拔高過。
因為身體不好不能干活,家里人便讓他念了幾天書,些許識了幾個字。哪知這點兒墨水竟在他心里氤氳開來,當別人累死累活掙工分的時候,他便常常蹲在避旮旯看閑書。他個頭瘦小,每講一句話喉間便似拉風箱一般呼呼直喘,所以盡管他的做法與熱火朝天的勞動場景極不諧調(diào),卻也沒有人說他什么。人就這樣,對不如自己的弱者總是分外地懷著寬容和同情,所以大家非但不指責他,還常常在閑暇時圍在他身邊聽他講古,而他也需要聽眾來分享一下他一肚子的風花雪月和傳奇密聞,雖然他每講一句話都會喘上半天,但心里卻是快樂的。
林小喘不僅愛讀書會講古,他還會創(chuàng)作。他是村里宣傳隊的骨干,每年旱船上的說詞都是他編的。他編的詞壓韻流暢詼諧生動,總是被一村老少爭相傳誦。他的詞、老宋演的老漢、老周反串的老太太成了著名的鐵三角,每每讓他們村的旱船表演在全鄉(xiāng)拔得頭籌。
自從林小喘個頭停止生長以后,他的容貌似乎就定格了:孩童的身量,五四青年頭,微凸的眼球,滿嘴的齙牙使得上嘴唇和下嘴唇永遠只能隔牙相望……
身體的贏弱相貌的丑陋性格的平和模糊了人們對林小喘性別的關注,女人們甚至敢于和他掏心窩子拉上半天呱也不至于引起別人的閑話。林小喘對此也表現(xiàn)得云淡風清,仿佛早將自己定位成一個超越世俗的智者,站在高處俯視眾生那點蠅營狗茍,一絲不亂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林小喘父母謝世后,便跟了弟弟弟媳一起過活。他從不借口自己身體不好而在人家屋檐下白吃白住。年輕的時候,他在村里的磚瓦廠干些看門記帳的閑活,后來磚瓦廠倒閉了,他便到南菜市批發(fā)生姜到村里的集市上賣,雖然掙的不多,但養(yǎng)活自己綽綽有余,有時甚至可以給生活困難的弟弟家一些補貼。如此,弟弟弟媳便就沒有理由嫌棄他,給了他“家”的安慰。對外,他總是夸弟弟忠厚弟媳賢良,對他很好,但到底好在何處,個中滋味,怕也只有他一人知曉而已。
有段時間,林小喘經(jīng)常感覺肚子疼,有別于素耒經(jīng)驗里的那種疼,心知不妙,便偷偷到醫(yī)院檢查,結果查出腸癌。林小喘當時有怎樣的心理活動沒人知道。他誰也沒驚動,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照常地批生姜賣。只是從此,他開始收集安眠藥。
有一次,他跟當初他們“鐵三角”之一的老宋說:“我這病是好不了,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死,最后怕還要連累別人。我這輩子最不愿欠著人家的,只能現(xiàn)在開始準備,免得到最后天天躺在床上生不如死。”所以老宋推測,從那時候起,林小喘就開始著手準備自己的大限之日。
林小喘死后,他弟弟在他屋里找到了一千多塊錢的現(xiàn)金,雖不多,卻是他一輩子的積蓄,也是他刻意要留下的東西。
但他弟弟終于還是將他遺棄在他們“家”之外,草草將他火化之后裝進骨灰盒里送到紀念堂里去了。那里停放的大多是鰥寡孤獨無后者。林小喘太了解自己的境地,知道自己的死不會給別人帶來什么沖擊,與其拖到最后走得毫無尊嚴,不若提前了結自己。
他生時灑脫坦蕩,走時淡定從容,現(xiàn)在,應該在天堂里微笑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