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梁府內，妖樓一座，外做皮肉生意，內辟醫館三間。
樓內有一妖、一人、一人妖，聽天下故事，埋妖之遺骨，煉自己心魂。
他日或可破繭，或要自縛。眾妖眾生相，萬事當由心。救人如救己，無土枉生根。
小板凳到齊，故事開講。
——
素娥喜歡紅衣，非常喜歡。
但秦老爺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所以，自她記事起，秦府上下，無一人敢著紅衣。
就算府中秦老爺最喜歡的姨娘，也不敢著紅衣。何況，自己這個庶出二小姐。
當然，秦老爺以前是喜歡的，他還曾親自種過一片芍藥林，和自己最喜歡的小妾，一起賞花飲酒，一起聽花開，一起惜花落。
直到有一天，那小妾趁著自己剛生完孩子，沒人注意。竟狠心扔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獨自離去。
她拋夫棄子，一人遠走高飛。
秦老爺知道此事后，闖進那小妾所居的余容苑。只是，除了見到一封絕筆信外，再未見到有關她的任何東西。當然，孩子除外。
三天后，秦老爺親自帶人毀掉了芍藥林，又親手封了余容苑。
同時，秦老爺把秦府眾人招集在院中，拿出一件可能是那小妾穿過的衣服，扔在地上并指著道：“從今往后，秦府上下，男女老幼。任何人不準穿這種顏色的衣物，誰若再敢穿著綠色，家法伺候。聽明白了嗎。”
老爺的話，誰敢不聽。只是，那扔在地上的明明是件紅衣啊，和芍藥花一般的顏色。
而那小妾，正是喜著紅衣，芍藥一般的紅衣。指紅為綠，老爺這又是為了哪般計較。
沒人懂，也沒人敢問，只是自此秦府再沒人敢著紅衣。
那小妾，也正是素娥的娘。
素娥七歲，有一日隨一個老嬤嬤上街玩耍，見遠處吹吹打打來了一群人。
等到近來，才看清。
只見一人穿著艷麗的衣服，頭戴一頂小帽，騎在高頭大馬之上。一邊笑著左右拱手，一邊口中嚷著“同喜……同喜……”
那人之后，尚跟著幾個隨從，亦是喜笑顏開。然后還有許多旗鑼傘扇，位在一座轎子之前。再看那轎子，小小的轎子，抬轎的人竟有八個之多。
“這轎子多沉啊，還要八個人抬。”小素娥一臉的天真仰起小臉問向嬤嬤。
“這呀，叫做八抬大轎。等你以后嫁人，也要坐的。”嬤嬤看起來很寵溺小素娥。
“嫁人？那是什么！”小素娥還是不懂，眼睛卻突然亮了起來，嚷道：“嫁人，是不是就可以像這大姐姐一樣穿漂亮衣服了，紅衣服？”
沒等嬤嬤表示，小素娥便一臉認真的喊著，“我要嫁人，我要穿紅衣服。”
“小小姐可不敢亂說，老爺不準穿紅衣的。”老嬤嬤四下張望，還好沒撞見秦府的其他人。
“哦。”小素娥眼睛一下子暗淡下來，低下頭不再言語。
七歲素娥羨紅妝，不想今生求不得。
一晃五年過去了，小素娥也長到了一十二歲。一十二歲，花苞待放。
而素娥的幼弟，二娘的孩子，家中獨子，也已長到了十歲。
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一個幼學之年，一個金釵之年。這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關系也最是要好。
如果……，只是世上本沒有如果。
素娥幼弟名喚昭，昭昭日月，蕩蕩乾坤。
可見秦老爺對幼子的期望，還是極高的。不像素娥的乳名那般隨意，阿（e）棄。
眼看秦昭到了入學的年齡，再也不能像往日那般陪自己玩耍，素娥很傷心。更傷心的是，她也很想去學堂，聽夫子講課。但她是萬不敢去求父親大人的。
“秦家的女兒，好好學做女紅也就罷了，上什么學堂。此事休要再提。”
這是當初大娘為大姐求學時，父親大人的話，大姐尚且不可，何況自己？
素娥心中早已打消了這個念頭。
還好，她有個頂好的弟弟。
秦昭下學回家，總是偷偷將夫子講的故事，再講予素娥聽。有時候也會教素娥識字，只是素娥不像弟弟那般聰明，十個字倒有八個字寫不出來。
但是那些故事她是記住的。
秦昭早智，在學堂眾弟子中最是招夫子喜歡。夫子酒后不僅一次言道，秦昭乃是他教書二十載所遇第一良才，將來出將入相未必，卻定能留名青史，光耀門庭。
或許是酒后顯真言吧。
三年后，秦昭被縣里舉薦為秀才。
也正是這秀才之名，讓他陷進了亂世飄搖之中。
那一年，他十三歲，她十五歲。一個舞勺之年，一個及笄之年。
秦昭告別家人，遠走他鄉，入仕。
素娥待字閨中，整日憂心，待嫁。
但不久后卻傳回消息。
秦昭死了，據稱參與一場謀反大案。更可怕的是，此事罪及家人，秦府上下，盡誅不宥。
一瞬間，樹倒猢猻撒。
往日讓人艷羨的秦府，很快便是人間地獄。
自然，素娥是嫁不出去了。
況且，她自幼便與秦昭交好，甚至曾經還動過嫁予其為妻的荒唐念頭。
聽聞秦昭的死訊，她理所當然應是最傷心的那個。
但她不是。
秦昭的死，她一早便知道。是秦昭告訴她的，那樣一個聰明的人卻又天性良善，朝堂之上，他是注定活不長久的。
她問他，你死了我怎么辦。
他回她，好好活著，連我那份。
素娥終是逃了，在大難到來之前。
只是她有些遺憾，這輩子恐是再難有嫁衣紅妝了吧。
活著，捎上你那份，我答應你。
所以不管以后的日子有多苦、多屈辱，素娥都沒有尋死，或許，她不敢死吧。
只是來了這一夢樓后，她卻意外發現了一個人，那個毀掉她所有美好的罪魁禍首。
殺她所愛，毀她所盼，此仇不報，天理難容。
盡管黃梁府有捉妖師，盡管捉妖師喜抓狐貍精，盡管自己并不喜歡狐貍精這個稱呼。
但她還是把那個人殺了，以狐貍精的名義。
只有這樣，她才敢死，她才能死。
素娥，是秦昭幫她起的名字，她知道，那是仙女的名字。
素娥的故事，最終讓白馬妖安動了惻隱之心，他想幫她達成愿望，也想救她的性命。
他不顧黃岐的阻攔，要去三樓求離若。
桃妖擅長織夢。
可許素娥入夢，并給她布置個盛大的婚禮，一個只有素娥和秦昭的婚禮。那里沒有世俗倫常，沒有動蕩朝局，只有嫁衣紅妝的她和他，相守一生。
離若看了白馬妖安一眼，她答應了。
但是，關于救素娥的性命，她拒絕了。
殺人償命，誅妖有償。
這就是黃梁府的規矩。
所以，白馬妖安在一夢樓里，埋的第一個妖，叫素娥。素娥，是仙女的名字。
素娥的死，讓白馬妖安很是傷感。弱小的自己，在面對需要幫助的人時，是那么的無力，家人，素娥，一個都救不了。
同時，面對離若的不近人情，白馬妖安對這個老女人，也愈發的反感。
“老妖婆。”白馬妖安心中不只一次罵道。
但生活還要繼續，工作也不會停止。
管埋的白馬妖安，還是會繼續埋著一夢樓的姑娘，繼續傾聽她們的故事，繼續舔著臉求離若織夢，繼續埋怨老女人的不近人情……
今天要聽的故事，來自一個叫楊桃兒的狐貍精。
箏女楊桃兒。
一個整日著一件淡黃襦裙的女子，一個箏不離妖，妖不離箏的怪妖。
楊桃兒是真正的妖。
至于是什么妖，楊桃兒不說，白馬妖安也不好追著問她。
她的故事，從那片深山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