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垣是河馬書店的老板。
大概十多年前吧,張垣從山東來到了這座城市讀大學,畢業后留了下來,剛開始在普通的公司,做一份普通的工作。
但是張垣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和死氣沉沉如同舊蘇聯電影一般的工作。后來辭職開了一家咖啡店,不到一年倒閉,他不死心,又開了一家叫做長頸鹿的書店,不到一年倒閉,最后在一條繁華馬路的后巷里找了個閣樓,開了如今的這家河馬書店。
河馬書店是一間舊書店,踏過堅硬的水泥臺階,推開一扇木門,撲面而來的就是與房間等高的一層層平放摞起來的舊書,六十公分寬的走道兩旁被各式各樣的書籍所環繞,你剛小心地踏過陀思妥耶夫斯基,車尼爾雪夫斯基又擋住了你的視線,一轉身,薩特和加繆這對歡喜冤家在擱板上并排擺放,整間書店被層層疊疊的舊書包圍起來,甚至看不到墻壁。
張垣坐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個小桌子前,小桌子是附近小學淘汰的舊書桌,他綣起腰吹了吹桌面上的浮灰,然后點燃一支中南海,小心地把煙灰彈進一個六必居腐乳的罐頭瓶子里。
和往常的日子一樣,河馬書店在每天的絕大部分時間里是沒有人的,靜謐的黃色燈光灑在書上和桌子上,灑在張垣的身上臉上,沙沙作響的鋼筆和紙上,每當張垣寫完一頁紙,就隨手把手稿扔進桌子邊上的一個裝蘋果的紙皮箱,在他的身后,摞著幾個差不多的紙皮箱,紙皮箱里,寫滿字的紙從紙皮箱頂上的縫隙漏出來,在燈光的照射下更加昏黃。
來這里的客人,像是在探索未知世界,他們和她們好奇的走上陳舊的樓梯,推開吱呀的木門,好奇地觀望著這間只有書的房間,大多數的情侶和閨蜜檔,進來轉了轉就離開了,也有人捧著沉重的相機,不斷在鏡頭后面掃視,有些姑娘會拿海子和倫勃朗做自拍背景,也有些喜歡夏目漱石或者紀伯倫——她們甚至會拉著張垣一起拍照,比出V字型的手勢,張垣配合著扯扯身上洗得發白的灰襯衫,在摁下拍照鍵的剎那露出一個幾毫米的微笑。
有的時候也有人會主動搬一些舊書來,張垣總是誠摯的表示感謝,然后等客人走了之后,皺著眉頭扔掉里面的一課一練和藍貓淘氣三千問,留下的總是少數,張垣隨手把剩下的易卜生和安徒生扔到書堆里,店里的空氣就再次恢復了凝固的狀態。
唯一例外的是附近小學的學生,有幾個孩子不知道為什么,把河馬書店當成了寫作業的場所,在放學鐘敲響的五分鐘內蹚蹚蹚沖上樓梯,發出地動山搖的巨響,然后咣地推開門沖進書店,然后輕車熟路地從普希金和凱魯亞克中翻出幾本漫畫,津津有味地坐在地上看起來,看了一會之后掏出書包里的作業本,依舊是坐在地上,把摞起來的八開攝影集當作是書桌,有些會趴在馬克呂布上,也有些趴布列松,當然有的時候也有荒木經惟。張垣皺皺眉頭抽出荒木經惟,從旁邊的書堆里隨手抽出一本厚厚的曼雷給孩子換上。
孩子寫作業,互相傳抄作業,再地動山搖地離開之后,張垣掏出一個雞毛撣子,溫柔地掃遍整個屋子,柔軟的羽毛輕輕撫摸過賈平凹和巴老曹,一直轉了個圈到阿列克謝耶夫和亨利米勒。然后走到門口拍掉上面的灰,把雞毛撣子放在門口的王守仁和朱熹上,輕輕關上木門,再拉下轟轟作響的鐵柵門,轉身下樓回到他的棲身之地。
就這樣,日復一日。
河馬書店賺錢少的可憐,因為張垣定下的舊書價格幾乎就是半買半送,好在店租驚人的便宜,勉強生活了下來,好在張垣除了房租,幾乎沒有別的支出,他每天的口糧就是每天來到書店時,在門口饅頭點拿上來的四個饅頭和一小袋榨菜。
張媛是在幸福饅頭店蒸饅頭的。
她來自山東農村,來這個城市打工,最開始在食品廠里干活,后來的時候在攪拌機里切斷了一根手指,老板扔給她兩萬塊錢打發她滾蛋,張媛拿著兩萬塊租了這個小鋪面,買了蒸鍋,蒸籠,案板和搟面杖,再買了五袋白面,就開起了饅頭店。
每天早上出三鍋饅頭,每鍋100個,一個五毛錢,每天賺150,房租2000,她賺2000。三鍋饅頭她要從凌晨兩點鐘干到早上九點。
附近的街坊善良,看她一個姑娘家一個人開店不容易,在南方城市里確實也難買到正宗的山東熗面饅頭,三鍋饅頭做的很慢但是賣的很快,所以當張垣九點多來到饅頭店的時候,很多時候已經買不到饅頭了。
于是張垣就和張媛說,能不能每天給他留四個。
張媛說,好。
于是每天早上張媛就守著空空的蒸鍋,打著瞌睡等張垣來拿饅頭。
來啦。
來了。
給。
謝謝。
張垣把錢遞給張媛,轉身上樓。張媛拉下幸福饅頭店的卷簾門。
張媛開始學著腌咸菜,她打電話給老家的媽媽,仔細問了步驟和材料,去菜市場買食材,一樣一樣的討價還價,細細挑選,每樣買一點,也只能買一點,因為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在老家很普通的胡椒、辣椒粉,在這里都那么貴。
來啦。
來了。
給。
嗯?我沒要咸菜啊。
自己家做的,順便給你留點,送的。
哦,謝謝謝謝。
張垣走上河馬書店,拉開卷閘門,看了看書桌上六必居腐乳的瓶子,微微笑了笑。
從此張垣每天的四個饅頭就多了一小袋榨菜,有時候是豆腐皮,有時候是醋黃瓜,有時候是蒜茄子。
日復一日。
忽然有一天張垣沒有來拿饅頭,張媛等他一直等到下午,下午時候來了輛電動三輪車,一個戴著眼鏡的老頭走上了樓梯,過了一會搬了幾個紙皮箱下來,把張媛吵醒了。
哎你是誰啊,怎么拿人家書店的書啊。
啊是這樣的,老頭摘了眼鏡擦了擦汗,我是大學城那邊舊書店的,他這書店不干了,把書都給我了。
哦。
老頭繼續搬書,不一會三輪車裝滿了紙皮箱,張垣滿是手稿的那幾個箱子也在里面。
等會我還要來再搬一趟,鐵柵門就不關了,請你幫我看一下可以嗎?
好的。
謝謝,再見。
三輪車開走了。
張媛抓著剩下的四個饅頭和做好的那一小袋咸菜,哭了。她哭的很傷心,眼淚流過了她并不好看的農村婦女一樣的臉龐,眼淚從她斷了的指節里滿滿的溢了出來。
你怎么哭了。張垣問。
張媛睜開眼睛呆呆的看著張垣。
啊,我把書賣了,房東說要加租,我交不起了,就關了。
哦,這是你的饅頭和咸菜。
我……張垣撓撓頭,我吃過午飯了。
哦。
張媛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張垣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相隔著幸福饅頭店的蒸鍋,蒸籠,案板和搟面杖,不到一米的距離,只有陽光和時光在他們之間灑過。
謝謝,再見。
張垣轉身離開,張媛緊緊捏著要遞給張垣的饅頭和咸菜,她甚至不知道她已經把手里的饅頭和咸菜捏碎了,蒜茄子的汁滴了出來,那是她每天早來半個小時給張垣做的,那是她托媽媽問了鄰居李嬸才拿到的配方,那是她去菜市場一樣一樣的討價還價,細細挑選買回來的,她怕做咸了,她怕做淡了。
張媛在背后看著張垣的背影,那長期佝僂在小書桌前已經有點駝背的背影,那件她每天早上都能看見的洗得發白的灰襯衫。兩個人一個走著一個坐著,相隔著幸福饅頭店的蒸鍋,蒸籠,案板和搟面杖,距離一米一米的拉開,只有陽光和時光在他們之間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