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吟白月西風索,當筵秋水葬夕朝。
塞上長煙孤鴻影,一劍霜雪寂寒宵。
(一)一劍飛雪
雁門關,飛雪連天。
衰草遍地,寒風凜冽,拂動枯枝上那片垂死掙扎的黃葉。
雁門,孤鴻不度。墳塋一般的所在,似乎連白虹,都吝惜將暖意給予這片苦寒之地。
十里長亭,卻有兩個人。
任葉桐,韓奇。
兩個人,兩柄劍。
一場決斗。
生,或死。
沒有第三條路。
朔風又起,任葉桐水墨般的發絲隨風飄搖。
韓奇看著他,唇角勾起一絲弧度。
”你還是來了。”
任葉桐的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
”換作是你,你也一定會來的。”
韓奇唇角的笑意更濃:”你不是個君子,卻著實是個好父親。”
任葉桐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隨你怎么說吧。”
韓奇微微一頷首:”十年了,你倒是學乖了許多。”
任葉桐談了口氣:”任何棱角,都會磨平的。”
十年,足以將任何突兀的棱角消磨殆盡。
十年,也足以將一塊生鐵鑄成精鋼利刃!
韓奇很清楚這點。
手中的劍緩緩出鞘。
寒光一閃。
枝梢的枯葉,驟然零落,隨風消逝的無影無蹤。
劍鋒映射著昏黃的日光,鬼魅般咄咄逼人。
韓奇的劍指向了任葉桐。
”亮你的劍。”
任葉桐沒有動,甚至沒有蹙一下眉。
他清楚這一劍的力量。所以他沒有像十年前一樣,狠狠地盯著對手,當空一劍。
十年,足以讓人學會很多了。
記憶會漸漸模糊,但或許總會有一件事,讓你在茫然的時候拿出來想一想。
那一年,也是滿天飛雪,任葉桐安靜地跪在師父的面前,冷風吹拂著他額間的碎發,簌簌而下的雪影下,他的眸子是那樣的清澈。
那時的他還年輕,很年輕,帶著幾分高傲與冷毅,眉宇之間卻有著未脫的稚氣。似一塊璞玉,未經雕琢,至真至純。
師父輕撫著琴弦,略顯蒼老的臉上,帶著幾分笑意。
”像,像極了……當年你的父親,便是這般的傲氣,一模一樣。”
任葉桐的眉峰微微蹙了起來,澄澈的眼中,驟然閃出了一念殺氣。
對于父親,他沒有任何記憶。
任葉桐只知道,他尚在襁褓之時,父母便被奸人所害。是師父,將他撫養成人,傳授絕世武功。
父親留給他的,只有一段文字。
簡簡單單的文字。
而他,卻靠著這段文字,成為了天下無雙的絕頂高手!
那段文字,是一套口訣。
歸云劍道的絕學——飛雪劍法。
他的父親,便是歸云劍道掌門,任長風。武林蒼云四杰之首。
武林的神話,卻死得不清不楚。
師父說過,能殺死父親的人,天底下只有一個,那就是魔教第一殺手。
這個綽號,深深烙在任葉桐心里。
他發誓,練成七劍飛雪之日,便是為父報仇之時。
臨行那一日,師父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留了一句話:
”羽翼未豐之時,切莫招惹君子,也不要標新立異。”
任葉桐嘆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當年還是太過年輕。
師父的話,銘記于心,卻只字不解。
于是,惹了一身的婁子。
先是得罪了中原元老,又挫敗了武林盟主,而后羞辱了瀟湘十一劍。
最匪夷所思的是,揚言要為父報仇的任葉桐,卻娶了魔教的女子。
”羽翼未豐之時,切莫招惹君子,也不要標新立異。”
他恰好每一條都沒做到。
于是,發生了今天這一切。
韓奇的劍已在手。
任葉桐的手緩緩搭在劍柄上,眼中盡是蒼涼之意。
”我若贏了,便放了我女兒。”
韓奇微然一笑:”你若贏了,整個江湖,都是你的。”
任葉桐的眸子黯淡了下去。
劍鋒出鞘。
他已經沒有選擇!
除了出劍,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
一切,只在這一劍。
一劍飛雪。
(二)飛鴻劍神
小嫣和平日里一樣,一身紫袍,鬢間簪著一朵薔薇。像只聽話的小貓一樣,依偎在任葉桐的身旁,碧玉般的明眸盯著那湖面上走馬燈一樣爭先比試的劍俠們,如同在看一場跌宕起伏的南戲。
十二歲的小女孩,自然是對一切都好奇的很的。
任葉桐緊緊攬著小嫣,好像生怕別人要把她搶走似的。
他本來是不愿意讓小嫣來看這種比武的場面的,無奈小嫣生在江湖,刀口舔血的日子,那是躲都躲不掉的,索性便讓她早見了這陣仗,免得日后手足無措。
湖面上的人,已經手足無措了。
瀟湘苑的湖心亭,坐落于這一片鏡湖的中心。瀟湘十一劍的擂臺,就在這里。
江湖上的人都有個毛病,就是總是喜歡照個地方一決高下,打敗對方后再趾高氣揚地自封個什么什么名號,好好在武林中揚名立萬。
于是,出現了華山論劍、屠獅英雄會這樣的戲碼……
瀟湘十一劍就是這樣的戲碼。
一年一度的瀟湘苑角逐,都會爭出十一位劍術超群的俠客,名封瀟湘十一劍。比劍的方式很簡單,憑輕功從岸邊登上湖心亭,比試幾招,點到為止。論劍結束,自會知曉排名。進了十一劍之列,卻依舊有個名位先后之分。
于是,爭先恐后是自然少不了的了。
一般情況下,這種事情吵嚷得最兇的都是血氣方剛的后生。
而不惑之年的人,對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早就膩了。
他們是不屑于自己上去打架的。
于是他們選擇在旁邊看別人打架。
……
人是多么的無聊。
任葉桐和穆青就是這樣無聊的人。
二人已在湖邊觀摩了許久,現下,已經是最后一場較量。
湖心亭上留下的最后一個人,長劍在手,月影般的絕代英姿。
孔雀山莊,秋月寒。
穆青看了看任葉桐:”十一劍之首,一定是秋少俠無疑了。”
任葉桐微笑道:”自然。”
連續三年的瀟湘十一劍魁首,不會有差池的。
秋月寒的唇角勾起一絲傲然的冷笑,月白色長袍隨風舞動。
他還年輕,非常年輕。
年輕人總是喜歡驕傲的。
只是,一驕傲就容易出差池了。
一襲白衣,踏波而來。
任葉桐和穆青皆是一怔,竟沒發覺這人是從哪里來的。
小嫣碧玉般的眸子中盡是驚異之色。
那個人方才就從她的身邊掠過,雪白的衣帶擦過她的面頰,那一瞬,驚鴻一瞥。
小嫣呆滯了半晌,只是驚愕地望著那白色的身影。
白衣人燕子三抄水,登上了湖心亭,就站在秋月寒的面前。
那是一個年輕人,和秋月寒一樣年輕。
他也不過十七歲而已,模樣生的極為好看,帶著幾分稚氣,幾分沉著。
這都沒什么非同尋常的。
這白衣少年的臉上也帶著一絲笑靨。
卻不似秋月寒一般的高傲,而是無比的溫和從容,那么真,那么純。
他仿佛對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熱愛。
白衣如雪,衣袂飄然。
一個孤鴻似的少年。
穆青回過頭,問任葉桐道:”這個又是誰?”
任葉桐微然一笑:”如果我沒猜錯,這孩子就一定是飛鴻劍神。”
”飛鴻劍神?”穆青皺起了眉:”沒聽說過啊。”
任葉桐笑了笑:”我若說是尹霜塵,那你聽沒聽說過?”
”尹霜塵……”穆青默念著,頓時豁然開朗:”啊!就是尹秋泓的三兒子!可是……他們家不是被……”
”所以,這孩子才當得起劍神的名號。”
穆青不解地看著任葉桐。
任葉桐目不轉睛地盯著湖心亭上笑容明澈的尹霜塵,悠然道:”早已落為孤鴻,心境卻依舊宛若止水,這樣的人不配稱劍神,還有誰配呢?”
穆青不說話了。
秋月寒看著尹霜塵,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舉起了劍。
劍,永遠比任何話都好用的多。
尹霜塵依舊微笑著。
手中的劍,還未出鞘。
(三)東方少白
驃騎將軍府,不似從前的喧嚷。
月上枝梢,散落的只有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章將軍身披鎧甲,靜靜地坐在書案前,盯著案上那份印著龍紋國璽的詔書。
”驃騎將軍章禰玩忽職守,著革去驃騎將軍之職。”
章將軍微微冷笑。
他已遣散了所有的家奴,散盡了家財,讓妻子帶著小女兒回娘家去。
只因為,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革職?皇上顧慮的人,豈是革職這么簡單?
窗下的燭火,孤獨地搖曳。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那個人的到來。
燭火輕輕地晃動。
一個人,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了門前。
竟然,沒有一絲腳步聲。
章將軍卻笑了起來:”東方少白?”
來人只答了一個字:”是。”
章將軍這才緩緩抬起頭。
面前這個人,很平常,既不英姿颯爽,也不兇神惡煞。腰間一把陌刀,暗色的刀柄,陳舊的刀鞘。
這個人實在是平凡的緊。唯一的一點特別之處,就是這個人的膚色太黑了些。
而這張黝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哪怕是一點溫度。
章將軍只懷疑面前站的是不是一尊石雕。
沒有感情的石雕
靜默了良久,還是章將軍先開了口。
”沒想到,皇上座下的頭號殺手,竟然是長得這個樣子。”
東方少白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殺人用的是刀,不是臉。”
章將軍一聲冷笑:”那么,你是要動手了?”
東方少白的神情依舊沒有變化:”尹秋泓是什么下場,你比我更清楚。”
章將軍點點頭:”那是自然。”
”你和尹秋鴻是什么關系,你比我更清楚。”
”當然。”
”所以,你自己是什么下場……”
”我更清楚!”
章將軍忽然一聲狂吼,抽出一桿長槍,直刺東方少白的咽喉。那一刻,殺氣四溢,血貫瞳仁!
他仿佛從來沒有這么瘋狂過!
因為他清楚地記得,一年前的這一日,他最好的朋友,尹秋弘,就是死在面前這個人的手下!
而今日,他也必須死在這個人手下了。
不是因為什么別的。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尹秋泓是他的朋友!
文將軍的目光愈漸狂怒。
他瘋狂,只是因為他很清楚。
他什么事都很清楚!
東方少白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只是他的手,已經攥上了刀柄。
(四) 湘姬
如果琴音也可以殺人……
如果琴音也可以阻止東方少白殺人……
可惜,沒有如果。
東方少白已經踏進了梵音花谷的大門。手里提著那柄陳舊的陌刀,鮮血,滴滴答答地從雪亮的刀刃上淌下。
東方少白的臉上依舊沒有一絲表情。
他早已習慣了這些。
鮮血,人命,絕望的哀嚎……這些在他的眼里,早就是過眼云煙。沒有一絲憐憫,遑論恐懼。
殺人,就是他的使命。
他也確實做得很好。
剛剛,他就是用這把刀,割斷了章夫人的喉嚨。
而章將軍的女兒,卻逃之夭夭了。
有人說,她躲進了梵音花谷。
這讓東方少白很是憤懣,自己手上,還從來沒有過逃脫的獵物!
現在,他必須找到章將軍的女兒。就算她躲進梵音花谷!
江湖上的人,只要是稍微有點腦子的,都懂得一個道理:看到梵音花谷的人,一定要繞著走。若是稍有了些冒犯,那就一定是你這輩子最后一次冒犯。
江湖上傳聞,那梵音花谷的少主湘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魔。
可是,還有誰能比東方少白更加殺人不眨眼呢?
梵音花谷的大門,竟然沒有人把守。
只是在不遠處的花叢中,坐著一個女子。黑紗蒙面,膝上擺著一張七弦琴,玉指輕挑絲線,神情悠然。
東方少白停下了腳步,看著這蒙面女子。
蒙面女子卻似乎沒有注意到他,許久,才懶懶搭聲道:”東方少俠既然到了梵音花谷,又為何不進去呢?”
東方少白看著她,沉聲道:”湘姬谷主在哪兒?”
錚琮一聲,琴音戛然而止,蒙面女子抬起頭凝視著東方少白,眼中似含笑意。
”我便是湘姬啊。”
清脆的聲音,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
東方少白看了她一眼,緩緩道:”我知道,女孩子都是很喜歡說謊的。”
蒙面女子微然一笑:”你很懂女孩子?”
東方少白搖了搖頭,繼而說:”但我懂一件事情。”
”什么事?”
東方少白嘆了口氣:”騙我的女孩子,可都是沒有好果子的!”
一剎那,他的刀已經到了蒙面女子的咽喉!
蒙面女子的眼中掠過一絲驚愕。
她的手,按上了琴弦。
(五)摘葉仙子
月冷,秋風蕭索。
葉可貞踉踉蹌蹌地走在林間小路上,每一步下去,似乎都是錐心刺骨的劇痛。
走到這里,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被湘姬的琴音重傷,還可以走出如此之遠,這樣的人,葉可貞是第一個。
樹林里剛下過一場雨,白紗的裙子沾染了污泥,額臟不堪。
葉可貞不由得自嘲一笑。
誰能想到,梵音花谷獨當一面的摘葉仙子葉可貞,竟然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其實,她也沒有做錯別的。
一切的一切,只因為,她做錯了一件事。
她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她本是像平常一樣,去棲鳳閣向少主匯報事宜,卻不料想,掀開珠簾的那一刻……
葉可貞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夜已經深了。
葉可貞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了一樣。
她再也堅持不住,軟軟地癱倒于地上。
昏厥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見了面前那座府邸的牌匾上寫著四個字:
慕容山莊。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的事情。
這些故事都已經是過往了。
而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