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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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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dǎo)讀
第一次注意到這篇文章時，我讀大四，正在考慮未來的出路：作為一個從沒有好好上過課的985數(shù)學(xué)本科學(xué)生，隨便去一個銀行、證券、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一個什么技能都沒有的小職員，還是再花三年時間充實自己，培養(yǎng)生存技能。
就在那時，看到了這篇文章。我忍不住花了兩三個晚上，一字字地認真摘抄。
現(xiàn)在距離那段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今天忽然在豆瓣上看見追悼王小波的文章，想起了這篇文章，想起了當(dāng)時自己的讀后感：
對于那兩個出路，我的考慮是多么卑劣茍且。
我選擇了第二條路，但我已經(jīng)知道比起選擇，這個只能說是一種無意義的奢侈、將自己托付于未來和時間，把自己局限于常識選項的無腦行為。當(dāng)時無論的我做哪個選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而這篇文章讓我意識到了我還沒有資格談?wù)撓胍Ｒ驗樗^的“想要那個”其實只不過是“不想要這個”。但是我不著急，因為真正要選擇人生道路、理解美與理想的時刻，對于我而言，還遠遠沒有到來。
正文
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太陽初升時，忽然有十萬支金喇叭齊鳴。陽光穿過透明的空氣，在暗藍色的天空飛過。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燒著十萬支蠟燭。我聽見天地之間鐘聲響了，然后十萬支金喇叭又一次齊鳴。我忽然淚如雨下，但是我心底在歡歌。有一柄有彈性的長劍從我胸中穿過，帶來了劇痛似的巨大快感。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刻，我站在那一個門坎上，從此我將和永恒連結(jié)在一起……因為確確實實地知道我已經(jīng)勝利，所以那些燃燒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現(xiàn)，在我耳中轟鳴。這是一首勝利之歌，音韻鏗鏘，有如一支樂曲。我摸著水濕過的衣袋，找到了人家送我劃玻璃的那片硬質(zhì)合金。于是我用有力的筆跡把我的詩刻在石壁上，這是我的勝利紀(jì)念碑。在這孤零零的石島上到處是風(fēng)化石，只有這一片堅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詩把它刻滿，又把字跡加深，為了使它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永久存在。
在我小的時候，常有一種冰涼的恐怖使我從睡夢中驚醒，我久久地凝視著黑夜。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死。到我死時，一切感覺都會停止，我會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害怕毫無感覺，寧愿有一種感覺長久存在。哪怕它是疼。長大了一點的時候，我開始苦苦思索。我知道宇宙和永恒是無限的，而我自己和一切人一樣都是有限的。我非常非常不喜歡這個對比，老想把它否定掉。于是我開始思考是否有一種比人和人類更偉大的意義。想明白了從人的角度看來這種意義是不存在的以后，我面前就出現(xiàn)了一片寂寞的大海。人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些死前的游戲……
在冥想之中長大了以后，我開始喜歡詩。我讀過很多詩，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詩。好詩描述過的事情各不相同，韻律也變化無常，但是都有一點相同的東西。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象是來自星星……真希望能永遠讀下去，打破這個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寫這樣的詩。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如果我會發(fā)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懼就可以煙消云散。于是我開始存下了一點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戰(zhàn)勝了寂寞的命運。
但是我好久好久沒有動筆寫，我不敢拿那么重大的希望去冒險。如果我寫出來糟不可言，那么一切都完了。我十七歲到南方去插隊。旱季里，那兒的天空是藍湛湛的，站在小竹樓里往四下看，四處的竹林翠綠而又苗條。天上的云彩又潔白又豐腴，緩緩地浮過。我覺得應(yīng)該試一試。
開始時候象初戀一樣神秘，我想避開別人來試試自己。午夜時分，我從床上溜下來，聽著別人的鼻息，悄悄地走到窗前去，在皎潔的月光下坐著想。似乎有一些感受、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不知寫下來是什么樣的。在月光下，我用自來水筆在一面鏡子上寫。寫出的字句幼稚得可怕。我涂了又寫，寫了又涂，直到把鏡子涂成暗藍色，把手指和手掌全涂成藍色才罷手。回到床上，我哭了。這好象是一個更可怕的噩夢。
后來我在痛苦中寫下去，寫了很久很久，我的本子上出現(xiàn)很多歪詩、臭詩，這很能刺激我寫下去。到寫滿了三十個筆記本時，我得了一場大病，出院以后瘦得象一只瘦貓。正午時分，我蹲下又站起來，四周的一切就變成綠色的。我病退回北京，住在街道上借來的一間小屋里。在北京能借到很多書，我讀了很多文藝?yán)碚摚瑥膩喞锸慷嗟碌教K聯(lián)的比西莫夫，試著從理性分析中找到一條通向目標(biāo)的道路，結(jié)果一無所成。
那時候我窮得發(fā)瘋，老盼著在地上揀到錢。我是姑姑養(yǎng)大的，可是她早幾年死了。工作遲遲沒有著落，又不好意思找同學(xué)借錢。我轉(zhuǎn)起各種念頭，但是我絕對不能偷。我做不出來。想當(dāng)臨時工，可是戶口手續(xù)拖著辦不完。剩下的只要撿破爛一條路了。在天黑以后，我拿了一條破麻袋走向垃圾站。我站在垃圾堆上卻彎不下腰來。這也許要從小受到熏陶，或者餓得更厲害些。我拎著空麻袋走開時卻碰上一位姑娘從這兒走過。我和她只有一面之識，可她卻再三盤問我。我編不出謊來，只好照實招了。
她幾乎哭了出來，非要到我住的地方看看不可。在那兒，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訴她了。那一天我很不痛快，就告訴她我準(zhǔn)備把一切都放棄。她把我寫過的東西看了一遍之后，指出有三首無可挑剔的好詩。她說事情也許不象我想的那么糟糕。但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三首詩是怎么寫出來的了。我還不是一個源泉，一個發(fā)光體，那么什么也安慰不了我。
后來她常到我這兒來。我把我寫的都給她看，因為她獨具慧眼，很能分出好壞來。她聰明又漂亮。后來我們把這些都放下，開始談起戀愛來，晚上在路燈的暗影里接吻。過了三個月她要回插隊的老家去，我也跟她去了。
在大海邊上，有一個小村鎮(zhèn)。這兒是公社的所在地，她在公社當(dāng)廣播員，把我安排在公社中學(xué)代課。
她有三間大瓦房，蓋在村外的小山坡上，背朝著大海，四面不靠人家，連院墻都沒有，從陸上吹來的風(fēng)毫無阻礙地吹著門窗。她很需要有人做伴，于是我也住進那座房子，對外說我是她的表哥，蓋這座房子用了我家的錢。人家根本不信，不過也不來管我們的閑事。我們親密無間，但是沒感到有什么必要去登記結(jié)婚。我住在東邊屋里，晚上常常睡不著覺在門口坐著，她也常來陪我。我們有很多時候來談?wù)摚泻芏啻握劦轿摇?br>
看來寫詩對我是一個不堪的重負，可是這已經(jīng)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情了。我必須在這條路上走到底。我必須追求這種能力，必須永遠努力下去。我的敵手就是我自己，我要他美好到使我滿意的程度。她希望我能斗爭到底。她喜歡的就是人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的一切希望就系之與于此。如果沒有不可能的事情，那么一切都好辦了。
我不斷地試下去，寫過無數(shù)的壞詩。偶爾也寫過幾個美好的句子，但是沒有真正使她滿意的一篇。我好象老在貧乏的圈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爬不出去。我找過各種各樣的客觀與主觀原因，可是一點幫助也沒有。她說我應(yīng)該從原地朝前跨一步，可是我動彈不得。我就這么過了好幾年。有時挎著她的手到海邊去散步時我想：“算了吧！我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是多么好的伴侶。也許滿足了就會幸福。”可是我安靜不下來。我的腦子總是在想那個渺茫的目標(biāo)。我常常看到那個寂寞的大海。如果我停下來，那么就是寂寞，不如試下去。
昨天早上，校長讓我?guī)畮讉€學(xué)生去趕大潮。我們分兩批到大海中間的沙灘上去挖牡蠣，準(zhǔn)備拿回去賣給供銷社，給學(xué)校增加一點收入。下午第一批學(xué)生上船以后，忽然起了一陣大風(fēng)，風(fēng)是從陸上吹來的。這時潮水已經(jīng)漲到平了沙灘，浪花逐漸大了起來，把沙洲上的沙子全掀了起來。如果浪把我們打到海里，學(xué)生們會淹死，我也可能淹死，淹不死也要進監(jiān)獄。我讓學(xué)生們拉住我的褲腰帶，推著我與大海對抗。我身高一米九零，體重一百八十斤，如果浪卷不走我，學(xué)生們也會安全。
小船來接我們時，浪高得幾乎要把我浮起來，一浮起來我們就完了。小船不敢靠近，批在沙灘上擱淺，就繞到下風(fēng)處，我把學(xué)生一個一個從浪峰推出去，讓他們漂到船上去。最后一個學(xué)生會一點水，我和他一起浮起來時，他一個狗刨動作正刨在我下巴上，打得我暈了幾秒鐘，醒過來時幾乎灌飽了。我再浮上水面，小船已經(jīng)離得很遠。我喊了一聲，他們沒有聽見，我又隨浪沉下去。再浮到浪頂時，小船已經(jīng)搖走，他們一定以為我淹死了。
我在海里掙扎了很久，陸地在天邊消失了。我一個勁地往海底沉，因為我比重太大，很不容易浮起來。大海要淹死我。可是我碰上了一條沒漿的小船在海上亂漂。我爬上船去，隨它漂去。我暈得一塌糊涂，吐了個天翻地覆。天黑以后，風(fēng)停了。我看見這座大海之中的一個小孤島，就游了上來。
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我聽到了金喇叭的聲音。在這個荒島上，我寫出了一生中第一首從源泉中涌出來的詩，我把它刻在了石頭上。在我的四周都是海，閃著金光，然后閃著銀光，天空從淺紅變做天藍。海面上看不見一條船。在這小島頂上有一座玩具一樣的龍王廟。也許人們不會來救我，我還要回到海里，試著自己游回岸上去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不覺得餓，還可以支持很久。我既可以等待，也可以游泳。現(xiàn)在我愿意等待。于是我叉手于胸站在小島頂上。我感到自豪，因為我取得了第一個勝利，我毫不懷疑勝利是會接踵而至的。我能夠戰(zhàn)勝命運，把自己隨心所欲地改變，所以我是英雄。我做到了第一件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接著做下去。我喜歡我的詩，因為我知道它是真正美好的，它身上有無可爭辯的光輝。我也喜歡我自己造出的我自己，我對他滿意了。
有一只小船在天邊出現(xiàn)，一個白色的小點，然后又象一只白天鵝。我站在山頂上，把襯衫脫下來揮舞。是她，獨自劃著一條白色的救生艇，是從海軍炮校的游泳場搞來的。她在船上揮著手。我跑到岸邊去接她。
她哭著擁抱我，說在海上找了我一夜。人們都相信我已經(jīng)淹死了，但是她不相信我會死。我把她引到那塊石頭前，讓她看我寫的詩。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向我要那片硬質(zhì)合金，要我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可是我不讓她刻。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對我無關(guān)緊要。我不希望人們知道我的名字，因為我的勝利是屬于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