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是下了功夫的片子。電影里,綠蔭中的掌燈馬路,飛雪中的熱騰市井,無不是一幅幅久遠的世事圖景,而且故事里時代背景層疊、人物關系交錯,隱喻和機巧也處處可見,素材豐富得很。
但對看電影求休閑的普通觀眾來說,這部片子可能算不得“爽片”,你費勁巴拉地摸黑登黃山準備看日出,可等你扯著腰架著腿爬到山頂一瞧,咳,山頂是個多云天兒。看太陽和看云都不清楚,它們是藏著的,這就令求“爽”的人不大暢快,期待那么高就讓給我看這個?
故事里有一個“懷恨”多年的李天然、兩個壞蛋朱潛龍和日本人“根本”、一個“下大棋”的藍青峰、一個苦大仇深的關巧紅、一個為了得到那份自己的“東西”的交際花唐鳳儀、還有一個會飆北京話的美國醫生亨得勒。
電影里,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魔障,但是電影也不直說他們的魔障,可能就表現為猶豫、遲疑、驚恐、不確定、虛偽、假裝有信心。姜文不是在教人超脫,他像是在自說自話,也像是在自我救贖。
很多藝術作品往往是創作者的一個念頭引發的。可別小看了這個念頭,它是荷爾蒙,是生之本能,是除了吃喝拉撒之外,讓人之所以活著的光。只有敘述了,抒發了,演繹了,才覺得生命是活著的。?
就比如小說,如果讀完一本部小說,能夠領會到作者的念頭,就會合起書本,對著天花板或遠處車水流光長舒一口氣。那種感覺絕對是人生一大幸事,像是多活了一種人生,也像是置身事外擺弄自己的人生,愜意得很。
看這個電影更像是看一個寫小說的人在全程憋他的念頭。但是在電影里,念頭是在故事架構和情節之外的東西。所以姜文險些就陷入“錯亂”里去了,這也是有人批評這部電影情節節奏的原因。越不清楚的東西,越神秘。把不清楚而神秘的東西表達出來,越顯功力。 ? ? ? ??
那么《邪不壓正》講的是什么私人念頭?
那些折磨你人生的東西,比如影影綽綽的恐懼、比如難以釋懷的莫名的被傷害、比如和外在勇氣打架的內心擰巴,那些統統沒什么要緊,你狠狠勁就過去了、就燃燒起來了、就天高海闊了。話是這樣說,你是想狠狠勁,但是你還不清楚你要找誰去“復仇”、找誰去“打架”、找誰去“釋懷”、找誰去“和解”,天地白茫茫的,人生短暫得可怕,你憑什么、你又能去找誰卸除那些你背負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是電影里的念頭。
姜文用電影把這個念頭表達出來了,用藍青峰和李天然坐在“赴死”的汽車里時的對話來表達,用李天然和關巧紅在屋頂上的一次又一次對話來表達, 用李天然“大開殺戒”和關巧紅走進“大風大雨”的時代中來表達。
姜文在電影里打磨的這個念頭,也是在治療看到它的人,只是看到它的人可能從未曾意識到自己心中有魔障,不知道自己的魔障在哪里,更談不上毫不畏懼揮刀斬下來。
現實生活中,誰人不會遇到那些輕手輕腳擒住你的心魔呢。
讀大學時候,最后一年的一個下了雪的元旦夜,一個別系的姑娘深夜找我出去,要聊聊。我們那所大學每年的元旦夜都有篝火晚會,那一個夜晚也是學校不設門禁的日子。學校廣場上,年輕的男生女生在深夜的火樹銀花中嬉笑打鬧、載歌載舞。別系的這個姑娘卻一臉憂郁。
她說,四年大學就快結束了,感覺很痛苦。
她與同宿舍的女生們關系也不是不好。她和她們的興趣不同、觀點不同,甚至她對她們的一些做法不太認同,但是從小受的教育讓她一直在忍讓、在遷就、在反思是不是自己的問題、在求“和氣”,她不快樂。
她和她們相處的時候戰戰兢兢,不想因為自己的言行引起她們的不適,這種戰戰兢兢又令她心累,她想逃避,她每天晚上甚至不愿意回到宿舍見到她們。時間就這樣過去,她忽然意識到大學就快結束了,而自己就這樣白白虛度了本該美好快樂的大學,心底的痛楚侵蝕得她寢食難安。
后來,我總回想起那個晚上這個別系姑娘在光影交錯中的一臉憂傷。多少隱秘幽微的內心世界,上演著魚刺冰峰的交戰啊。大學畢業后我們去了不同的地方讀研究生,有一次在微信上聊天,我問她在新學校過得快樂嗎。姑娘說快樂是快樂,但是時不時想起大學時代,還像有一根刺扎在心頭。
那你和當年同宿舍的那些姑娘還聯系嗎?
她說,不好意思斷了聯系。誰結婚她也會準備了紅包千里迢迢趕去。
直到前不久,這個別系姑娘做了一件事情。
她和當年宿舍的女生們開誠布公說了當年的痛苦。并說,要絕交。
她說,“絕交”后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至此,她才真正把大學時代的那根刺拔出來了。她這才真正面對面審視了大學時候那個不快樂的自己,對“不合群”標簽的畏懼、對“樹敵”的畏懼,對懦弱迷惘的自己的憤恨、對虛度美好時光的悔恨都被她從深淵里拔出來了。
另一個故事是關于母親和兒子的。
他比弟弟大了三歲,他讀高中的時候,弟弟讀初中。
2000年左右的農村高中,一個大男生常常兩個饅頭一包咸菜就是一頓飯,就這樣,他的生活費依然捉襟見肘。有一次學校封閉集訓,一個月沒讓回家。他的母親可能是疏忽了,也可能是家里真的沒有錢,沒有去給他送生活費,他就一頓飯一個饅頭半包咸菜,生生把半個月的生活費掰開用了一個月。當集訓結束回家拿生活費的時候,他整個人瘦了一圈,他的母親這才意識到自己傷害了兒子,滿心愧疚。他眼睛噙著淚,沒有說一句話。
后來他考了大學,弟弟進了高中。母親因為對大兒子的愧疚,就去弟弟高中附近租了個房子陪讀,照顧弟弟的飲食起居。可是,這更加劇了他的痛苦,他更加確信自己當年是被拋棄的那個人。他們只愛弟弟。
再后來他進了金融行業,拿上了豐厚的薪水,通過買各種名牌產品、去各國旅游來彌補當年貧窮的羞愧和饑腸轆轆學習的痛苦。他也會給母親買各種好的食物和衣服,可是他就是不和母親親近。
他的母親忽然得了腫瘤。一切太突然了。他感覺是上天在懲罰他對母親負氣多年的不孝,一夜之間白了頭發的他休了長假,帶母親去最好的醫院做手術,開著車帶母親去各個地方看風景。是“死亡的威脅”和“生離”的巨大痛苦和他內心的魔障痛痛快快打了一架。
生而為人,命運這個東西,真的會生出豐富多彩的“小東西”來啊。你心里曖昧不清的聲音說,要滿懷耐心懷抱著這些“小東西”,不能扔,可是有的“小東西”會刺撓人,甚至會扼殺人。
姜文也是個“老油條”了,在電影里,他在教人勇敢嗎?也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