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大秦帝國》中的百家辯論。這次張儀在齊國再遇孟子,又開論戰,精彩紛呈:
大道至真
齊宣王明知就里,又岔開笑道:“先生以為,當如何安定燕國?” “置賢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燕國自安。” 齊宣王聽孟子再沒有觸及難堪話題,便松了一口氣道:“先生所言,天下大道。敢問先生:如何便能置賢君、行仁政、去奸佞、息刀兵?” 孟子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蒼老的語調竟是分外矜持:“上智但言大道。微末之技,之術,惟蘇秦、張儀縱橫者流所追逐也,孟軻不屑為之。”
孟老夫子的意思是我只管“大道”,具體操辦之術我不Care,所謂“大道永恒”,孟夫子永遠是對的。不巧的是“不屑”就“不屑”吧,何至于點名“蘇秦、張儀”給帶著“不屑”了呢?蘇秦為六國宰相,后專職齊國宰相,不幸遇刺過世了。巧的是張儀正好在齊國,孟夫子之前不知道,這下好了,張儀必然反擊。
大偽無雙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張儀!齊宣王也一時愣怔了。
“孟夫子名不虛傳,果然是大偽無雙也。”張儀應聲而起,一句悠閑而犀利的評點,便使殿中轟然炸開,嗡嗡議論不絕——方今天下,誰敢直面指斥孟夫子“大偽無雙”?若是別個名士,齊宣王也就阻止了,畢竟孟子是天下大家,如何能讓他如此難堪?可這是名重天下的張儀,聲威赫赫的秦相,況且孟子挑釁在先,他如何能公然攔阻?
張儀果然是策士,口才極佳,開口兩句,就直指核心——把儒家的代表人物孟子定義為“大偽”之士,在當時那個年代、那個場景下,可以說驚天地涕鬼神了!
真偽厚顏
孟子極不舒坦,沉聲問道:“足下便是張儀了?” “微末之技,利害之術,縱橫者流,張儀是也。”
雖則心中忐忑,孟子卻從來沒有退讓致歉的習慣,振作心神,一開口便氣度沉雄:“大道至真,不涉得失。末技卑微,惟言利害。以利取悅于人,以害威懾于人,此等蠱惑策士,猶辯真偽之說,豈非天下笑談耳?”
“孟老夫子,爾何其厚顏也?!”張儀站在當殿,手中那支細亮的鐵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偽,天下可證:在儒家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術皆卑賤,唯我獨尊;學皆邪途,唯我正宗。
墨子兼愛,你孟軻罵做無父絕后。揚朱言利,你孟軻罵成禽獸之學。法家強國富民,你孟軻罵成虎狼苛政。老莊超脫,你孟軻罵成逃遁之說。兵農醫工,你孟軻罵為未技細學。縱橫策士,你孟軻罵作妾婦之道。
你張揚刻薄,出言不遜,損遍天下諸子百家!卻大言不慚,公然以王道正統自居。憑心而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軻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爾等不過一群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書呆子,整天淹沒在那個消逝的大夢里,惟知大話空洞,欺世盜名而已!
國有急難,邦有亂局,儒家何曾拿出一個有用主意?爾等竟日高談文武之道、解民倒懸,事實上卻主張回復井田古制,使萬千民眾流離失所,無田可耕!爾等信誓旦旦,稱‘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事實上卻維護周禮、貶斥法制,竟要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萬千平民有冤無訟、狀告無門,天下空流多少鮮血?如此言行兩心口不應,不是大偽欺世,卻是堂堂正正么?
儒家大偽,更有其甚:爾等深藏利害之心,卻將自己說成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但觀其行,卻是孜孜不倦的謀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喪家之犬!三日不見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終。究其實,利害之心,天下莫過儒家!趨利避害,本是人性。爾等偏無視人之本性,不做因勢利導,反著意扼殺如閹人一般!食而不語、寢而不語、坐懷不亂,生生將柳下惠那種不知生命為何物的木頭,硬是捧為與圣人齊名的君子!將人變成了一具具活僵尸,一個個毫性的閹人!儒家弟子數千,有幾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龍活虎的真人?有幾人不是唯唯諾諾的弱細無用之輩?陰有所求,卻做文質彬彬的謙謙君子,求之不得,便罵盡天下!
更有甚者,爾等儒家公然將虛偽看作美德,公然引誘人們說假話:為圣人隱,為大人隱,為賢者隱;教人自我虐待,教人恭順服從,教人愚昧自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終使民人不敢發掘丑惡,不敢面對法制,淪做無知茫然的下愚,使貴族永遠欺之,使爾等上智永遠愚弄之!險惡如斯,虛偽如斯,竟大言不慚的奢談解民倒懸?敢問諸位:春秋以來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誕離奇厚顏無恥之學?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軻!”
張儀接著對儒家的“大偽”盡興批駁,從他們“唯我獨尊”,到“白日做夢”,到“欺世盜名”,到“心口不應”,到“懦弱無能”,到“愚昧百姓”,結論是“厚顏無恥”。一口氣一氣呵成,論據充分、緊湊,論點集中,把儒家批駁的一無是處。
余音繚繞
張儀一陣嬉笑怒罵,大殿中竟是鴉雀無聲,惟聞張儀那激越的聲音在繞梁游走:“自儒家問世,爾等從不給天下生機活力,總是呼喝人們亦步亦趨,因循拘泥。天下諸侯,從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戰國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沒有一個國家敢用爾等。儒家至大,無人敢用么?非也!說到底,誰用儒家,誰家滅亡!方今大爭之世,若得儒家治國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飲血!孟夫子啊,干百年之后,也許后輩忽然不肖,忽然想萬世不移,忽然想讓國人泯滅雄心,儒家僵尸也許會被抬出來,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豬肉,成為大圣大賢。然則,那已經是干秋大夢了,絕非爾等生身時代的真相!儒家在這個大爭之世,充其量,不過一群毫無用處的蛀書蟲而已!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張儀竟是仰天大笑。
還沒有盡興,張儀繼續批駁,把儒家變成“僵尸”、“蛀蟲”了。
振聾發聵
大殿中靜得如同幽谷,惟聞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孟子想反駁,想痛斥,卻對這種算總賬的罵辭無處著力,想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腳下卻軟得爛泥一般。眼看張儀張爪哈哈長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聾發聵的反擊,論戰如斯,便是全軍覆沒,煌煌儒家,赫赫孟軻,豈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聞“哇——!”的一聲,孟子一口鮮血竟噴出兩丈多遠!對面的張儀與孟嘗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撲滿了鮮血,連并排的齊宣王酒案上也濺滿了血滴!
孟夫子終于忍無可忍,卻無從說起,一口氣別不過來,盡然急火攻心,噴血而出。
真理越辯越明
春秋戰國時代,群雄并起,諸子百家,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一個精彩紛呈的歷史舞臺。秦國有商鞅變法,規定是否違法看行動,而不是言論;齊國設立國家學院,專門養育各種奇才,精彩辯論時常上演。
真理越辯越明,最終還看各家的實踐,所謂行勝于言。最終秦國統一天下,顯示變法的成功;但卻并不長久,很快被漢取代,可看做是百家的磨合。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在一定歷史時期內促進了社會發展,但其后中華兩千年,一直走不出改朝換代不斷循環的歷史怪圈,在一定程度顯示開放百家之必要性。
其實無論怎么變,誰家的變法有利于整個社會的生產力發展,必然影響歷史發展,才是泱泱大道和最終歸宿。
注:上述引用摘自《大秦帝國》,版權歸原作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