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愛的世界讓人不夠成熟。——《失戀者的自白書》
? ? ? ? ? ? ? ? ? ? ? ? ? 楔子
? ? ? 六月的建康,雨后的玄武湖上升起了一層微薄的幔紗,不支不蔓,只緊緊地圍擁水上。岸邊植著排柳樹,枝葉萎頓,汁水干涸,它的食客不知棲于何處,沒了聲響,改了口味,忘了舊歡,大約已蜷縮死去。
? ? ? 事物總直直滑落到達毀滅,自誕生那天始。
? ? ? 臺城里,不同的景象湊成同樣的命運。血液把宮墻鍍成褐色,碎裂的腿骨,肉塊,鐵甲,兵器混合在一起,創(chuàng)生腐爛的鐵銹味。另有清癯的影子盤旋其上,應(yīng)景地怪叫幾聲,卻遲遲不肯下來。往里走,亂流的紅色液體盡情地擁吻著磚石,毫無禁忌。凈居殿里的顫栗聲也在混亂中橫插一腳,那音色悲戚尖銳,全無風度。想象離事實卻也相差不遠,那位氣若游絲,斜躺于榻上的大人,袍子華美光鮮,無奈面容枯槁,精神萎靡,全無雍容的氣度。唯有那雙眼中少有的鋒芒,擦拭蒙塵的身份。
? ? ? 桂冠不知道被丟在哪里,他有種感覺,好像一個孩童,眼睜睜地看著滿屋的玩具被父母沒收,調(diào)色板被打翻,然后世界簌簌粉碎,連堵大墻都不曾留下。
? ? ? 血污,深厚地打在他臉上,仿佛豆蔻年華被墻頭馬上刺激呈現(xiàn)的紅暈。
? ? ? 真是可笑。
? ? ? 他舔舐過的污穢,比任何人都多,殘忍與血腥,洗伐靈魂,終而成了本能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氣味,且嗅出了芬芳。
? ? ? 這是他的前半生。
? ? ? 后來的故事,卻是波詭云譎的瑣細志怪,大家癡迷于熱議,是如何的變故,促使難以置信的折轉(zhuǎn)。誰也不敢當面叩問,畢竟也無兩顆人頭可割。多年前,御史臺的張大人仗著酒勁多嘴了半句,后面的話被殘存的理智塞了回去,大概心存僥幸,自以為躲得開出軌的馬車。當然,圣上圣明,這先驗于存在本身,絕非因為他現(xiàn)在將身心都獻給神佛,菩薩低眉,而收斂了性子。天子之怒,伏尸百萬,又何惜誰的性命。
? ? ? 知足這個詞往往是試探未知失敗之后,沮喪衍生的副產(chǎn)品,好像披掛上陣就遮掩住尷尬與窘迫。他當然不是這樣,他是紅塵里最大的王,精力旺盛,野心勃勃,唯有開辟新世界才能再次品味人生的快感,就好像沉潛下去,直至肺泡破裂,血脈賁張而帶來的眩暈與窒息,寧愿被毒蛇誘惑也不肯平庸地老去。
? ? ? 那么,知我罪我,又有何妨。
? ? ? 這一回,他所投入的,是滿天花雨[1]的世界。
? ? ? 現(xiàn)實卻喜歡賞給人們連續(xù)的嘴巴子,偏執(zhí)地拍打著一邊,無視腫脹的皮膚與隆起的烏青帶來的視覺差異。此時此刻,他成了人生的俘虜,他所擁有的,無論是珍視如性命,還是罔顧類敝屣,都一一被褫奪革除。就好像賭局中把所贏的統(tǒng)統(tǒng)壓上,以求個結(jié)果,卻被莊家通殺,滿盤皆輸。這固然打擊人,但也不至于無法接受,可恨的是莊家就此收手,唯有紅著眼顫抖,眼睜睜地見證滿山的金銀珍寶落入他的口袋,再無償還的一日。
? ? ? “侯景,你這只豺狼,你,你......必永墮地獄,不得往生。”他一開口就泄了氣,準備好的言辭,填充著惡毒的汁水蓄勢待發(fā),將要把仇敵拖入無盡的漩渦。關(guān)鍵時刻,罵詈卻好比腥臭的鮑魚,熏得他肺部灼熱,只能縮了回去,仿佛臨幸后宮時卻連續(xù)如廁,待集中精力已是破曉。他刻意忽視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卻在角落里與自己較著勁。他的范式從不是單刀直入,正面交鋒,世家,品位,血統(tǒng),都決定了只能是五十刀斧手埋于帳下,草蛇灰線,綿延千里。內(nèi)心是鄙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表面仍安上溫柔敦厚的面孔,即使是輕盈的謊言,也要包裹上厚厚的甜蜜外衣,讓冬日里的人們舍不得松手。
? ? ? 那喚作侯景的人藏在黑暗里,既看不著裝束,也難以捉摸方位,只有粗獷的笑聲充滿了空間,殿里的氣溫都隨之下降了點。這聲線愈發(fā)尖銳,如生銹的柴刀砍在粗壯得病態(tài)的樹干上,砸出沉重的光暈與刺耳的回響。床榻上的那位早已承受不起,猶如做了個漫長沒有終點的噩夢。
? ? ? “蕭衍老兒,你該去死了。”侯景撫摸著手中的寬背刀,眼神溫柔如水,一絲的焦點都不散逸。
? ? ? 蕭衍怔了下,他設(shè)想的對罵并未到來,他的目光滿是欲求不滿之后的怨恨,渴望著什么,身體卻如燒焦的木炭一樣開始僵硬,那個“死”字成了催命的咒語。他全副武裝,鮮衣怒馬,還未沖鋒,潰敗的潮水就攜著他往后退去。
? ? ?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腳步聲越來越響,不出意外地鉆入他的腦海。一下子,所有的堅持與固執(zhí)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他安安靜靜地等待裁決,心里卻浮現(xiàn)出那個難忘的中元節(jié),同泰寺本就香火旺盛,加上盂蘭盆法會,一下子就成了建康城最繁華的地方。僧人們講經(jīng)說法,供奉佛祖,他在萬人叢中布施,逸興遄飛,突然來了靈感,金口一開,便要改個字。
? ? ? 磨能惱人,字宜從鬼。煩惱、五蘊包裹著人生,打著滾。
? ? ? 我執(zhí)才是真正的魔!
? ? ? 蕭衍緩緩閉上了眼,好像有無數(shù)天魔撕破了虛無,撐著爬了出來,一一襲來,世界紛紛破碎。他笑著撕開衣服,以手作刀劃著自己的腰腹,欲望一下子掙脫而出,向遠方的天空打著招呼。
? ? ? ? ? ? ? ? ? ? ? ? 一 權(quán)柄
? ? ? 愛是個不斷祛魅的過程,最終她變成了個普通人。——《失戀者的自白書》
? ? ? “你不該來。”她的聲音干啞,切割著我的身心,閑淡的語氣,吞噬了所有光芒和塵煙。
? ? ? “我還是來了。”
? ? ? “坐。”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波動,冷峻如刀鋒。
? ? ? “好。”
? ? ? 不能平靜收場了嗎,她進了房間,半掩著門,卷曲的頭發(fā)帶著露水,盈空吞沒了我。
? ? ? “為何你的心會冷?”她的聲線有點飄搖,卻直直地釘入我的腦海。
? ? ? “不知道,它燃成死灰,透著點白亮,被風一揚,隨即湮滅。”她總是認為我喜歡撩撥,可誰會喜歡婉轉(zhuǎn)深奧的情話呢,不過是些孤芳自賞的藝術(shù)品。
? ? ? “這就是你的理由?”
? ? ? “不不不,我無法從亂序中剝離出事實的真相。這一切真的那么重要嗎?”
? ? ? “重要。”她放下手中的茶杯,面色平靜,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而是路人的悲歡離合,“你知道嗎,你曾是我生活下去的信念。”她稍揚起了嘴角:“而現(xiàn)在,這一切都被你——撕——毀。”
? ? ? 一次被撕毀。天魔亂舞,人間失格。
? ? ? 她喜歡用刀子抵住我的心,我斟酌字詞,可是,即便我視她如生命,而現(xiàn)在已卻無資格了。
? ? ? 猶豫中,想伸手捏住她的掌心,尚未舒展,便懸在半空,如傾斜頹敗的高塔,噴吐著濃煙。
? ? ? “小——芝。”這聲音已是絞盡心血,從丹田里硬生生擠出來,就好像我們平時懲罰快干涸的牙膏。
? ? ? 業(yè)報來得好快。
? ? ? 我在求饒,那些話淺淡平常卻字字誅心。斬截如鐵,切割身心。
? ? ? 她卻沒有盡興,彎下腰撫摸著我的臉龐,輕聲地說:“你——很——好。”
? ? ? 她素來柔軟,說句硬話都覺得自己卑劣。此刻的表情卻是遇到解不開的仇恨,唯以血償血,別無他法。今天雖不是什么節(jié)日,也不是我們相愛的紀念日,更不是她的生日,但她卻高大如神祇,一如往昔,小仙女,女神么,大概都是天神的一份子。她狠狠地將情緒拍下,我已灰飛煙滅。
? ? ? 冷場,就好像我們第一次吃麻辣燙時她的拘謹。我無奈地觀望了下,她的床榻還是那般凌亂,那素來被我嘲笑為狗熊的公仔,好像蘸了太多的口水,發(fā)生難以名狀的變化,漸漸褪色。
? ? ? “你昨天洗澡了嗎?”我不知該說些什么,以為撬得開沉重的話題。可我常常是毫無自信的,也明白無力的語鋒容易觸礁,萎靡不振。我總是不懂溫柔,也笨拙得緊,一個人去公園也會迷路,感慨人生歧路叢生。
? ? ? “今夜沒有月光。”她抬起頭,粲然一笑,“安,我知道這次不一樣。就算我哭得再投入,你的安慰或不安慰,結(jié)果都改變不了,不是嗎?”
? ? ? 沉默。她冷靜下來,如回回星智者附體,游離的理智灌頂而入,她卻習(xí)慣了理智的疼痛。溺水的人,關(guān)竅都被堰塞,配合地掙扎下,算是為死神最后的伴舞。
? ? ? 她在崩潰的邊緣剎住,愛與恨如她的雙翼,攜著她體驗冰與火交加的極致感受。該有多么無助,才愿意割舍這一切,連自我麻醉這暫時的解藥都不愿服用,拋在了一邊。只因犯病時驚覺,執(zhí)著是味毒藥,抑郁躍遷至躁狂,無縫銜接,雙相的病態(tài)折磨微弱的自體感,接連不斷燙下燒傷的痕跡。陷入迷思,譫妄,她要的答案,諸神都無能為力,那些信仰鼓吹能治愈心靈,可對情傷束手無策,換言之,堅持與執(zhí)著被定義為頑固可悲,是自輕自賤。所以啊,自甘墮落的人,神祇是無法打撈上來的。
? ? ? 不方便的真相,完美的借口,多余的解釋。她以為越過綿延山水,會找到一份屬于自己的依傍,可沒預(yù)料,乏味的生活裝飾了愛情,假裝熱烈。事情的走向并非我們左右得了,盡管如此,我們?nèi)灾\殺了愛情。
? ? ? 冰涼的指尖摩挲我齊整的髭須,這并不是常有的體驗,一則我邋遢慣了;二則她總是嫌我的胡子扎手。語氣中攜帶了潮熱的氣體,“我早就知道,人生中有些東西是留不住的,”她頓了頓,燒紅了我的左耳,“但我從未想過,你竟也屬此列。”
? ? ? 我向來是個優(yōu)秀的傾聽者,耐性地煲著粥,聽完她的哭訴,這比默劇更加慘烈,反復(fù)地施放僵化的安慰,以及投入的悲泣,換得不好不壞的結(jié)局。此刻,她沒有哭,也許我不幸言中,淚腺枯竭了,如我一樣,只能嚎上幾句,如酒當歌,倒灌入心。也許她昨夜哭累了。
? ? ? 她突然起身,從頸上解下一物,輕輕拋擲了來,不舍被決絕覆蓋,“這個,還給你罷。”我有點癡了,因她過往作小女子狀的忸怩,和今日的俊爽,大相徑庭。她曾說過自己少時聰敏,好像偷了張大人的寶珠[2]一樣,過目不忘,但豆蔻一過,這記性越來越差,儼有返璞歸真的跡象。
? ? ? 我原以為比她堅強得多,如她所言,生有一副鐵石心腸,卻不料只是為了逃脫僵硬現(xiàn)實的自我暗示。“小芝,我......”后面的話被吞了下去,也可能身體不配合,就算吐出來,音節(jié)也破碎得不成模樣。
? ? ? 從未給她買過信物,我總是理性到虛無,以為牽著手能一直走下去,并不需要什么來證明。我就是最好最完美最無價的信物,不是么,小芝。終有一日,路過琉璃廠,突然看到一對陶制小人,如夢如幻,演繹著死生契闊,不易的情愫穿越千年,沒有誰比誰在愛情面前更高貴,我們俯伏,我們沉淪,如果這是愛情,如果這是兩情相悅,牽了手必成約定。恍恍惚惚,思緒行游八方,無視行囊發(fā)出身體被掏空的怨言,咬咬牙便買下來。她呢,自然是歡喜的,稀罕得貼身佩戴,享有等同我的待遇——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待它喪失了魔力,無法預(yù)言這段愛情的失敗告別,竟連涵養(yǎng)的光澤與細膩都變得暗淡。
? ? ? 魔合羅[3],你連自己的招牌都不要了么。
? ? ? 今夜確實沒有月光。夜黑風高,宜殺人。
? ? ? ? ? ? ? ? ? ? 二 追憶與想象
? ? ? 我看不是一念成魔,而是一戀成魔。——《失戀者的自白書》
? ? ? 她沒有問,斬斷我們最后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在吃飯大學(xué)初遇,這所大學(xué)的辦學(xué)理念獨樹一幟,僅從字面分析,一個大學(xué)把吃飯看得如此重要,深得人生三昧。吃飯,包括帶有儀式感的古代道教廚會,燕會,直至今天的各種聚餐,與睡覺并論,算得上人生兩件輕易獲得幸福感的事了。
? ? ? 一所藏著故事的大學(xué),將人生的浮沉掩埋在無人知曉的暗格機關(guān)之中,收斂起悲歡離合,安慰每個受傷的心靈——努力加餐飯。我想,這才是吃飯大學(xué)的辦學(xué)真諦。
? ? ? 開學(xué)的第一周,各種社團忙著納新,將店鋪裝飾繁賾,一群人拋下孤單,奔向遙遠的狂歡。那是一群人營造的假象,不是單人晚餐。我素來不喜熱鬧,那是別人的美好時光,劇烈地引燃,也無法傳遞給對岸一點熱度。
? ? 當然,我也怕孤獨,偶爾走在路上,哼著小曲,也期待有人能報以嘲諷。他人自是地獄,是痛苦的根源。但凡有點希望,誰愿把自身的疼痛與他人連結(jié),置于無法自拔的泥沼,借以感受無常的擺布,為了取點暖,把個人的情緒消解于人群。傳統(tǒng)意義上,應(yīng)有一定的儀式見證——任何組織都慣于握著劁刀,守在大門口候著為了去誰的勢,刀劍萬元,這刀被歲月打磨,愈發(fā)尖銳血腥,也能割得動崢嶸棱角了——不倫不類,必為妖孽。
? ? ? 赤裸裸的投名狀。
? ? ? 我走走停停,獨有角落里的帳子,零零稀稀,甘愿被冷落對待,拋入塵堆中,
? ? ? 似有恨無知音賞的徜徉。隨即徑直走到最后,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帳子上寫著小小的三個字——八卦黨。
? ? ? 噓,這個玩笑浮夸到虛脫,自稱黨派就含有君子小人的排外論調(diào),何況明目張膽的結(jié)社。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樣懷有赤子之心,他們恐懼背負大喇叭的罪名,每次都是躲在被窩里,廁所間,墻角下,所有和陰暗,神秘,潮濕有關(guān)的地方,偷偷翻看著八卦訊息。相比之下,八卦黨把一切公開化,直接承認窺探欲是先驗于個人認知世界前的本能。這是何等的大實話,揮著斧鉞斫開偽裝的面目,裂成數(shù)瓣。
? ? ? 負責人身材纖細,貌不驚人,也因為我很少關(guān)注沒我好看的人。他忽然一笑,腆著臉湊了過來:“下周三晚上六點,小劇場。”好似黑話中的切口,像是在后現(xiàn)代沖刷下日漸虛弱的哥特風,將納新大會包裹為神秘的聚會結(jié)社。不過,越神秘我越喜歡。
? ? ? 凡人總經(jīng)不起誘惑。
? ? ? 那天的裝扮很是關(guān)鍵,也許大家都易裝,帶上面具與變聲器,以防被假想存在狀態(tài)中的內(nèi)奸出賣。也可能有人太過隨性,以為是化妝晚會了——反正誰也不認識誰。面對未知的介于黑與白之間的中間地帶,大家虔誠地面帶敬畏,無論心里裝著多少不滿與憤怒。
? ? ? 也難以想象八卦黨的背后是哪股勢力,黨魁是全校最神秘的人,這個稱謂擁有致命的誘惑與美妙的魔法,每個聲稱見過黨魁,有幸與其相處片刻的,都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只剩下幾組嘔啞嘲哳的語氣詞——哦,吧,嗯之類。他躲在暗處,像只腹部鼓脹卻貪婪依舊的蜘蛛,納了張網(wǎng),等待誘餌上鉤,操控著組織的運作,又或者他過于懶漫,是只蟢子,忘卻祖?zhèn)鞯目椌W(wǎng)技藝。
? ? ? 我在周三的傍晚,打扮得稍有人樣,在小劇場門口戴上比我還丑的面具,就此進入一個新的世界……
? ? ? 這是我與小芝的初次相遇。
? ? ? 她化妝得有點嚇人,她不忘塵世所有的美,恨不得一一攫取,無論鮮艷還是暗沉,陽光還是憂郁,都被涂抹覆面,又戴了個耀眼的頭飾,搖晃著刺眼的光線,慌慌張張地闖入人群,迎著怪叫,噓聲和口哨,坐在我邊上。
? ? ? 夸張的開場白,副黨魁興奮地宣講了宗旨,目標,組織形式。壓軸的為最近的一個研究課題——吃飯大學(xué)的后現(xiàn)代審美標準制定,對全校學(xué)生的長相面容進行采集,以十分為滿分,商議各種評分細則。我越聽越驚悚,毛孔舒張著吸著冷氣,顫栗發(fā)瘆,而一陣陣寒流往心底倒灌,淹沒了我。隨著探討的深入,大家被奇思妙想逐步打動,開始歡呼,吶喊。氣氛沸騰,仿佛人生已指向新的方向,照亮了陷在深坑里的倒霉人兒。
? ? ? 我未興奮片刻,激素卻一下被萬能的引力吸走,那力量沉雄,將我拖入萬米深海,致密的水分子壓得脊椎咯咯作響,似有神靈踏于其上[4]。驚覺,原是旁邊傳來的一陣指尖敲擊桌面的聲響驅(qū)散了紊亂。
? ? ? 是她,那個打扮浮華的女人,她的指節(jié)粗大,疑似使用過度,一串摩斯密碼?她在傳遞什么不為人知的秘辛,又在會場里捕捉什么字詞之外的深意,我死死盯住她的右手,隨著下一次的敲擊完成,這里沖進來一群人,以三俗的罪名逮捕我們,面臨非人道的虐待和辱罵時,無奈之下,我吐露了組織內(nèi)部的消息......等等,好像我未經(jīng)手過任何隱秘訊息,只是無力的外圍人士,連一點兒的價值都榨不出。
? ? ? 好了,這場無聊的意淫該終結(jié)了,已是尾聲,大會在喧鬧中結(jié)束,人潮吞沒了出口,振奮地拍打欄桿,恍如受洗獲得新生。我對于在人潮中趟水有著滿滿的決心,只不過肩膀太窄,腰力匱乏,常常被巨獸視作渣滓,不足以嵌塞牙縫,但足夠惡心味蕾,只能忿忿吐出。
? ? 最后的最后,剩下那個女人,還有我。
? ? ? “一起去吃個飯不?”我熱絡(luò)地打著招呼,任體內(nèi)的搭訕欲望勃發(fā),或許只是出于好奇,奇特的會場,奇特的女人,會不會引發(fā)一場奇特的艷遇。我分不清這份熱衷,是出于探索種種人生,還是對性的本能渴望。
? ? ? “好啊。”她爽朗應(yīng)下,晃悠悠地在空氣劉海的干擾下走出去,似一只笨拙的大鵝。這是簡小芝和我說的第一句話,簡單無邪,如夏日里的冰淇淋,沒有人不喜歡,也沒有人知道喜歡的理由。
? ? ? 她回了趟寢室,而后懶懶地下來,卸了妝容,她的臉龐并未清秀,鼻尖帶著淺淺的痘印,微微一笑,雖有淺淡的法令紋,卻很明麗,比春風中飄搖的綢緞還要絲滑。
? ? ? “走吧,喂喂,你怎么在發(fā)呆?”她晃了晃手,若有所思地自語:“莫非是被我的盛世容顏震驚了。”
? ? ? “你果然是梁靜茹的鐵桿粉絲。”
? ? ? “你咋知道,我也沒告訴你啊。”她訝異地捂住了口,似乎暴露了最深的秘密,這個女人,單純地過份,讓自卑的人可以自信欺之,以獲取成就感。
? ? ? “我當然知道,以后你也會知道。”
? ? ? 現(xiàn)在的她,終于知道。
? ? ? 我們?nèi)コ粤寺槔睜C,彼時尚未被語境污染,純粹是一種熱鬧的食物。雖然屢屢搭訕失敗,卻無礙我修煉成資深的理論專家。從食物與性的角度出發(fā),麻辣燙,火鍋,自助,無不帶有熱絡(luò)喧闐的成分,驅(qū)動兩人關(guān)系傾向于假性親密。再插入有關(guān)鞋子尺碼的話題[5],醉之以酒,而觀其性,但游走于底限的邊緣而不越界,就更曖昧妥帖了。以上論調(diào),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另辟秘境,若是出本專著敷衍發(fā)明,得國家社科基金資助也不足為奇。當然我們是黨人,應(yīng)保持低調(diào),埋下伏延千里的針腳,最后捕捉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們默默吃飯,專心記住各種訊息,以眼神交流,以摩斯密碼互動。
? ? ? 這以后呢,就是平庸的愛情故事。我認識她兩年,喜歡她好久。誰都經(jīng)歷過數(shù)次的走走停停,分分合合,在無盡中描繪未來的光景。一個徹骨寒冷的日子,埋在被窩里,好像聲色犬馬之輩,白日宣淫太過,年紀輕輕就骨質(zhì)疏松,厚重的兩層被子壓抑得肋骨都嘎嘎作響。惟一能取暖的,只有她的聲音——我從未奢求太多,能找個人相互取暖此生足矣。聊著天,和她抱怨這空氣能謀殺生命,覺著南方的冬天之于你我,不亞于古代刖足梟首的酷刑。春天自然回來,不過sorry,今天是來不了——把人生托付給那未知未嘗不是種不負責任。我感嘆著人生無常,毫無方向,隨即半開玩笑地表著白,要不,咱倆湊合湊合。并不敢抱有太多希望,她向來嫌我煩嫌我悶,送我個帶酒窩的笑容也屬苛求。她亦沒有答復(fù),這話太磊落大氣,連斗圖小王子都無法敷衍而過,只能交給時間靜靜漂沒。
? ? ? 我太寂寞,忍受煎熬,恨不得斬下雙臂好停止撩撥。時間沉默地過了幾天,可笑至極,與昨日無異。她卻忽然回了訊息,應(yīng)了看電影的請求。我矯情地傻笑,原以為是這輩子最后的轉(zhuǎn)折,而目光短淺的我,未曾望見那遠處的挫敗與沼澤,這埋伏太過精彩,孫吳復(fù)生也難以匹敵,更不提我的眼神無光,時而一個人走著也磕磕碰碰,難以安穩(wěn)。
? ? ? 廳里人很多,在燈光的照耀下,像繽紛的霓虹燈泡忽明忽滅。而我心里的蟲子蠢蠢欲動著,經(jīng)不起光線的氣息引誘,一念之間就涌向了她。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我想盡情吶喊,卻怕這真實的幻覺會被吵醒。她的素手纖細,帶著點不安,初時無畏的反抗,卻被后來的粗暴出賣,證明不過是簡姑娘的普通嬌羞。她一直捏著我的手,我即順勢反扣,十指連心。
? ? ? 也只限于此了,在開始之后,在結(jié)束之前。崇洋媚外的我們紳士地遵循中世紀的吻手禮,刻苦抑制激素的分泌,欲望很遙遠,被歸墟緩緩吸納,所以會本能地撒手在雷池前,看櫻花貼在她藍色百褶裙而無動于衷。也只限于此了。
? ? ? 她掌心的溫度順應(yīng)天時,夏天滾燙,冬天冰冷,真是先天地排斥愛情,我只能開始這么想,在她拒絕我的那天起。簡小芝無奈又堅定地扔下致命的誘惑,安,你很適合,但是呢,我對你卻沒有那種感覺。那種感覺!該是怎樣的感覺,一見鐘情,以身相許?孤舟一片,漂泊半生,有時候聽著江湖夜雨,不經(jīng)意間會覺著自己只需要一種寄托。只可惜這世上美麗的皮囊太多,也太好看,確實比有趣的靈魂有趣得多。而我并不是這類人,我的皮囊不值一提,我的靈魂孤芳自賞。我低下了頭,不敢看她側(cè)臉折射的光圈。她無力地安慰,勸我試著去愛去接受,別人。她能決定我們的關(guān)系走向何處,卻無法給我指定一個遠方。
? ? ? 那段時光啊,成了個實心的大鐵球,磨著我的心。我站在路邊,卻等不來該來的巴士,我在操場喝著悶酒,卻沒有及時的風雨。那車,停留在彼岸,那酒,置放得無味。壓抑得沉重,喘不過氣,任幸福飄遠,隨摩天輪旋轉(zhuǎn),東風起了,飛機就要飛向遠方。
? ? ? 人生蜩螗,現(xiàn)世苦惱,她冷落了我多日,比陌生的路人還要冷淡,冷卻得微微發(fā)燙。所以,徒勞地做些什么,想以肉體的疼痛兌換精神上的解脫,以苦修的名義自我懲罰。那時的我,陷入莫名的虛無中,并無什么可想可思,像一只化不成蝶的繭子,無所謂掙扎,也不用對未來發(fā)愁,如果本就沒有未來。只是直直地盯著天花板上的斑點,在朦朧的視野中擴大縮小,直至將我吞噬。
? ? ? 某日,電話突然響了,是那個女人,她似乎剛剛睡醒,我最喜歡她此刻的聲音,迷離的低音,在我的掌心畫著圓圈,摩挲我的耳垂。
? ? ? “安,我剛才做了個夢。”她的聲線軟糯,比天鵝絨還要柔弱。
? ? ? “嗯?”我并無什么好擔心,也沒有境地會比現(xiàn)在更差。
? ? ? 簡小芝突然笑了笑,“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吧。”
? ? ? 這話像對我而說,也全不似對我而說。
? ? ? 心里卻有個聲音響起,讓我走吧,需要多少掙扎多少勇氣,不確定方向沒錯,又不愿掉頭,讓我走吧,拋下一切,遠走高飛。
? ? ? 忘了她的美。
? ? ? 我向來為她的理性而激賞,她不喜陳腐俗爛的愛情,也缺少渴望。而理性之于我們,何時起竟有了關(guān)涉無情的指征。我無意辯解,也不想和這荒謬可笑的言辭較勁,但它沒罷手,在世界里橫沖直撞,散播著惡意。
? ? ? 所以我不得不解釋一些,以消除放肆的偏見與流言。愛情,只是青春被衰老直射余留的光斑,夏日里或許可得樹蔭的庇護,到了冬天,卻困于無法躲避的易折的宿命里。既然沒得挑選,被拋入無情的時代,所以就安靜接受吧,點燃原始的感動,一路前行,不在意乍見之歡或是久處不厭,你我能擁有的,本就不多。
? ? ? 而她現(xiàn)在的語氣淺顯輕佻,逗引在她面前卑微的我的靈魂,我可以低著頭,在神靈前停止呼吸,但若匍匐著,托著她的淡青色長裙,只怕再也站立不起了。
? ? ? 就這樣吧。
? ? ? 我斟酌著措辭:“你去死吧。”我已無法得到語言的真實含義。如果不會玩迷宮,最好不要進去,完美的解決方案大概就是拆掉它,苦惱便會煙消云散。
? ? ? 人生的導(dǎo)演卻不這么看,他喝斥我的走神與出戲,并稱女主角剛剛的臺詞是無能的編劇這輩子最美的句子。我不斷罪己,承認是“說錯臺詞”,在寫了三千字的檢討書之后,這場大戲繼續(xù)拍攝。
? ? ? 安,你承認吧,這是你聽過的最美的情話。導(dǎo)演推了推厚重的眼鏡,我卻一直提防他一言不合,將其摔在我的臉上。
? ? ? Maybe,possible,likely,perhaps,probably。我遲疑了,我無法理解世界,世界也無法理解我。
? ? ? 導(dǎo)演,繼續(xù)吧。我假裝配合,試圖靠近未名的真相。不成想,事態(tài)的發(fā)展卻超乎我的設(shè)想。放大、誤讀、扭曲、拼接、遮蔽......幾天之后,我才明悟簡小芝的心意。我一直向往騎著摩托車長途旅行,仿佛掏空一切,奔逐自由。或許,真的存在著公路電影,一個人經(jīng)過旅行,濾去人生的雜質(zhì),有點成長,變得純粹。
? ? ? 可能某個人就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一個過程,所以那句臺詞聽起來生硬突兀卻恰如其分。
? ? ? 這確實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美的情話。
? ? ? 后來,我邀她吃飯,這是她與我的榮幸,這個女人,能將最真最美的話在一個男人前表露,對于彼此,都是親密關(guān)系的見證。
? ? ? 我進入了一個新世界,二十幾年來的愚笨似乎都被她沖刷而盡,露出底層的癲狂,所以,本能地說些瘋言瘋語,連自己都訝異迅捷的語言組織能力。我真心想牽她的手一輩子,當那些玩笑話,嫌棄話讓她覺得是冒犯時,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卑微的人對她的調(diào)戲,是一種獨特的語言體系,讓她能認可這個男人不一般。
? ? ? 這個世界都是我的表象,而我擁有的,唯有你,簡小芝。偶爾她也會覺得,她的男人魅力很大,即使如蚊蚋語,也是亂墜天花。大多數(shù)情況下,對話的終結(jié)以啃咬為符號。只是宣言從來不咬人的她,每每食言而肥,然后苦惱著節(jié)食,我也只能無奈地將她摟得更緊,擠壓她的憂愁。
? ? ? 我看了看左手刻度不勻的“手表”,作為完美主義者,一點兒的瑕疵都是對人生的侮辱。我憤憤地晃著右臂,“小芝,前世我一定是你高攀不起的肉包子。”于是,我又獲得了只類似的手表的獎勵。
? ? 這些話聽得多了,簡小芝開始有點擔憂,“安,思想太尖銳,難免刺破身體。”我心里卻很歡喜,這個女人,是真心愛我,無所顧忌的。我突然一把抱她入懷,死死地箍住,如犯了胃病的人渴求的熱水袋,安慰寂寞不安的心。
? ? ? 我撫掃過她的法令紋,重重一吻:“小芝,你要嫁給愛情。”那是我和她第一次喝酒說的話,終了,敬天長地久一杯,立下誓詞。誓詞很短,既不押韻,也不悅耳。當時所想,唯綰合歡雙帶,飲合巹酒。
? ? ? 未料的是,執(zhí)念不似淚水般具有像癌細胞一樣無限增殖的天賦,竟會慢慢衰減,化成一枚針頭刺痛我的胸口。
? ? ? 塵封的日子開始發(fā)霉,在幽暗的梁子上簌簌抖落,我努力一吸,全是菌落的香味。
......
? ? ? 客廳里靜得能聽見臭蟲的呼吸,吹起的塵土沉沉砸下,發(fā)出尖銳的噪音。
? ? ? “你愛過我嗎?”絕望還在掙扎,奮力地穿窬洞穴去攫取光明,還有希望。
? ? ? ? ? ? ? ? ? ? 三 誤解與消解
? ? ? 愛情有時候比毒藥還可怕。——《失戀者的自白書》
? ? ? 這輩子的我,說過太多的謊,無法實現(xiàn)的輕易變質(zhì),化作光鮮的毒藥。而她沒有怨懟,無非懷揣一顆真心,愿意沉陷在三千繁夢,換取片刻平靜。她慧然獨悟,包容我的恣肆,其實啊,不過是偏愛。而我簡傲偏狹,常常握緊了刀刃,無法給她一個擁抱。
? ? ? 她當然都知道,只不過她真心愛我,寧愿撒著嬌,心甘情愿地守拙,生著氣,來討取她男人的歡心,這個女人,真的愛我。而我們卻如擦肩而過的風箏,即便之前的糾纏多么豐厚,若是長線勒得累累傷痕,也不得不彼此相望,等著骨架散了,心碎了,還有什么綿延。
? ? ? 是非、對錯、愛恨,我愿擔荷,不能前行,也要負重。
? ? ? 她望了我一眼,那星眸飽含感情,螫了我一下,然后拂衣而去。
? ? ? “喝茶吧。”女主人將氣撒在枯瘦的茶葉上,眼看它們被開水激蕩無處可逃,被命運的大手一直推著往前走,也不知前方是垃圾場或者桃花源。她揚起了嘴角,源源不斷的哀痛轉(zhuǎn)換為快感,好似活埋了幾十萬俘虜。
? ? ? 蒸汽氤氳,蒙住了我的眼,突然想起舊日的誓言,被歲月風干,如易散彩云,是被冬日里凍得光禿的銀杏樹,丑陋與美麗僅有一紙之隔。心里還是空空,滾燙的茶水灼傷了喉管,突發(fā)噎食癥也屬正常,卻圍堵不了心靈上被剜去一塊后遺留的洞。
? ? “我們合好吧,不要再吵了,好嗎?”她背對我,像是說給我聽,像是說給自己聽。
? ? ? 我不想說話,身體有點麻痹,每個細胞的電荷朝向一致,將我拖入雷澤。我想站立著,說一聲毫無意義的抱歉,可腿腳卻一下子擺脫了神經(jīng)的控制,它們死死地釘在地上,仿佛它們有深入大地的根莖。
? ? ? 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
? ? ? 我才開始反應(yīng)過來,此刻耳邊卻傳來一陣低沉的嗚咽聲,卻是她醞釀著情緒而哭不出來,任聲線在喉嚨里打滾,沖擊孱弱的肉體。待聲音無法抗拒,褪為無力的沙啞,她便緩緩站起了身。然而霜刀風劍不斷墜落,打在我的臉頰上,足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 ? ? 我總是不懂,她的世界已給我開了扇窗,但某些人貪心不足,還想登堂入室,竊取所有,至落了個被囚的結(jié)局。
? ? ? 簡小芝也不懂。她避開光明,走入陰暗的角落。這一次,她給了我不斷的驚喜,從理性的情緒到麻痹肉體的毒藥,她像是一個大魔術(shù)師,把驚險刺激的節(jié)目壓在最后。她漸漸明悟,沉浸在虛無的關(guān)系中,枕著假裝的愛情入眠的人,終有一日罹患落枕的病癥。所以,她屈服地接受了比鉆石還要堅硬的事實。誰又不是如此,我們可以自我審判自我放逐,可是針對自身的懲戒本就帶有偏私,意味著有原諒自己的萬般可能。我們?nèi)鄙俚闹皇且粋€難以逾越的借口,它巍峨雄壯,直入云中,抵擋住侵襲的風雨,因此我們水到渠成地放棄,以便挪開心中沉積的大石。
? ? ? 旋即她已回來,卻換了妝容,只見她把長發(fā)束起,戴上粉色的發(fā)卡,又卸去了外套,露出渾圓潔白的脖頸,真讓人著迷。惟一不和諧的是,她右手握著一把小刀,安安穩(wěn)穩(wěn),好似抓住了整個世界。
? ? ? 她湊了上來,如接受眾生朝拜的女王,固執(zhí)地吻了下我干巴巴的唇,不像平時那樣啃咬,或許怕一口下去,愛與恨都被抽離干凈。然而現(xiàn)在的她必須保持饑餓感,這才是目前惟一能驅(qū)使這幅軀殼的燃料。
? ? ? 她扶起了我,一如冬日里我們相互攙扶踏雪而行,每次她都爛漫地在融化的薄冰上滑上幾步。思緒至此,莫名地笑了笑,可她沒有淚痣,我也無淚槽[6]。
? ? “對不起。”
? ? ? 對不起,這話我接不了。我眨了眨眼,怎么會怪罪呢,我們的誓言啊,之死靡他,此刻心里沒有她,也沒有別人,這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踐行,卻也不是后現(xiàn)代的違逆。
? ? ? 承重之墻突然崩塌,放棄心跳,既然一無所有,也并沒有什么可拋。她卻閉上了眼,任堅硬的冰刃在我身上游走,蜿蜒繾綣,令人想起夏日的黃昏,沉悶剛剛消退,留著一點殘痕,她躺在我懷里,用手指戳點著我的胸膛,畫著不規(guī)則的圓圈。
? ? ? 肉體還未反應(yīng)過來,突然,手臂卻如成熟開裂的松果,肉屑飛散,顯出纖細密集的紅色肌體,不禁抽搐痙攣。我雖然習(xí)慣痛楚,對這位老朋友知根知底,甚至偶爾來了興致,磊落地會邀其飲上幾杯。誰知他卻是個惡客,尤其是沾了酒后,愈發(fā)顯癲狂之狀,有搥碎黃鶴樓,破壞世界的力量。我不得不在墻角縮成一團,好遮擋那殺人的目光。
? ? ? “怎么,就一條小口子,至于這么夸張?”小芝冷笑著,瘦削的臉龐似缺月,自私地吸收了光芒,無所回饋。
? ? “我也怕疼。”
? ? ? “......”
? ? ? 她卻沒有停息,繼續(xù)繁復(fù)骯臟的工作,任鮮血染手,這正是冰冷的不屑與嘲諷存在的意義。
? ? ? 她身上亦沾惹了斑斑血跡,待我的左臂光禿失色,佝僂低垂變成荒蕪的枝椏,她也困倦了,打著哈欠,像翅翼上沾了露水的蝴蝶,無力卷起一場颶風,輕輕落下,伏在我胸前。
? ? ? 她側(cè)耳,似在竊聽心跳。只不過片刻后,她忽地豎起,表情落寞,連氣色都變得暗沉。
? ? ? “看看這副鐵石心腸。”
? ? ? 我痛恨語言學(xué),二十世紀構(gòu)結(jié)的最大騙局,他以君子之道欺我,騙我說能指與所指外,還有無限的可能。故此,我沉溺在連綿的意境,著迷在繽紛的幻光里,攥緊微風涓滴,視作人生的美好歸宿。
? ? ? 拔除語境,這句話鮮明生動,她的“看看”,是真實地走進來,用肉人[7]的肉眼觀察我的身體。
? ? ? 她早替我做了決定。
? ? ? 我懷疑過自己,如何狠得下心,推開靠在肩上的人生,醉心才子佳人里的愛情就是件蠢事。我也享用不起奢侈品,它是Ultraviolet by Paul Pairet(紫外線餐廳)里8888元/人的菜品,禁得起感官的調(diào)情,經(jīng)不住腸胃的空乏哀悼。
? ? ? 那一刀精準地剖開胸腹,沒有帶走一滴無辜的血。劇情都在我們所預(yù)定中上演,它變成傾瀉的流水淹沒空白。她是個渴求落幕的舞者,一開始就厭惡這場舞臺劇,出于無端的生計而出賣生活。觀眾卻被外相所欺,以為廉價的掌聲即能鞭策著這匹白馬。
? ? ? 她惱怒了,沒有不同,眼前是紅色的普通臟器,撕裂了我的心,又草草地縫上。希望無處落腳,可命運的神撤了下梯子,讓戲子獨自踟躕在樓上,尷尬的空氣里空結(jié)水滴,戲子嘻嘻一笑,舞起了長袖,演完最后的對手戲。
? ? ? 時間在慢慢滾動,剝離我的血肉,陰險的他躲在角落,操控一切,享樂時猛踩油門,苦惱間減速慢行。
? ? ?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她低沉呢喃,連動作都慢了下來。可怕的想法糾纏她,勝過男子當年的求歡。
? ? ? 我報以慘白的笑容。傻姑娘,任何事情都有結(jié)局,它源于混沌,歸于虛無,誰也別想得到什么。
? ? ? 忽然時間變得拖泥又帶水,無法順暢流動,它定格在原點。驚動得簡小芝訕訕一笑,刀刃卻累了,卡在骨頭之間,任她腕力扭轉(zhuǎn),也無一點復(fù)蘇的跡象。
? ? ? “為什么不守著自己的城堡,非要出來賞玩?”
? ? ? “兩個人比一個人熱鬧。”
? ? ? 語塞。
? ? ? 我們憧憬過“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愛情,沉重的王冠上最亮的那顆寶珠才是極致的感情,剩下的點綴太過多余,只是充數(shù)。誰也不想聽解釋,真相已沉沒海底,輕輕上浮的是瀟灑的復(fù)仇。
? ? ? 肉體面目全非,變成丑陋的一塊石頭,三魂七魄是白色的蒸汽,在空中繞了一圈便注入扁平光禿的頭顱內(nèi),點燃了幽光。如瓜田里被遺棄的爛瓜,血紅間著微白,發(fā)出滄桑的慘笑聲。
? ? ? 她已罷手,一切都索然無味,無處停留,遂提著我的頭顱懶懶離去。
? ? ? 行至后院,有一架木質(zhì)秋千,格格不入地被鐵鏈鎖著,卻是枚人生的棄子。蹬板久未上漆,像得了癬子,不得瘙癢卻又灼熱疼痛。吃飯大學(xué)里也有幾架秋千,不很靈活,幅度大些時可發(fā)出支棱的噪聲,卻還搶手得緊。我呢,自然肩負著重整江山,搶回御座的使命,常常死皮賴臉地站著反賊面前,只差冒出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賊。這時小芝就特別高興,拉著我離開,獻上一個熊抱,聊表嘉賞,我卻喜歡惡作劇,強行背著她往隆準方頤的垃圾箱走去,躍躍欲試,作卸貨狀。
? ? ? 秋千不遠處,土里生了副棺材,如剛剛出爐的雞蛋仔,散發(fā)生鮮的生命氣息,躍動的黑色靈魂,在指尖上跳著舞。
? ? ? 那是我的居所么,會不會有點黑暗逼仄,我本能地往她懷里鉆了鉆,或許她享受此刻安靜的百依百順,她知心地用發(fā)梢撫掃著我,語氣淡淡,知書達理:“有我陪你。”
? ? ? 我卻難得歡喜她的陪伴,我總是逃避,另尋出路,不遂她的意。欲念不得釋放,瘋狂地搖晃著她,不斷提著她,這個男人,不值得愛。
? ? “我愛你迂徐的玩笑話。”
? ? “我愛你冰冷的指尖。”
? ? ? “我愛你。”
? ? ? 我卻發(fā)不出聲,肉身已經(jīng)枯朽,留下顱骨,無能為力地閃耀下眼眶里的綠光,權(quán)當知情了。
? ? ? 傻姑娘,我又何曾不了解你呢,我安靜接受這一切,只不過這份逝去的愛情,只能永生中葬在寧靜海了。
? ? ? 簡小芝緩緩地推開木板,像往常我們坐秋千一樣,緊緊地抱著我,又像我們在床上同眠,戲謔地搶被子。當然,撕扯空氣就沒有棉被來得刺激。
? ? ? 她猛地躺下,差點把腦漿都摔出去,含著笨拙的美感。
? ? ? 角落里放著斗瓶,腹部用丹砂寫有幾列看不懂的文字,或是祈福往生吧。沒有隨身衣物疏,或是無所紀念。她的眼淚卻滾滾而下,奔向我的關(guān)竅,熄滅了光。
? ? ? 那時我們吵架,總怕對方就此別過,消失在地下通道不復(fù)相見。所以,相愛相殺也是另一種悲吧。她的眉目變得模糊,光線如被合上的書,讓我們體會什么是一無所有。
? ? ? 黑漆的棺材聞風不動,封著靈魂的糾纏。儼有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之意。
? ? ? 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
? ? ? ? ? ? ? ? ? ? ? ? ? ? 后記
? ? ? 想象也是一種回憶,簡小芝的三部曲暫時告一段落。當我敲下這幾個字,心中卻舍不得,從落筆到殺青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時間,每次盤珠似地反復(fù)修改,像李宗盛歌中所言,翻越前的幻想,越過后卻無奈的山丘。折磨的痛感,俊爽的快意,在奔向異己的道路上沒有盡頭。
? ? ? 但是,每個故事都需要個結(jié)局。
? ? ? 飛光,飛光,流年已偷換。何時生的白發(fā),我不曾知曉,或是浴室的燈光太不爭氣,或是如煙往事常年熏染。
? ? ? 靈隱寺的香火依然鼎盛,南疆的佛塔荒涼獨存,簡小芝從時間的沙漏里蘇醒,她不愿塵封在我的電腦里,與冰冷的數(shù)據(jù)做伴。她想見上一面,拔掉煩惱,然后揮手離去。
? ?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 ? 也是到了離別的時候,山高水長,江湖再見。
? ? 是為后記。
[1] 佛經(jīng)中常有講經(jīng)時天降花雨之說,此處代指佛教。
[2] 指唐代張說的記事珠,此珠能開悟心靈,強化記憶。
[3] 關(guān)于磨合羅(磨與魔相通),唐宋時七夕節(jié)求子之物,強命之為愛情信物。關(guān)于磨合羅,此間種種,筆者準備另辟一文,詳述前因后果,來龍去脈。
[4] 隱喻唐龍門石窟毗沙門天王腳踏之耐重鬼,可見牛僧孺《玄怪錄》。
[5] 此處是以鞋暗示“諧”,取和諧之義,疑《灰姑娘》與《酉陽雜俎》中《葉限》有母題聯(lián)系,源于“鞋”所含性暗示。
[6] 指的盧馬,眼旁有淚槽。
[7] 佛教語,即紅塵凡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