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生里,我們是被他人界定的,他人的凝視揭露了我們的丑或恥辱,但我們可以騙自己,以為沒有人看出我們真正的樣子。”
1、
遇微笑人則死,乃為茗城之人。
笑可以表達什么,茗城的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因為茗城里歷來傳說,茗城的人看到笑這一臉形,便會死亡。
久而久之,為了杜絕笑,茗城就僅為茗城,不與外物聯系,一座城墻,一條河,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隔絕茗城外的一切,獨立于另外一個世界。
遠離會笑的人,放棄笑這個動作,從此城中的人便不會笑,不知曉笑。
城外城自然也有一兩個關于這座城的傳說: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叫茗城的地方,城中的市民不會笑,不懂笑。
笑是怎樣的,笑可以代表什么,茗城里的人不知道,也許甚至于在傳說過后的很久很久,不斷休的生老病死,這個傳說在某一天,被最后一個知曉的人帶進棺材里,他們便或許連笑是怎樣的一回事,也無可得知了。
呆板、無情。
這是城外人對茗城人的界定,時間過久,不會笑的一座城,便成了身外人口中傳說的一座“霉城”,敬而遠之,不可接近。
安居、樂業。
這是城中人對自己的評價,更新換代,沒有笑的一座城,卻始終是一座正常運轉的城,沉浸于此,似乎從未想過越過高大的城門,遠走他鄉。
不知道用笑來表達一些感情,便不會在開心的時候咧嘴,讓嘴角往上揚,那么茗城的人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開心,他們該用什么來代替笑呢?
用哭。
如此,傷亦哭,喜亦哭,傷時小哭,喜時大哭。
眼淚便是茗城最泛有的一種液體,平常日子里,眼淚刷刷地流,每個市民手里都備有好幾條超強吸水的手帕。日常,他們見面時流淚,談話時流淚,玩鬧時流淚,分別時亦流淚……
于外人而言,這樣子一定會分不清,他們是因為開心才流淚,還是因為傷心才流淚。
于當事人而言,這僅僅是一件平常的事,無異于城外人,無常于自己。
2、
傳說大概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
白色政府建筑樓的最深處,有一個密室,遠離光,遠離城民,不曾有人成功地進出自如,但始終會讓人知道,密室里有一片白骨,日積月累,越積越多。
不是為了探索笑而冒險,只是為了探索自己而去探險。
這般,城中的人與城外的人著實是無異的,都是人類,都會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去涉足一些不該觸碰的東西,去踏進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生老病死,每一座城都會永遠有一股年輕的活力,源源不斷地注入進城中央,代替那些曾經主宰著城,而現在卻已變成殘弱的老人。這一座他人眼中的“霉城”,自然也是如此。年輕的活力給茗城帶來生機,給予它繼續繁衍發展的希望,卻也帶來了城民那更劇烈的好奇。
只是終究會有人愛站在城墻上,注視遠方,也終究有人鼓起勇氣,擁進黑暗尋找那密室里的秘密。
看著遠方的人,想到城外去,他們卻如同那些走進密室里的人一樣,往往是走上一條化為白骨的道路,不可回頭,不可后悔,亦不可重生。
每每年輕活力喪失了差不多一半,另一半便會安定下來,不再胡思亂想,也不再貪戀探險,于是,剩下的那一半年輕活力,便始終心甘情愿地存活在茗城里,待到他們死去,把傳說留下來,讓下一批年輕人琢磨,讓下一批人猜測,讓下一批人選擇生死,讓下一批人繼續著讓哭代替笑。
循環,循環,再循環,一代又一代地更迭,一天又一天地過活。
他們不是因為害怕而丟失了笑,他們只是從很久之前就開始,自然而然地用哭來表達自己的情緒。
3、
時間遠逝,命運重疊。
母親跟他說,他出生便帶著詛咒。
他母親在他出生的前一個晚上,在夢里聽到了一個聲音,如潺潺流水般動聽,“微笑木頭人。”內容卻如其他人類的很多夢一樣,莫名、不解。
夢過后,他就出生了。
初見世間的他,臉上帶著茗城人從未見過的微笑,溫暖而陽光。在他流著淚的媽媽看來,卻是殘酷而不安的,這是多么奇怪的一種神態啊,來到人間的他,為何不哇哇大哭,為何不猛地流淚呢?他父母見他如此自然是害怕的,直覺告訴他們:于茗城而言,他就是一個怪胎,一個不懂得哭的怪胎。
他們想到了那個流傳許久的傳說。
“遇微笑人則死,乃為茗城之人。”亡者的話響在耳旁,他們驚愕而又恐懼,只能安慰自己這不是傳說中那會讓見者就死的笑,這只是一種疾病,也許長大了就會好了,他們見到了兒子的臉,盯了許久兒子上揚的嘴角,不是也沒有什么事嗎?
“微笑木頭人。”夢往往是在人安靜的時候,再次回到人的記憶中,他母親是在慌亂過后給他喂奶時,想起了這個帶他到來的夢。
世界事物大都有關聯,她又怎么會把這個夢當做是無稽之談呢。
只是如若剛出生的兒子臉上帶的是笑,那為何不如傳說所言,而是不會置人于死地呢?婦人自然是想不懂的,她不過還是清楚,倘若那果真是笑,那么兒子存活的世界,注定是有死神籠罩著他的世界。
逃離罷,愈遠愈好。
4、
十三這名字是他父母取的,寓意什么,他父母也無從說起。他在十五歲那年才從山林里回到城里的家,踏進真正的城中。
十五年前十三剛出生不久,他父母就向單位申請了看護森林這一職務,自十三記事起,他就和他父母在深山老林里生活,從未踏出過山林一步,亦從未見過有任何人來過他們那間簡陋的木屋。
郁郁蔥蔥的樹木,早晨薄霧繚繞,傍晚靜謐廖然,只是有時,森林陰森得如同一切都沉睡在死亡的恐懼中。
一晃十五年。
十五年里,十三學會的一件最為有用的事,就是用哭來代替笑,像他父母一樣,哭成為了他生活中的一件常事。
他就是如此用了十五年,來隱藏自一出生就會的笑,才得以從深山里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茗城出乎十三的意料,封閉、但卻不落后,有很多東西都是他父母單位不曾寄過的,也有很多人他不曾想象過,跟他家關系如此好的。
自然是有人對他們的突然離開,突然出現感到奇怪的。
畢竟連十三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來到這個世界,他自小就覺得自己和他人不一樣,他也覺得隱藏與生俱來的笑,辛苦卻又不值。
只是他相信了那個傳說,自他看到茗城里的淚水之后。
汪洋般的問候,汪洋般的談話,汪洋般的玩鬧,汪洋般的告別。
5、
“微笑木頭人。”
十五年來,十三的夢里,老是有一個聲音響起,潺潺流水般動聽。
十三知道父母所害怕的就是,他從出生就會笑這件事,所以他們才會把他帶進深山里,至于為何又回來了,不是已經想通了,就是見他已經真正學會用哭來代替笑,與他人無異了。
只是夢里的聲音究竟想表達什么呢?
十三不知道,他想知道。
“白色政府建筑樓的最深處,有一間密室。”冥冥之中,始終有聲音指引著那個掌握著天機的人。
十三是從鄰居老爺爺那知道了這件事情。
按書上記載,茗城封閉起來已經有五百年的歷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茗城就談笑色變,直到現在,茗城的人早就已經不知道笑是什么回事了,像老爺爺那樣老的人,也許還能知道多一些事情,只是時代越走越快,許多事情該是都沉進時光里了,但是他們都不敢違背那個傳說。
密室里一層疊一層的白骨,純白無暇,該是怎樣的致命死亡,才讓這些白骨愈積愈多呢?
十三自然是害怕的。
他記得十五年間在深山里,最讓他感到恐懼的東西,就是見到的一只老虎,碩大的身材,震天響的引吭大叫,臉盆似的血口里,有兩顆鋒利的門牙,他已然是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逃離險境的了,只是從此以后無論過了多久,那一種恐懼依然會偶爾闖進他的夢中,夢后每每醒來,他的后背都已經濕透。
對于十三來說,那間想進去的密室,便是如面臨那個老虎般令他驚懼。只不過他不得不進去,隨著他接觸的人越來越多,纏繞著他的謎團就愈來愈多了。
而在真正進入密室之前,十三終于知道了“微笑木頭人”指的是什么。
他覺得自己身上背負著一個惡毒的詛咒,他已經不值得留在X城里。
6、
十三第一次見到阿肆的時候,本能地想露出他的微笑,這是十五年來,十三第一次感到他的本能如此強烈,差一點就戰勝了他的理性。可終究他還是忍住了,他只是像和他人剛見面時一樣,和阿肆互相點頭,各自流出了好幾行熱淚,而后熟稔地拿出手帕擦干臉上的淚水。
阿肆是個很可愛的女孩,比十三小一歲,她正在過暑假,聽說鄰居的兒子會做她班的插班生,便來找鄰居的兒子熟悉熟悉。她那個鄰居的兒子就是十三。
自小在深山老林長大的十三,看見茗城里的很多人都會驚奇,面對阿肆也如此,不只是驚奇,更多的是羞澀。
暑假兩個月,兩人熟絡起來,玩笑可以開得起了,每每兩人被互相逗樂時,都會大哭一場,眼淚猛地飆,鼻涕猛地吸,都難以表達他們少年間的快樂。
甚至有時候,看著身邊的阿肆安靜地流淚,十三已經覺得自己與他人完全無異,一樣能用哭表達自己的笑,像茗城的其他人一樣,只會哭。
憧憬自然是美好的,但憧憬往往是在殘酷現實未來臨時產生,而當噩夢來臨,憧憬和希望都僅僅是虛妄。
在那個噩夢成真后,十三才知道那個詛咒。
十三的理性還是沒有戰勝他的本能,他最終還是對阿肆微笑了。
暑假的最后一天,阿肆帶著十三去到學校,校園環境很美,比起那座深山,十三確實比較喜歡多人的茗城。十三忘記自己是為何對阿肆笑了一下,是因為吃著雪糕的她真的很可愛,還是因為那個被他用水捉弄的阿肆,著實讓他感到快樂從心而來,而微笑也就如此揚起。
“微笑木頭人。”
眼前那個上一秒鐘還在啃著雪糕的阿肆,下一秒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木頭人,小小的臉上帶著笑臉,咧開的嘴,看起來甚是猶人憐。
阿肆是看到了十三的微笑,才變成了木頭人。
十三想起來夢里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夢里的話變成了現實。驚愕之余,他把躺在地上的阿肆撿起來,放進了他的背包里,裝作如無其事地離開。
木頭人輕飄飄的,就像他臉上的淚,也是如此輕飄飄的。
7、
如幽暗陰涼的洞穴般的密室,剛打開門時的那一股發酸的腥味還未散開,壓抑的氣氛讓十三一度想離開。
十三在進密室前,恰逢圓月升高,月光照在這棟茗城最高的建筑上,如洗禮般神圣。在踏進密室的門那一刻起,月光便不再吝嗇他,留給他的就只有無盡的黑暗,還有他離開時,他父母流下的淚水。
密室從未有人守候,幾百年來,它一直在熱烈地歡迎著每一個進去的人。
“幾百年以來的詛咒,始終會成真。”
“遇微笑人則死,乃為茗城之人。”
“微笑木頭人,終究降臨。”
一層又一層的白骨環繞著十三陷進去的雙腳,直到吞沒了他整個人,白骨下面是另外一個密室,十三是第一個進入密室而沒有化為白骨的人。
沒有來時那間密室的幽深,躺在地上的十三醒來,暗黃的燈光映入眼簾,溫暖而又柔和。對于十三來說,時間已經迷失,只不過白天或者黑夜,對于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夢里的聲音環繞著他的身體,溜進他的腦中,一句話,兩句話,三句話,一遍又一遍地叩擊著十三的大腦。
十三自然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背包里的那個微笑著的木頭人,是因為他才落到如此境地,他來到這個地方,只是想解開那個傳說里的謎團,而不是想推翻這個傳說。
他已經習慣了用哭去代替他該有的笑,那又何必去完全表達自己的全部,再次去牽強這個城呢。
密室暗黃色的燈不知燃了多久,亮光四散,四周都沉在暗亮中,十三婆娑地看著四周,除了四壁外一片空蕩,僅剩一條暗道,愈看愈遠,愈遠愈黑。
也許暗道的最盡頭,便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8、
水聲透過墻傳進來,十三不知道自己沿著這條暗道走了多久,他只感到他雙腿像被灌了鉛般,難以邁開一步,可是他依舊往前走,路很平坦,燈亮得剛剛好,就連他后背那個微笑著的阿肆,也輕得剛剛好。
一路上的光,影子的主人,帶著他特有的微笑,一步一步地往前,一遍一遍地回想著,那間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在深山老林的小屋,他泛著淚光的眼里,一次又一次地出現那對盡力叫他嫻熟運用眼淚的夫妻,還有那個叫阿肆的小女孩。
他知道,盡頭那邊,迎接他的微光,不是解脫,就是滅亡,而十三內心里泛起的不再是憧憬,而是滅亡。
水聲越來越強,前方越來越強的亮光,有那么一瞬間,十三停下了他那雙沉重的雙腳,心緒驟停,來自背后的黑暗便一剎那敲擊著他的后腦,他容忍不了他一瞬間的猶豫,頭也不回便繼續邁開腳步,往前方走去。
往前面的光明走去。
發散著亮光的門口越來越近,而映入十三眼里的光越來越多,直至后背的黑暗完全湮滅,十三眼里全是亮光。
9、
茗城消失,另一個世界開啟。
城外不知茗城事,茗人不明身外人。
身外人笑哭兼得,便諷茗城為霉城。
看著這個世界的人既哭又笑,十三終于明白了自己身上背負著的詛咒。
他突然想念那個被他拋棄的茗城,他自以為茗城是罪惡的,哭不盡的眼淚,喊不完的哀嚎,眼淚涌成河。
只是外面的世界,笑里藏刀,哭與笑混合,很多次,十三都猜不透他人的笑里,想要表達的是什么,譏諷還是罪過,開心還是不幸,十三往往猜不透、摸不著。
微笑木頭人仍舊在微笑著,十三始終不知道,阿肆是在表達她的快樂,還是在表達她的悲哀。
也許她只是用她的微笑代替她的眼淚,提醒著十三,微笑是他背負著的詛咒,不是他拋棄了茗城,而是茗城拋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