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心愈來愈老的緣故,總懷念小時候爬到樹上摘槐花吃的味道,此時已忘了那是什麼季節,只記得滿口的香,和從枝頭摔下的疼。
? ?不知道為什麼,我這么個消瘦的人,在朋友眼里總是吃得很多的樣子。其實我只是饞,真要拼起吃來我也僅是中下水準?;蛟S是我喜歡揀些不是主食的東西,然后不停的吃,所以落下了個吃貨的形象。但飲食男女,大抵如是。 印象中說起吃,倒也并沒有吃過什麼奇特的。所念念不忘的,許是在某種環境下,懷著某種心情,忽然嘗到了某種食物,一瞬間就烙在了心上。現在想起來,卻已經是陳年舊事,不值一提了。但若真要細細品味那些因食物勾起的美好,少不得又要惆悵一番。 第一幕 記得尤其深的是往年年關,家家戶戶都要生灶蒸饅頭,正月里是不準再起火的。小小的我幫不上別的忙,就坐在灶前添火。把一根根帶著好聞氣味的各樣木頭投進去,于是灶火便興奮的跳躍起來。這樣的工作常常要持續一天,身邊的柴火減了又增,增了又減,也不知道對于玩心甚大的我,是如何耐著性子收下去的。現在想想,支持我的應該是蒸鍋里的包子了。年幼的我鐘愛于豆沙包,將一團面柔柔地搟開,然后填上赤紅的豆餡,緊緊的包起來,倘若間或能再擱上幾塊紅薯,那就真是夫復何求了。我盡心盡意的守在灶前,就等著媽媽喊起鍋的那一瞬,也顧不得燙,用筷子扎起一個遞到嘴邊,臉被熱氣蒸的通紅。胡亂吹幾口,淺淺地咬下去,就好像全世界的幸福都涌了過來。
? ? 常常覺得外面買來的都缺了一份味道,不像小時候,媽媽親自和水調面,一張張搟出皮來,一勺勺加進豆餡,放入蒸鍋時有種莊嚴感。偶爾也會買幾個豆沙包嘗嘗,卻再吃不出那份感動。而今蒸饅頭更加不用一塊塊往火里添柴了,所以蒸出來的饅頭包子統統沒有了煙火氣,失去了那種煙熏火燎的掉眼淚的快樂。 還有就是金銀飯、南瓜粥與粘窩頭了,也是至今縈繞心頭的一段默片。后來從歷史書上學到紅軍艱苦時期也是吃得這些,好像還編成了一首歌謠。于是這些東西又升華成一種革命情懷。
? 所謂金銀飯說白了就是小米飯和大米飯。大米飯如今是家家戶戶桌上的???,但小米飯已經很少見有人吃了。我也僅吃過一次,當時的味道已經很模糊了,但一碗金燦燦的小米擠的密密麻麻,放在陽光下耀人的眼睛,即使不配菜肴,一樣可以滿足的咽下肚去,那一粒粒米都是吸足了陽光和水分,放在嘴里盡管細細的嚼,能嚼出無垠的田野,有風有雨,有滿滿的稻香蘊在里面。 至于南瓜粥,源自于我的奶奶。奶奶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婦女,性格善良又倔強,思想傳統,喜歡斤斤計較,貪些小便宜,打點小算盤,對小輩極盡寵愛。盡管我一直覺得她是寵我的,但不得不承認她始終偏愛我表妹,我是遠遠及不上的。
二三年級時,父母忙,我便住在奶奶家。就是從那時起迷戀上南瓜粥的,幾乎每天早晚都會喝。一到清晨,不等奶奶叫,自顧自穿好衣服等外門口,拉著奶奶的手到田里去,踩著滿地的露水順藤摸南瓜。瓜要揀顏色深的,個頭大的,摘的時候貼著莖冷不防地一擰,瓜就和莖分開了,傷口會有粘液滲出,大概它也是會疼的吧。摘上兩三個放進奶奶挎的竹籃,志得意滿的回家去。 奶奶在廚房忙活著,我坐在門檻上,逗逮來的螞蚱玩,等螞蚱被我玩得精疲力盡心喪若死時,奶奶便開始喚我。我就丟開螞蚱,一躍鉆進廚房,滿屋子軟糯的甜香,捧起碗來一口氣灌下去,整個人都醒過來了,當我手忙腳亂的盛第二碗時,那邊的螞蚱也在暗自慶幸躲過一劫。
?照例是要拿幾個窩頭來吃的,窩頭又分好幾種,有玉米面原味窩頭,野菜窩頭,粘窩頭等等。我愛吃的要屬粘窩頭,它與豆沙包有異曲同工之妙,原料是玉米面或者棗面,摻上豆沙、紅薯,團團地揉成一座中空的圓金字塔。遺憾的是我始終未曾學會怎麼做。 粘窩頭吃起來很擾人,因為咬一口進嘴,嚼的時候上牙下牙總會粘在一起,常常吃完一個腮幫子酸疼酸疼的,不負粘窩頭之名。然而很少有人能抵擋其誘惑,尤其是小孩子,我每次吃完早飯揉著臉去上學時,總能發現好幾個同窗亦在重復同樣的動作,不用問,一定是貪嘴多吃了幾個粘窩頭。那時侯,小孩子的友情總有種簡單的心有靈犀的默契。
長大以后慢慢就生疏了往奶奶家去的路,一來我上的學校路途越來越遠,趕不及趁著地平線吞沒最后一抹余暉前,跑進奶奶家,也早忘了沉重的書包拍打屁股的節奏,奶奶教我哼的歌更是早就記不清調了。二來奶奶與媽媽的關系越鬧越僵,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虛偽的一團和氣。有時候我去看奶奶,會一邊聽她碎碎念叨著婆媳間那點自古不變的恩怨,一邊替她揩去眼角的淚花。爺爺先奶奶而去,不知道我不在她身旁時,她是否也會對著一盞沉默的燈,哽咽失聲。
南瓜粥和粘窩頭逐漸成了回憶里的食物,時隔很久再去品味,竟發現隱在軟糯甜香背后的,是時間的殘酷無情。人都會一天天一點點的老去,不是一瞬間,是很慢很慢地消磨你,正因為如此,愈發覺到歲月的冷冽。奶奶和媽媽都在老去,不曉得有什麼結,是花費一輩子都難以解開的。我多想下次回家時,能再喝一碗南瓜粥,往嘴里狠狠塞幾個豆沙包和粘窩頭。 第二幕 是直到大學時,才曉得發小炒得一手好菜。我因為爸爸是個半道出家的廚師的緣故,所以打小喜歡鉆研做菜,當然喜歡鉆研和精通是不可混為一談的。不知道為什麼,傳承下美食家的基因的我,會成了黑暗料理界的一員。我最拿手的(所謂最拿手就是說唯一拿得出手的)是酸辣土豆絲,獨家秘方是不管什麼料都可勁地往里家,做出來的效果居然很不錯,土豆香鮮,湯汁濃郁。但我用不好刀,做菜時有一大半時間都在切菜。發小卻使得好刀工,無論茄子土豆西紅柿,不費吹灰之力便該成片的成片,該成丁的成丁,一度讓我很是妒忌。
?發小是個很好的人,與我相識時是個很好的男孩,現在是個很好的男人?;腥惑@覺我們原來已經到要稱為男人的年紀了,但愿時光靜好,各自安然。我與他有十幾年的交情了,不是光著屁股長大,也算是拜過把子的鐵哥們。他是家中長子,養成了一個溫吞穩重的性子。我卻是個混世魔王,還因為他不肯跟我一起去拔別人家的紅薯蘿卜而賭過氣。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玩到一起的,反正走著走著,十幾年就過去了。
?我們還是一起偷過玉米烤來吃過的,只是那時侯誰的技術也不到位,掌不好火候??偸峭饷嬉呀浛镜孟褚粔K焦炭了,里面竟還是生的。那樣也興高采烈的啃個干凈,互相指著對方黑漆漆的嘴臉大笑。后來在街頭再吃到玉米時,老想到這段過往,只是形單影只,平添了一份荒涼,笑是再笑不出了。
其實他做菜一直很好吃的,吃的時候不覺得如何,待現在吃不到時,才感到真是很好吃。 因為是家中長子,他要照顧家中的弟弟,他弟弟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小孩子虎頭虎腦的,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顯得靦腆又可愛。于是長兄如父,他對別人很好,對他弟弟一向很嚴,所以他弟弟稍有些怕他,倒與我很是親近。但他待他弟弟好起來,又是到極點的好。叔叔阿姨不在家,他就承擔起炒菜做飯的角色。我與他弟弟在屋里玩得昏天黑地,不亦樂乎。他就端上來一盤盤菜喊開飯了,然后我與他弟弟忙不迭的去洗手拿碗筷盛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菜很普通,吃起來卻很有味道。
人生大抵是聚少離多,高中時我們分別去了不同的學校,很長時間才見一面,便再嘗不到他做的菜了。 所幸去年四五月份時,我們的租處離得很近,故而又能常常廝混在一起吃飯。我去他家折騰土豆,他來我家搗鼓番茄炒蛋,是久別后又一段快樂的時光。算起來,好像快樂總是一段一段的,湊起來又湊不夠一生,所以才值得格外珍惜。
他炒得辣醬驚艷了我,鮮亮華麗的顏色,入口難忘的味道,配上一個發酵完美的饅頭,簡直要傾倒眾生。于是我拿來當一道主菜吃,不出三天就消滅掉了。想再讓他炒一罐時,他已身外國外,時間空間都不同了。我在深夜和他聊天,他那里剛過正午。聊了幾次始終沒提到辣醬的事兒。那陣子他剛失戀,我使勁將他從悔恨的汪洋里打撈出來,我至今第二次看到他哭,樣子像個丟了玩具的孩子。他第一次哭因為什麼我忘記了,那時侯他跟現在一樣心痛,所以千萬別讓一個男人哭,眼淚燙下的疤,是一輩子也抹不去的。
我后來試著自己炒,卻總也炒不成。對著一鍋黑糊糊的不知為何物的東西止不住的嘆氣。望了望窗外兀自暗下來的天空,沮喪地在心里想,兄弟,下回飛回來的時候,再給我炒一罐辣醬吧,不,十罐好了。 第三幕 炒雞蛋最配的是西紅柿,煮牛肉一定要加上土豆,吃西餐就得來杯紅酒陪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講道理的,說不清楚原因,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比如緣分。你不會問,餃子為什麼要蘸醋,羊肉串為什麼要撒孜然,北京烤鴨為什麼要裹著面皮吃。所以緣分來了或走了,也不必問。 仍然覺得她是與別人不同的女孩兒,即使多年后走在人群中,我還是可以一眼認出她。在一起時我從來沒有親口對著她耳邊說愛她,但我想我是愛她的。怪只怪命運總喜歡陰差陽錯,或許很久以后我們彼此身邊都會多了個人,但我會一直記得,那時侯我們緊緊依偎著看夕陽老去,很傻很天真。
她頗能吃辣,簡直到了無辣不歡的地步。有一次出去吃飯,一碗扁粉菜放了一碗辣椒油。她吃得滿頭冒汗,老板看得滿頭冒汗,我在旁邊陪著他們滿頭冒汗。結賬的時候老板對我說:“下回來早點約,我好多備幾瓶辣椒油!”。老板還算樸實,沒有追著我們要辣椒油錢。
有時候兩個人在街頭巷尾亂晃,瞥見有賣久久鴨的(一種好似辣椒水泡出來的鴨類小吃),她立馬歡呼雀躍,一連買了好多?;貙W校的途中,她一路走,一路被辣的呲呲吸氣吐舌頭。她撒嬌的轉過臉,通紅通紅。我會意的抽出書本替她扇風降溫,抵達教室時倒累出我一身的汗。她將剩下的半只鴨架遞給我,我鼓足勇氣小小的咬了一口,忽然覺得整個人都炸開了 ,血液在身體里沸騰,一度讓周邊的同學以為我練功走火入魔了,她反而在旁邊捂著嘴偷笑。 所以我一直不理解女生為何嗜好這種慘無人道的調味品,雖然在她的潛移默化中,我偶爾也可以吃一碗辣油紅透的牛肉面,但大多數時候我是絕對不碰的。 與我不同,她不愛吃面。一般是我點一份面,她點一盤米飯,然后我吃完面清理她剩下的米飯,她負責喝光面湯,相處默契,各得其樂。自從她離開后,每次吃完面,我都會怔怔的望著面湯,舍不得喝,怕她會突然伸進勺子來。湯是要留給她的,但是再也沒有人剩米飯給我吃了。
她同我一樣,有東西吃嘴就永遠不會停。除了面之外,她不算是個挑食的姑娘,鐘愛女生都喜歡的各種零食,執迷于在我看來毫無營養的過橋米線、酸辣湯、麻辣燙,而且一定要放很多辣椒的。我就很苦命的陪著她吃了很多次臨街的小店,代價是滿臉春風吹又生的痘痘。我總抱怨她毀掉了我這張英俊的面容,她答是為了以毒攻毒,說完夾走了我好不容易翻出的鵪鶉蛋,我一時氣結。而如今我再經過那家小店時,已是物是人非,多希望能再陪她吃碗麻辣燙,哪怕長一輩子痘痘呢。
?記憶猶深的是一年冬至,按習俗是要吃餃子的。食堂倒也順應民意,卻偏偏沒有順她的意,因為她最喜歡的茴香餡餃子并沒有。本來她不是個任性的女生,但那天冬至,臨近年尾,她住校,大概有一個月沒回去了,她說她想家了,每年冬至媽媽都會包茴香餡的餃子給她吃。她這樣說的時候沒有哭,我卻分明看見了她掛在眼角的淚。
?高中時學校是全封閉式的,只許進不許出,像一座優雅的監獄。于是不甘心自由被囚禁的我們屢屢上演越獄大片,和校方展開了斗智斗勇的持久戰。俗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不知誰是道,誰是魔,反正校方四面封鎖,我們迂回逃竄,打得如火如荼。
?最簡單也最不簡單的路徑是翻墻,上學時學習暫且拋過不提,體能倒是鍛煉的越來越好。抱著一個崇高的理想,我在她深情的目光中,干凈利落的翻墻而出,顧不得考慮映在她眸種的背影是否瀟灑,我一路直奔離得最近的飯館。無奈那天懷揣理想的人實在太多了,當我終于拎著餃子熱淚盈眶地跑回去時,班主任也恰巧站在門口剔著牙與我四目相望。
?后來我被罰跑操場整整三十圈,雖然我沒有吃餃子,好歹那年冬至我也并不曾凍掉耳朵。
所幸一番波折后她如約吃上了茴香餡的餃子。夜晚,星光疏疏淺淺地跌進心里邊,白楊樹站成一排整齊的沙沙作響,風從很遠的地方過來,又匆匆往更遠的地方去。我捶著酸疼的腿,心滿意足的看她吃得那樣小心翼翼。充滿期待的問她好吃嗎?她害羞的低下頭,撅著油滋滋的小嘴,喏喏的問:“有辣椒和醋嗎?”,頓時一腔柔情煙消云散。我干咳了兩聲無語對蒼天,卻在猝不及防間被她吻了過來。那一吻很清,很淺,就像用一根朱砂筆在眉心淡淡地一點,思念卻就此殷紅如血。
再去想時都已經記不住了,放了很久餃子早就涼了,怕是也好吃不到哪里去,她卻歪著頭吃得格外香。我一向是吃不慣茴香的,人生中唯一一次吃,便是那個一點也不浪漫的夜晚,那一記茴香味道的吻。
過往是種說不完的東西,人生都是一邊很粗心地過去,一邊很認真地回憶。最后我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進了一家陌生的小店,點了一碗陌生的米線。加了很多辣椒,一勺接著一勺,直到湯底再也看不出其他顏色,用筷子挑起來放進嘴里,才吃了一口,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掉下來。鄰桌的人同情的看著我:“吃不了辣就不要放那么多辣椒嘛!”。是啊,吃不了辣就不要放那么多辣椒,愛不起她就不要給那么多愛戀。
不知不覺離別又將四年,長也不長,短也不短。我站在路口,小雨淅淅瀝瀝地淋下來,卻不想撐傘,我說我愛你,你卻永遠聽不見。從此,人來人往中,我總是最彷徨的那一個。
斷斷續續竟又想起了幾多,恍然抬頭,窗外的爬山虎看去又綠了幾分。在這注定孤獨的人生里,總該有些許的感動用來取暖。無論快樂或者悲傷,不能忘懷的,就有足夠被寫下來的理由。 我一直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所求的,不過是在楓葉紅時,寒風起時,有人能為我盛一碗人間煙火,讓我在不停轉的年輪里,可以淡然地應對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