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邊不是，這邊也不是。

密密麻麻的樹枝遮住了天，也遮住了月，那些散布在森林各處指引你前進的小光粒，早已消失得干干緊緊。肩膀被背包勒得生疼，腿也越來越沉重了，每走一步好像都用盡了身上的最后一絲力氣。

我極力睜大眼睛，前方依舊是一片不遠也不近的黑色：我聽見我的喉嚨噴出一道又一道急促的喘息，我感覺心臟在我的胸腔里劇烈的翻騰。黑暗中有什么東西在冷冷的嘲笑著我，我拼命逃離，但無論怎樣，我還是看不清，我還是找不到。

我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背包里辛辛苦苦得來的東西，現在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想回去，回到那個平凡美好的家園，依舊創造著平凡的夢，當一個平凡的偷夢人。

（2）

我是一個偷夢人，和許許多多偷夢人一樣，我們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這個大森林的某個角落里。

每一天，我們蘇醒于學校孩子們下午放學時的最后一道鈴響。

紅色的光環抱著整個世界，云被染成一團帶著笑意的溫和橙焰；風輕輕地漫步在長滿花草的園子里，高高的花草們彼此呼應，點點頭，抱一抱，爭先恐后地托起一陣舒心的芬芳送入我們的窗臺。

黃昏在我們眼里是溫柔的黎明。

用完早點后，最后一片晚霞也害羞地躲進了天幕里，月亮為了將星星喚醒，早早就從山的另一頭升起，它們身后的天空變成了一塊藏藍色的手絹兒，一切都很安謐的樣子。這時侯，我們走出房子，走出園子，循著一顆顆螢火蟲大小的光粒，走進那個熄滅了喧囂的城市，走進那個入睡的城市。

在城市的街道上，我們閉上眼睛，用心聽出睡夢中人們安穩的呼吸聲，辨別著它們的方向，輕輕悄悄地來到酣睡中的人們身前；這時候，人們的周身漂浮著很多塊散發著柔光的七彩寶石，我們稱它們為——夢的碎片。

許許多多塊夢的碎片拼在一起，才能創造出一個夢。

夢對于我們偷夢人而言，就像人類離不開氧氣一般，但我們沒有辦法自己創造夢。

所以我們為了帶走這些碎片，而來到這里。

但我們也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我們不能帶走太多夢的碎片，簡簡單單幾塊就可以了，幾塊可以創造出一個平凡的夢，僅僅維持我們生存呼吸、平淡生活的小碎片。

我們都遵循著這個規矩，無論是已經退休很久的老一輩偷夢人，還是剛剛被賦予能力沒多久的新一代偷夢人，祖祖輩輩，從來沒有人打破，也從來沒有人試圖打破。

日子就這么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地過著。

（3）

直到有一天，一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消息，飄到了一個偷夢人耳里，隨后它像一場春雨過后瘋長的竹筍，遍布了所有偷夢人的心田。

它說：如果擁有越多夢的碎片，那么你所創造的夢就越不平凡，直到有一天，你會創造出一個最不平凡的夢，那個夢將會指引你去另一片更加寬廣而沒有限制的森林。

議論聲像一塊被風狠狠刮著的麥田，麥浪一波比一波高。老一輩的偷夢人搖著頭告訴我們，我們所處的森林已經很好了，這里是偷夢人唯一能夠生存的森林，這世上沒有第二片偷夢人的森林了。

年輕的偷夢人們厭倦了這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總是沒點特殊之處的森林角落，他們渴望創造出一個不平凡的夢，指引著他們找到另一片更為美好的天地。他們堅信，只要夢的碎片足夠就一定能夠實現。

“不行！這會遭天譴的??！”老一輩的偷夢人失聲尖叫，他們那張被歲月腐蝕的臉上，一條條深淺不一的溝壑因憤怒而扭成一團。

“我們奪取幾塊屬于他人的夢的碎片就已經足夠了，不能為了一己私欲將碎片全部拿走導致他人從夢中驚醒！”老一輩的偷夢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顫抖著繼續說道：“偷夢人的能力是不被承認的，它剝奪了別人東西，作為懲罰，所有的偷夢人只能生存在暗淡的夜，只能生存在這片森林的一個小角落，我們不能——”

“這又有什么關系？！”老一輩偷夢人的話被新一代偷夢人毫不客氣地打斷。

“你們——！！”

“唉……”老一輩的偷夢人深深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把話說完：“這一片森林很大，只有那些小光粒的引導才不會迷路，若攜帶太多夢的碎片，在森林中引路的小光粒就會隱藏起來，我們會迷路的！最后到天明前沒能趕回來，我們會消失的??！”

氣氛頓時安靜了下來，幾秒過后，一個聲音又氣勢洶洶地嚷了起來。

“你們怎么知道？！為什么賜予我們能力卻不讓我們好好利用？為什么一生都要束縛在這個暗淡無趣、平凡至極的森林小角落？我們需要一個不平凡的夢，我們想要找到另一片更好的、不平凡的森林！！”

老一輩的偷夢人根本阻止不了，新一代的偷夢人對那個所謂的不平凡的夢以及那片更美好、不平凡的大森林的向往。擁有能力的新一代偷夢人開始嘗試，帶回了越來越多的夢的碎片，創造的夢似乎也越來越不平凡。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最不平凡的偷夢人開始陸續消失在了森林里。

他們似乎在告訴我們：我們創造了那個最不平凡的夢，找到了那座屬于偷夢人的美好的、不平凡的大森林。

（4）

我回不去了。

他們說的對，太多夢的碎片小光粒就會消失；森林太大了，沒有小光粒，剩下唯一的一條路就是迷路了……

真的不該拿太多夢的碎片……

對不起，那些被我吵醒的人們……

我還記得在那座頂樓的白色房間里有個瘦瘦小小的孩子，他干癟的身軀像只皺巴巴的小猴子，蜷縮在破舊的棉絮里，冷得渾身打顫。這個承受著在他這個年紀不該承受如此痛苦的孩子，這個可能隨時都會垮掉的孩子，他的夢異常絢麗，我踏過房間里亂糟糟的雜物來到他跟前。

我看見，他嘴角勾出一道淺淺的弧度，他在笑。

他的身邊浮著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夢的碎片，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夢。

在夢中，他是個健康而幸福的孩子，一個被爸爸媽媽寵愛的孩子。

夢里，爸爸在打掃房間，他和媽媽坐在床上，媽媽高高興興的給他講著故事，他枕著手臂，兩只黑溜溜的眼睛轉啊轉，突然就笑得瞇成一條縫兒；媽媽的聲音親切又溫柔，不知不覺一個故事又講完了，他一躍而起，抓著媽媽的手臂，蕩啊蕩，蕩啊蕩。

“媽媽媽媽！再講一個，再講一個！！”他快樂地撒著嬌，“咯咯咯”地笑著。媽媽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爸爸投來寬厚的微笑。

“好，好，再講一個?！眿寢寽厝岬卣f：“這個故事的名字叫做寶蓮燈，從前啊……”

來不及聽完下一個故事，那個空間就劇烈搖晃起來，畫面瞬間模糊了，不到幾秒，整個夢黯淡下來。

我背著沉沉的小碎片，向出口狂奔而去，拐彎處，我回頭看了一眼。

? 這個孩子已經從夢中驚醒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直愣愣地瞪著天花板，看著看著，兩道淚就從他的眼角淌下，他緊閉著牙關，強迫自己不發出任何一丁點兒聲音，淚水打濕了他的頭發，他翻過身將整個臉埋在手臂里，肩膀劇烈抽動。

像夢里一樣枕著手臂的他，沒有了笑，連哭都只能悄無聲息。

（5）

我找不到來的路，也找不到去的路了，我哪兒也回不去了。

我想對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說一聲對不起，但聲音傳到嘴邊卻成了沉重的喘息。

森林的每一條路似乎都是一樣的，周圍的景物忽遠忽近，我看見家門近在咫尺，當我踉踉蹌蹌撲過去時，卻狠狠地栽了個跟頭。

我的思緒開始散亂，我想到童年，想到未來，想到火紅的黎明，寂靜的夜。我繞過重重記憶想起了我遙遠的家。

? 我想起我每一次出門偷夢，爸媽都會拍著我的肩，嚴肅的囑咐說：“路上小心，別貪玩，早點回來。”我想起媽媽希望我出人頭地，更希望我一生平安，爸爸不善言辭，但卻愛我勝過他的生命。我想起每一次離家，爸媽都會站在一起看著我慢慢走遠。

? 他們一直站在那，每一次我轉過頭，都會看見爸爸在輕輕點頭，媽媽在拼命招手，夸張地做著嘴型——我做了很多香噴噴的飯菜，等你回家吃喲??！

? 他們一直站在那，大樹密密麻麻的枝椏一點一點將他們的身影圍小，就像清晨的霧被升起的太陽一點一點慢慢蒸融、消失，直到最后小路的一個拐彎，再回頭才是另一片風景。

? 可是我想起——

? 我回不去了…

? 爸爸媽媽，你們是不是還在等我回家？

? 我拼命收集碎片，尋找不平凡的夢與森林，其實那些我一直都擁有；最不平凡的夢就是每天都能擁有的夢，最不平凡的森林就是這一座每天都能看見的森林。

? 我們窮盡一生去尋找的東西，其實一直就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卻從未能發現。

（6）

天亮了，一個鼓鼓的背包孤零零地躺在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