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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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那天梁老師終究是沒有讓我們叫家長來學校。
反倒是七仔的父母來了,那是事發后的第三天。
據三班的同學說,這三天里七仔并沒有來上課。說到七仔,大家說話的語氣莫名其妙的變得有點小心翼翼,也許還是負罪感在作祟吧。
我在經過老師辦公室的時候,看到了一對中年夫婦站在梁老師的桌子旁,梁老師也站著,旁邊的椅子上坐著的孩子正是七仔。七仔的爸爸穿著藍黑的衣服、藍黑的褲子和藍黑的鞋子,衣服很普通但熨帖得很平整,看得出是七仔的媽媽把他們父子二人照料得很好。隔著一段距離,我無法聽見他們談了什么,但看到七仔的狀態卻不是太好。臉色蒼白,和事發那天的豬肝紫形成鮮明對比,好像又瘦了一些,眼神盯著地板,一直沒有抬起來。
第二天,梁老師帶著七仔來上課了。他緊緊的抓著七仔的手,走進三班教室,向同學們宣布七仔回歸課堂,又走進了五班教室宣布了一遍。我們兩個班一聽到這個消息都高興地歡呼鼓掌,一是為同學的回歸而感到高興,二是為這場風波的順利度過而慶幸。
據梁老師后來和我們提到了那天七仔的父母和他說了什么。七仔的父親是本地糖果廠的工人,雖然是熟練技工但工資卻不太高,他的母親則是在本地的小商品市場經營了裁縫攤,干些補補褲襠卷卷褲腳之類的活計。二人都是勤勞老實的好人,從早忙到晚,掙不到幾個錢,但卻不能停下來。
那天七仔的母親哭著對梁老師說,他們夫妻二人知道七仔的實際情況,但是他們一直告訴七仔,他是一個正常的孩子,雖然說話慢一點,學東西慢一點,做事慢一點,但他和其他的孩子并無不同。所以到了七仔上初中的年紀,夫妻倆決定將他送來普通中學讀書,讓他和我們這些正常的孩子在一起相處,希望能夠通過我們帶動七仔盡可能的成長為正常孩子。至于七仔不上公共廁所,原因也很簡單。七仔小時候發育較慢,曾有一次在公共廁所失足掉進了尿槽里,雖然沒啥大危險,但也把年幼的他嚇得夠嗆,所以從此不太習慣在公共廁所,尤其是那種帶尿槽的老式公共廁所解手。
啊!原來就是這么回事。這幫懵懂躁動的孩子,因為自己的好奇和少年的沖動,對自己的同學、一個弱者做出了這樣的傷害。七仔的父母不求他讀書成龍成風,只求孩子能夠在正常的環境里交到正常的同學,成長成正常的孩子。這么卑微的愿望,都被我們這些看似正常的人給踩碎了。我們不僅沒有幫助七仔向正常的孩子靠攏,反而一次又一次的挑逗他,欺負他。在他那原本就脆弱的內心世界里,他會怎樣看待我們?他以后會不會留下心理陰影?我們都不得而知。
貳
“脫褲子事件”之后,事件參與人沒有一個正面的向七仔進行過道歉,也許是少年人所特有的驕傲和靦腆在作祟吧。但大家卻幾乎沒有再欺負過七仔。相反的,在梁老師的組織下,孩子們都在默默的為七仔做些事。比如同學們湊錢為七仔買了一個塑料水壺,雖然無法買到一模一樣的,但選了個盡可能相似的,悄悄放在了七仔的抽屜里。比如壞孩子王劉延總會在體育課后買可樂時,多買一瓶芬達悄悄放到七仔桌面上,因為七仔愛喝芬達。又比如看到寫字比較慢的七仔還在費勁的抄黑板時,當天的值日生會故意晚點擦黑板,等等七仔。還比如在梁老師的鼓勵下,七仔逐漸敢于上公共廁所了,而我們每每看到七仔來廁所時都會悄悄的退出去,避免人多而給他帶來壓力。再比如我會時不時的寫些短篇小文章拿給七仔看,以此為話題和他聊聊天。
人群的善意或許是出于彌補過錯的心理,也或許是出于對殘疾人的同情。但不論如何,七仔慢慢放下來緊張的心,再一次融入了這個集體。
初三畢業了。
那時候流行寫同學錄。臨近畢業時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本同學錄,見一個人就讓他寫,好不熱鬧,這熱鬧背后又有著淡淡的離愁。七仔也準備了一本同學錄。看得出七仔的同學錄很漂亮,質量很好。我想也許是七仔的媽媽精心準備的吧。
每個人都在七仔的同學錄上寫下了祝福,我們這幫小壞蛋還若隱若現的寫下了道歉的話。七仔并不在意我們寫了什么,只要寫了,他都很會咧著嘴露出亂七八糟的牙傻笑。七仔也很樂意在別人的同學錄上寫下話語。
我不記得七仔給我寫了什么,但他的開頭卻讓我印象深刻:“王有進你好,我是七仔,很高興認識你!”當時我很納悶,我和你做了兩三年同學,如今都快要分離了,你還來自我介紹?而且用我們給你起得侮辱性外號?年少的我不明所以,只記得他的字寫得很用力,圓珠筆跡在紙上深深的劃出溝壑。后來得知他在每個人的同學錄中都是以“XXX你好,我是七仔,很高興認識你!”開頭的。我愿意相信,他之所以這么寫,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告訴我們,他已經原諒了我們,他不后悔認識這一幫子同學,他愿意當我們的同學、朋友,當我們的七仔。
成績不是太好的七仔初中畢業后去讀中專,再往后就沒有音訊了。
叁
我終究還是去參加同學聚會了。
本想拾掇拾掇自己,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換上,免得太丟人現眼。但又對自己的這個想法略微感到羞恥。不是我自己說著不在乎這種同學聚會的嗎,為何還要那么大陣仗的收拾自己,說明自己內心深處還是俗不可耐。想到這里,我決定還是隨便穿些日常的衣服去吧。
距離初中畢業有十六年了,這幫家伙高了、胖了、腫了、禿了、油膩了、成熟了,或多或少都發生了變化。當年的我們就像一株株差不多的小樹苗,初中畢業后就分別種到了環境各異的地方,吃著不同的水土和養分長大,所以也就形態各異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們沒有分別,而是一直種在一起,會不會依然差不多。
這場同學聚會并沒有發生別人所說的炫富、搶買單、顯實力之類的情況,大家都拿著酒杯互相談天,不論是局長、行長、處長、老總、老師、工人還是農民,氣氛熱烈融洽。
梁老師坐在上座。他的圓乎乎并沒有發生太大變化,只是原本就快禿的頭頂現在徹底成淪陷為沙漠了,锃光瓦亮;眼睛還是圓圓的,但眼角增添了許多皺紋;眼鏡兒還是那副圓圓的眼鏡兒,仿佛這么多年都不曾換過;至于身材也還是差不多的圓;穿這件土黃色的橫條紋襯衫。梁老師微笑的看著互相喝嗨了的我們,一如多年前看著在教室里喧鬧的我們。然而這份熱鬧中,卻少了一個人。
我端起酒杯,走到梁老師旁邊,腦子一抽,說:“狼老師,我再敬您一杯。”我的聲音并不大,但觥籌交錯的同學們都停了下來看著我。雖然大家沒明說,但都是在等著七仔的到來吧。
“好啊!有進,啊,我們來喝一杯。”梁老師也站了起來。
我不知怎么的,鼻子就酸了,“梁……梁老師,我……”
“沒事,啊。”梁老師輕輕的托起我的手,和我碰了一下杯子。
“我想你們都在等著顯能的到來,啊。盡管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但我知道你們在班群里發了信息,也在學校ABS上發了邀請帖,啊。”哦,原來七仔確實叫黃顯能。“畢業后,顯能去了技校,啊,據說他學得不錯,手藝挺好,啊。中專畢業后就跟著父母去廣州打工了,我也沒有了他們的聯系方式,啊。”
梁老師停了停,對著安靜聽他說話的同學們,“但,我想他會過得好吧,啊,尤其是曾經有你們這幫好孩子做同學,你們給予他的善意對他影響很大,我相信他也會抱著善良的心在生活,啊。善良的人值得被生活溫柔的對待,所以我想這孩子應該談對象甚至結婚生子,過上平淡而充實的生活了,啊。”
梁老師看著我,和我一同喝完了杯中酒。
“我也希望顯能可以回來看看我,啊,讓我了解他的近況,讓我再聽他叫我一聲狼老師,啊。”梁老師邊坐下邊說。
“狼老師!”在銀行做行長的劉延大聲的叫。
“狼老師……”我們異口同聲的叫。
后記
“故事就這么完了?”編輯老方微信里問到。
“嗯,就這么完了。”
“催了你幾天,就交個這么無聊的故事給我哦?”手機那頭的老方似乎有點不耐。
是的,我的故事到這里就完了,你可能覺得這個故事并不吸引人,結尾蒼白無力,不痛不癢。既沒有喜大普奔的完滿結局,也沒有感人肺腑的悲情結局,既沒有交代七仔最終的結局,也沒為同學聚會設置爆點,完全不符合虎頭豹尾的小說套路。然而這就是我的真實故事。我不愿意為了滿足自己或者看官們的心理需求而對故事添油加醋,更不愿意擅自撰寫七仔后來的生活。
只是我現在時常想起梁老師的那句話:“善良的人值得被生活溫柔的對待。”
“你就看著用吧。”我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