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那時我家并不富裕,兄弟姐妹眾多,吃穿用度都不夠寬裕,房子是租來的,還主動者被動地搬過N次家,但我從未感到自己的童年是匱乏或是晦暗的。相反,童年時期的色澤與光亮一直留在內心深處,常常勾起冰激凌般甜美的回憶,只因了那片任由我們縱情奔跑肆意徜徉的田野。我一度懷疑,自己如今的自由自在、不喜受拘束、好“反抗”所謂的權威和過于坦白直率是不是因為受了這片土地的縱容和澆灌。
那是一片怎樣的土地呢?很遺憾,如今那里是一派高樓林立的城市形象,我所就讀的高中坐落在那里,喧鬧不堪的市民廣場緊挨在母校附近,還有大概四五個也許還更多我壓根叫不上名稱的小區樓盤擠在其中,好多地方國家機構的辦公用樓、大型超市也盤踞在那一帶……反正都市里該有的一切都一應俱全了,擠擠挨挨地在那片曾經我認為只屬于我的土地上拔地而起。若是首次到此的人壓根就不會將這片被鋼筋水泥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土地與泥土的芬芳扯上半點關系。所以,我只能用“曾經”來描繪這片灑下我歡聲笑語的田野了,那曾經是這樣的一個天堂:它大得一望無際,或者準確說置身其中你會有茫茫四野的孤獨之感;阡陌交錯縱橫,偶有農人勞作的身影,剩下的就是莊稼作物、瘋長的各色野花野草、被野花野草占領的荒廢田地以及除了上學和天黑時間外一樣野性十足的我們。
童年時期在學校里值得記憶的美好事物屈指可數,大凡印象深刻留存至今的也都是不那么愉快的事情,可如此不讓人愉快的學校生活卻最為霸道占去了我童年的大部分光陰,余下的碎片時光才得以交付給這片至今仍縈繞腦際的田野。
二
現在的孩子怎么看都有那么一點寂寞感,雖然他們被玩具包圍、可以在熱鬧非凡的公園游樂場嬉戲、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或者更多人的共同呵護,但總覺得他們的童年熱鬧但單調、看似豐富實則乏味。我的童年雖然沒有這些過分雕琢的玩具、沒有兩代親人的無微不至地關照、沒有公園沒有游樂場,但有著十二分的趣味以及由此留下的悠長的回憶,開懷的或者愧疚的。
這里曾有我們的“殘暴”足跡。每當“青草池塘處處蛙”的時節,只要沒有下雨,我們便和年紀相仿的表哥表姐、鄰居,一并往家附近的這片田野進發,他們帶著針筒等工具,開始捉青蛙,捉住后便用針筒抽足田間或池塘里的水注入其白色的肚皮,直到其肚皮鼓脹得像只白色小球進而破裂為止,一群人便為此歡呼不已。作為女孩子,我在此類“事件”中主要扮演旁觀者的角色,因為害怕,也感到殘忍但不愿也不敢阻止,可每一次又都帶著好奇心一同前往。如果說,在“虐蛙”事件中我不是肇事者,那么在“殘害”蜻蜓中我卻是“當仁不讓”的,在夏季的黃昏,最大的樂趣便是捕捉蜻蜓,不幸的蜻蜓被我們捉住之后,會被“殘忍”地摘除尾部,并在摘除部分插入一朵順手在田邊采來的小野花,然后再放飛,拖著花朵飛翔的蜻蜓異常漂亮。那時的我們,從來未想過被摘除腹部的蜻蜓會喪命,只是覺得漂亮和好玩。蝴蝶,特別是那種體型較大的蝴蝶,被折磨的概率小很多,一是因為其身上有粉狀油膩物觸摸著不舒服,二是因為年幼的我們以為所有的蝴蝶都是死去的人幻化而來,特別是圍著你飛不肯離去的那些有可能是自己的逝去的親人變的(可能緣于梁祝化蝶的民間傳說,也可能是曾聽哪位老人提到過)。
這些兒時的“殘暴”曾經讓我們得以發泄過剩的精力,帶給我們無窮的樂趣,也讓我們的童年在不驚不擾中安然度過。而今,回過頭來看當初,卻不免要為那時的自己心生幾許悔愧之意、幾多贖罪之念。
前些日子,天氣漸暖,農村家中偶有蒼蠅、螞蟻等各色蟲等出沒,眼尖的兒子指著那偶爾停駐的蟲,嘴里喃喃道:“窮窮(蟲蟲),pia~pia~”說著,還伸著手掌往那無辜的小蟲撲去。我心中一凜然,這些他哪里學來的?那蟲又沒有干擾或者“加害”于我們,何故要“置之死地”呢?忙不迭抓住兒子,向他又搖頭又擺手又解釋:“那叫螞蟻,它在玩,等一下它就會回家,不要打它。”兒子愣是搞不明白媽媽為何如此啰嗦半天,害得他的“獵物”已經逃走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僅十九個大月大的兒子解釋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因為,在造物那里是否真的眾生平等,還是有些物種就活該被殺剮,這些“很玄”的問題至今我依然沒法弄明白搞清楚。只是在年歲漸長后,漸漸起了一種悲憫之心,對于偶遇的一些蟲類,也舍不得下殺手,也逐漸地理解并認同起豐子愷的“護生”之舉。
三
這里曾有我們的異想天開與天真之舉。偶爾跟著成人看武俠武打片的童年,以為真的存在“武林秘籍”和“輕功”,只是我們還小不知道在哪里,父母也不會告訴我們,所以我們要耐心地等自己長大去獲取。但按捺不住的好奇心與想象力,讓我們(我和弟弟妹妹)迫切地去尋找,當然還是去到那片無垠的田野中,留心草叢、關注樹葉、或者樹洞里、山坳中,那里也許有秘籍。當然每次都是帶著歡聲笑語而不是武功秘籍回家。
我們以為“輕功”是可以練習的,就在丘陵開墾出的梯田上展開雙手或者借助雨傘一級一級的往下跳,酣暢淋漓,快樂無限,雖然從未因此而飛離過地面半寸。
曾在小學門口的擔貨郎處買過三只嫩黃嫩黃的小鴨子,取名分別作“大胖”、“中胖”和“小胖”,那是我們唯一飼養過的“寵物”,一般如果主人,也就是我們到田野去,三胖也必須帶去,搖搖擺擺排成隊伍跑在我們的前頭;我們則耐心地慢慢地跟在后頭。有一次,因為弟弟執意要單獨帶屬于他的小胖前往,要給吃蚯蚓、浮萍等食物。不巧碰上下雨,弟弟脫下校服,將“小胖”懷揣其中,小心翼翼地帶回家,深怕其著涼性命不保(因為聽大人說這些鴨子不好養容易夭折)。后來,經過奶奶的大力協助,三胖皆健康成長,長成了現今我所熟知的“草鴨”,繼而“失了寵”,最后成了一家人的盤中餐。
不知道我的兄弟姐妹們是否還記得三胖那毛茸茸的可愛模樣。
現在,許多的小學的校門口仍然會有出售小動物的小攤販存在,他們賣荷蘭鼠、賣兔子、賣蠶……上個月的某天,小侄子花10元錢買了兩只小雞回來,我不禁起了童心要看看那兩個小東西,不看則以,看了卻有些不爽快,這兩只小雞被人工染得一紫一綠,膽怯地縮成一團,不愿意進食。想著,恐怕是活不了的。果不然,第三天家里就沒有了那清脆悅耳的“啁啾”聲。我看到了如今小商人的賺錢欲望,以及欲望后的不擇手段,與我童年時期的境況似乎有了大相徑庭的變化,還是這只是我的臆測?
四
這里曾有我們父母的辛勤和勞作。從農村到縣城,父母一時間并不習慣離開土地的生活,于是就家附近向人租用了一點土地,用來種點白菜、菊花菜、菠菜、土豆、蔥等普通蔬菜供自家食用。每當父母扛起出頭往田地里去的時候,我們必定要鬧著賴著跟隨而去的,為了去那片田野里瘋去滾。拗不過我們吵鬧的父親也只得點頭同意。于是父親除草、灑水地忙碌,汗流浹背,我們幾個小屁孩只是在一旁“沒心沒肺”地過家家,用泥土加點水捏出不同形狀的東西,主要是茶壺、茶杯、碗碟之類的,然后在里頭盛放代表不同菜品的草葉花瓣。等父親忙完活計,我們也將自己的作品小心的“打包”帶回家,繼續供晚上的“娛樂”使用。
在那些年里,餐桌的新鮮蔬菜很多都是父母在別人的土地上親自種植的,吃著倍加可口美味。
在記憶之中,我們的孩童時期外食的機會甚少,父母總喜歡給我們灌輸在外面吃東西的種種可憂慮之處,比如他們的菜噴灑過多農藥而且洗不干凈,燒烤所用的油不衛生,吃冰棍會拉肚子,賣這些吃的人可能如廁后手都不洗……在他們歷行言傳身教的多年之后,我仍然秉持著這樣的觀念,外食不健康,健康的食物總是由家人以愛心而艱辛為你精心炮制而來的。沒有了那樣的一片厚實的土地作為基奠,追求所謂的速度效率、容易浮躁的我們,能給予我們孩子如我那般幸運的童年嗎?
五、
為人母的我偶爾會想,能否讓今天的兒童也體驗一把我們的曾經。因為我清楚,被關閉在家或者學校這個狹小空間的孩子們的現實變得如此局促,而除了“家”和“校”這兩個點以及由這兩點形成的線段之外的世界又是那樣凌亂兇險。可是,我哪里找得來如此一片無邊際的原野供孩子們恣意玩耍鬧騰?這也只能是我癡人說夢的一個想法而已。
我回不到過去,社會回不到曾經,只能以曾經和回憶來慰藉現在。寫下此文,作為對逝去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