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對于人生頭一遭的我來說,的確是件新奇的事,以至于作為一個入院的病人,而且是生活已經基本無法自理的這么一個病人走進病房時,我是開心的,我臉上無比燦爛的笑容可以作證。無比燦爛是自詡的。我感覺到我樂呵呵的嘴巴快要咧到耳后跟了,應該是“無比燦爛”了。
病房有床四張,從外往里數,依次為“28,29,30,48”。
住了好幾天之后我才突然發覺倚在窗邊的那張病床是48床。“48床,48床在嗎?”有天呼叫器里這么傳來護士的語音。“咦,原來董姐是48床,不應該是31床嗎?”我有些奇怪,旋而又覺著醫院有醫院的排號方法,慣例并不是不能被打破,也便釋然。
我也有了新的名字:30床。護士每天都來詢問病人的情況,她問我:“30床,今天大小便正常嗎?有拉肚子嗎?”“都正常。”我連個愣神的瞬間都沒有,秒答,看樣子還挺適應新身份的。有時候我也會去護士站或者醫生值班室詢問情況,他們會問我:“你是?”“30床。”我微笑著回答。三伏里天不熱都不正常,可是因為病房有病人不能吹空調,我只能另想消暑的法子。老公在陪護區包了一個房間,我終于可以清涼幾日。不想晚間有陌生電話打過來,也是陌生的聲音:“30床,你在哪?”原來是我沒有遵守醫院的規矩,跳過了請假這一環,護士查房找人。日后便記得去請假了,再后來假就不必請了,因為值班護士在日常問詢里總會加上一句:“30床,今晚還是去下面休息吧?”下面即是陪護區,一樓。覺得自己住院住成了老油條。你看,護士們都已經清晰地記住我這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臉啦。
董姐代號48床,她是我右手邊病床的臨時主人。那天我笑盈盈走進病房時,她正斜倚在病床上,盈盈笑地望著我。她是蘄春的,和被稱為醫藥雙圣的李時珍一個地方。她出院的頭一晚對我說:“空了到我們蘄春來。我們這里農歷五月份會做活動,很熱鬧,還免費發中草藥呢!”
“這么好啊,等我好了一定去!”我信誓旦旦地說。
病房里誰都喜歡董姐,真的。
董姐算是我們病房里的“健康人”。她病情最輕,依然能動如脫兔。但我想這并不能成為她樂于助人的理由——我們病房的其他三人都多多承蒙她的照顧。
程姐病情最重,有時候晚上會疼得哼哼唧唧,無法入眠。她壓抑的呻吟聲騙不了我們三雙就算是夜晚也似乎警覺著支楞起的耳朵。董姐說我們這種病人本來就禁醒。
程姐每天會做一些輔助的理療,比如熱敷,比如藥物泡腳。她十分珍惜藥包里的藥性,理療師幫她敷過了一次的殘藥包她一定會再敷上一次,然后剝下藥渣泡腳。她笑著說:“這都是錢啊,必須得物盡其用。”程姐第二次敷藥包的綁縛工作就成了董姐的專利。程姐感激地望著董姐:“每次都麻煩你!你包得真好!”每每此時,董姐會很忸怩,我看見她的圓臉上會有紅云倏忽一閃。她說:“這有什么呢!”每回程姐泡完腳準備提水去倒時,董姐總會搶上去幫忙。
我那頭極不愿受羈絆的長頭發一定讓董姐扎心了好些時候,不然,那天她不會說出讓我覺著十分突兀的話:“明天早上我幫你梳頭發!”
第二天早上,我從衛生間洗漱完出來,董姐坐在床邊正等著我:“洗好了嗎?洗好了我給你梳頭。”“啊?”我真的驚訝了。我以為她昨天說的只是玩笑話而已。
是的,我有齊腰的長發,但我并不善于打理它們。曾經我手指靈活的時候它們就極不聽從我的使喚,現如今它們趁我的雙手不利索更是有恃無恐。擱平時我也只是個扎個低馬尾或者綰個髻,現在更不會有第三個花樣——目前這兩種我也只能勉強而為之。作為病人,時不時在病床上靠一靠躺一躺成了必然,如此一來,梳頭成了日常的大工程。雖然是想著借梳頭來鍛煉雙手而讓長發幸免于難的,但頻繁的梳頭工作也著實讓人挺鬧心。我每一次梳頭都必須齜牙咧嘴忍受來自手指手腕疼痛的苦,每一次梳完頭都會汗津津恨不得把衣服濕透。可我萬萬沒想到,這些都入了董姐的法眼。
董姐說:“我幫你編個蜈蚣辮,不容易散。”
那天程姐夸了我的發辮漂亮,來自于江蘇的朱阿姨也夸我發辮漂亮。她們是在夸董姐的手藝呢!她們應該也在夸董姐那顆美麗的心吧!
這一生,除了母親,董姐就是替我梳頭的第二人。在她撩起我長發的那一瞬間,怎么能少得了感動呢?我坐在那里,安靜地,舒服地由著董姐捯飭。董姐問:“疼嗎?”“不疼。”我說。“人家都說我手重。我怕用力太大拉疼了你。”“不疼,真疼了我會說的。”董姐呀,你可知道,我心里除了感激還是感激。不要說是真不疼,就是真疼,那也是幸福的感覺。哦,對了,忘記了介紹,董姐是手藝杠杠的理發師。我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她常常有電話進來,好些是找她理發的。我問她:“你來醫院了店門也沒關嗎?”“自從生病以后我就把店租出去了,也是做理發。有時候店主忙不過來,我就去義務幫幫忙,結果還是有許多人點著名讓我理。”董姐說。
董姐來住院先是有兒子陪護的,但她兒子最終在她堅持不懈地勸說下被“趕走”了,她最強大的理由是“不需要”。她和我說到兒子。她說:“倆孩子啊,女兒我倒不擔心,這兒子,我老怕他吃虧上當啊!”“怎么呢?”我問。“你不曉得他有多心善呢!太善良了要吃虧的呀!”董姐嘆息著。
董姐的兒子是一個十八歲的微胖界小伙子,剛剛參加完高考。我入住病房后的第一晚準備使用淋浴的時候,小伙子就主動提醒我:“要扭一下旋鈕才能開。”那天朱阿姨上衛生間,細心的小伙子看到光線較暗,隨手就摁亮了電燈。董姐給我講了許多她兒子打小起的善舉,眉眼里有滿滿的擔憂。可是董姐,你那么擔心兒子的善良,自己又怎么事事善待呢?有個善良的母親,孩子自然也會耳聞目染,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董姐啊,吃虧是福,你們一家一定會有福報的。
29床是程姐。程姐是個實打實的資深美女,五十六歲的年紀了皮膚白皙緊致又光滑。我問程姐:“你女兒像你嗎?”程姐頓時一臉的驕傲:“五官像我,身高隨她爸。她一米六八,可不像我這么矮。”董姐嘖嘖有聲:“那不是個大美女嗎?”程姐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還行。她舞蹈不錯,參加比賽獲過省級一等獎。”
初識程姐,以為她有些神經質。她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哎喲,怎么得了哦,又感冒了,又發燒了。”后來事實告訴我她的體質確實很差,弱不禁風這個詞仿佛是為她量身訂造的。她可以在禁風之后的瞬間感冒發燒,而她的病又特別忌諱感冒發燒,一旦感冒發燒,病情就加重。
如果多相處幾日,你會發覺程姐是個多么感性的人。那天有主任助理來病房了解情況,程姐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她在向助理陳述一名值班護士對她的照顧。“那天半夜啊,我發燒后渾身都汗濕了,我又疼得不能動,是那位護士啊,她拿毛巾給我墊著。她把毛巾喲疊得平平整整,動作也很輕柔,那是親人般的關懷呀,我真的好感動。”程姐抹了一把淚水繼續說,“我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這位護士這么好,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戴著眼鏡的。”
程姐還是個典型的有恩必報的人。她愛動,一旦病情緩解,她就會外出采購。她的衣柜底層滿塞著她的“戰利品”。董姐看著她的大包小提說:“程姐你是要久住沙家浜嗎?”程姐爽朗地大笑起來。不知董姐有沒有留意到程姐那些大包小提的去處,我是看到了的。我常常看見程姐從那里面提拎出一些牛奶糕點之類外出一會兒就回來。
“送人了?”我問她。
“嗯嗯。碰到一個老病友,以前多承她照顧呢!”程姐說。
病房,護士站,醫務室,還有食堂,醫院里應該沒有哪個部門沒品嘗過程姐戰利品吧?程姐頭天晚上說食堂的汽水肉好吃,第二天早上我就看見她在食堂的小窗口和老板娘在你推我拉的客氣。“給你家小孩子喝的。”程姐推著幾瓶牛奶說。“您太客氣了。”老板娘終于接住了。“沒什么的。”程姐在話音里轉身,離去。程姐是在用牛奶感謝那可口的汽水肉吧?
程姐說:“要不是因為這個病房是朱醫生負責,我才不在這里住呢?”
“為什么?”我問。
“你看這個病房,就在樓梯旁邊,外頭吵死了。”
“朱醫生很好嗎?”
“當然啦。說話輕言細語,又細心又耐得煩。”
事實證明程姐的話沒摻一丁點的水分。每一次的醫生查房,我們都盼著朱醫生來,他來了我們可以細致入微地跟他說說我們的病情變化,還可以問點其他的病理小知識。朱醫生真的是不厭其煩,有問必答。他的醫理知識也是那么的豐富,讓人佩服不已。我說:“朱醫生,問點題外話。”
“嗯,您說。”他馬上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
他一笑:“三十。”
朱醫生一定也看到了我眼里的贊許,不然我怎么就感覺他的微表情中有那么星點的小羞澀呢。真是一個令人折服的小伙子,平時他一定非常注重專業的學習。
在我眼里,許多所謂的隱忍與含蓄并不見得是好事,很多時候這原本好好的兩個褒義詞會因為度的問題而變身為虛偽的代名詞,比如說白蓮花。程姐就率真得可愛。你完全可以從她對待護士的態度里了解到該護士的品格等級。
一護士說:“來,替你量一下體溫。”
程姐頭一擺直接拒絕:“不量不量,沒發燒。”
又一護士說:“來,給您量一下體溫。”
護士的電子測溫儀還沒伸過來呢,程姐的額頭已經自動靠過去了。
這就是區別對待。程姐的區別對待絕不是殘忍不講情面。她是只尊重同樣尊重她的人。
朱阿姨已經出院兩天了。
朱阿姨出院是小兒子一家專程開車大老遠來接的。
我說:“朱阿姨不錯,有個孝順的兒子。從江蘇到湖北,這要開多久的車啊!”
“哼,都是做給人家看的。如果真孝順,就不該自己一家三口在餐館好吃好喝,獨獨留朱姐一個人在病房啃饅頭。”程姐憤憤然。
董姐經程姐一說,也似乎恍然大悟:“也是哦。”
這時,病房外響起了一串手機鈴聲:“愛上你是我的錯……”
“誒誒誒,熟悉的鈴聲誒!”我驚喜地說。
“難道是朱阿姨回來啦?”董姐接住我的話頭。
“人哪,都是有感情的!”程姐神情有些落寞,“但愿朱姐永遠不要再回到這里來。她臨走時一定要把小剪刀送給我,說我手指無力撕不開中藥包。她走得太快了,我拎著點心追過去都沒見著人影。”
朱阿姨前腳走,后腳就有李阿姨入住了。李阿姨的女兒請假來照顧了兩天。當程姐看到那小妹為她媽提上來的第一頓飯菜時,毫不客氣地開了腔:“你來照顧你媽,就該細點心。你要事先問問她想吃什么,也要想想哪些食物老人吃了好……”小妹緋紅著臉,唯唯稱是。
“那小妹都買的啥啊?”我問董姐。
“不曉得。應該是不適合老年病人的飯菜吧,不然程姐不會出言教訓的。”董姐說。
這就是程姐,一個心直口快的真實不做作的人。對了,住院期間,程姐還順便打了一場小小的官司,勝訴,贏得了本以為打了水漂的一萬多塊錢。
我說:“程姐,撿到錢了哈!”
“哈哈哈哈!”程姐笑聲的節奏感格外強,“今天我請客我請客。”
“散財童子又來啰。”我拍拍董姐的肩,病房里又是一陣笑聲。
往常印象中的病房好像是與笑聲絕緣的,可是為什么不能心情愉悅的住院呢?有病醫生治就好啦,我們自己就負責快樂。親愛的病友們,有你們陪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