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了的學校像沒有火柴的盒子,一動不動地擺放著。偶爾會有聲響,管門阿伯,一個剛喪了老伴的,時不時地進進出出,一半是為了排解寂寞,一半是工作。到了這個年紀,有事無事也就這么回事。
???學校的寢室是另一只盒子--小了好幾號而已。我就是這個盒子的的一個火柴。我呆在這個盒子里是無處可呆,當然也擦不出星星火花。家就在這個地方。那年,為了一個女孩子,相面上說,差六年,犯沖。跟家里人鬧意見,索性住在學校的寢室里。
???學校對面是一條海塘,彎彎曲曲地把幾個自然村落連綴在一起。小時候,我們都從這里穿越到學校,現在的學生也是從這里走過。一路上可以看到規則不齊的養蝦塘。我們小時候,路面上經常會有海水漫上,蟹蝦隨處可見,一路風景,一路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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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的日頭真毒。這是我奶奶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我在很毒的日頭下走過。我覺得很適意。走到后來,就索性跑了起來,我向學校跑去。這自然是一道風景。
老師,你在干嗎呢?
我說沒事,我走走。
他們詭秘地笑笑。腦子敲傷了。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要跑。我覺得跑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漫無邊際。無數的印象在胸中、腦中浮現。所以當長跑冠軍的感覺真是好,掌聲,鮮花......還有無數的無數。我在跑的時候,更多的是想像。想小時候的歷史演義,如楊家將,岳飛。想穆桂英,多么美的一個女子??上覜]有楊宗保的才能。
他是我在跑的路上碰見的。開頭,我們誰也沒注意誰。相遇是件再簡單的事。何況,更多時候我陶醉在“楊宗?!钡那閼牙?。他在走,頭拱著,急匆匆地走。他同樣也沒有把我放在眼里。準確地說,他眼里看不見我。多年以后,我腦海中一直晃蕩起我們初次碰見的場景。
某一天,我們都停住了腳步,互相打量了一番。然后繼續開路。
你可以想像我們在六月的日頭下交錯而過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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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的食堂里沖個冷水澡,真他媽的爽。讓我想起六月里的赤豆棒冰。我關好門,赤卵赤膊沖澡。一桶一桶的水夾頭從腦門向下澆,整個身體會打個激靈。我不知沖了多久,汗收進,又跑出來。這真是打發時間的好方式,像周伯通的雙手互搏術。自己跟自己犯賤并不見一定是壞事。
我感覺像是睡了一覺。很長很長的一覺。奶奶說,世上萬事,有因有果。可奶奶到死都沒有學會念佛,她也不吃素。她到底是管不住她的嘴。這倒符合了快活的個性。讓我想起我們下岙的阿財的爺爺,他在世時,做了很多好事,修路,打井,可他也不念佛。他說,做好事比念佛有意思多。讓活人看,讓活人享受才有意思。死了,一了百了。佛看得到嗎?佛聽到了嗎?我想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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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在我身邊。她吃吃地笑,你真有趣。
我一驚,慌忙去摸下檔。下檔蓋著輕薄的毯子。我有些?窘。問,啥辰光了。
她說,餓嗎?
這個女孩我認識,她是小店老板的女兒。臉上長滿了青春疙瘩痘。我們去小店買東西的時候,她手里老是拿著鏡子照啊照。她說:煩煞了,煩煞了。她還向我們打聽,有什么妙招,什么化妝品可以解除。
我們經常拿她開玩笑,說,是陰陽不和諧。她問:啥叫陰陽不和諧。我們說,陰陽和諧是件爽快的事。
她似懂非懂地應了一句:有煞(方言加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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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就發燒了。
我不知道我的發燒是緣于我的跑步,還是冷水澡。他說,我是被“冰火兩重天”給結果了。身體吃水消的話還是走好。他說,真有意思,你也會選擇這樣的時辰。其實這辰光是最好了,路上行人少,連野狗也很少見。--這么說來,他當初是看見我在跑了,他不是我們臆想中的“直頭?!?。難道他類似于阿基米德,或者牛頓,思考人類的終極問題。我有點興奮。
有紅蚶蟹,還有一個包定(吾鄉的一個人物)。我補充道。后來我們到底談論了什么,有點記憶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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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常說,人活一世不容易,萬物有靈。萬物有命。一只狗一只貓皆如此。
我家的門口是一片養殖塘,以前應是海吧。后來海塘打好后便是如此的影像了。有一段辰光,在慵懶的午后,我會掇把椅子端坐在陽臺上,以一種若有其事的姿勢打量的視野所能覆蓋的周遭。
包定就像一只鳥一樣浮在塘里。這是我妹妹發現后用得一個比喻句。我覺得很像,說得極準。
你觀察他,一動不動。六月的日頭有多毒就有多毒。他就耐得住。比邱少云差不多。我發現那時妹妹的造句能力比我好很多。她說出來的句子時不時地讓我停頓一下。
包定長得很粗,肉團團的樣子,人一動,肉就顫抖。全面上下都是油肉。他十多歲時是這個樣子,二十多歲時是這個樣子,三十多歲時還是這個樣子。他跟小孩合隊,跟小朋友玩。他的心智一直是這個樣子。他當然能夠自食其力。
我們問他,想不想女人。他不響,他當時想賺錢,娶個老婆。但一直沒有娶成。我教書的那會,這些小朋友,都想看包定的卵子長得怎么樣。有人說,像一顆花生米,一點點大。會不會硬是他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為此他們還設計了好幾個方案。
我不知道,包定潛在水里的時候在想什么?當然他也不知道,很多人也不知道,在這樣毒辣的陽光下,我的跑步,他的走路,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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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的發燒,是在后半夜里,全身酸痛,流汗。口渴,想喊,卻喊不出來。我像是在夢里一般,拼命掙扎,想沖出夢境的包圍。我翻滾落床,躺在水泥地里總算感覺好些。望望窗外,漆黑一團。零星地傳來夢囈或者咳嗽的聲音。我突然害怕“死”。死是無時無刻不在啊。一不小心你會落入它的懷抱。世界一烏一亮,像極了我們那時電廠發的電。它總是不動聲響。
她說,你說什么啊。小毛病啊,年紀輕輕說什么死啊活啊。真是小孩子的心量。
她說,人瘦切切,動靜真是大。我以為發生了什么事呢?整個人在地上打轉,像......她沒有說下去,我感覺話里熱辣辣地。
醫生說,燒得比較結棍。燒得虛脫了。補補水分,補補能量就好了。
小漁村很靜,靜得好像思想開小差的間隙都能聽得見。她在削蘋果,蘋果在她手里轉啊轉,皮連綴在一起,綿延不絕。之前,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手法,我們是最多用水沖沖,然后就交給嘴了。有時連水都不沖直接在褲子里揩一下。
不會斷啊。
不會。
真有意思。
她削好蘋果,一塊塊切開。送到我嘴邊,下巴點了一下。我自覺地張開了嘴巴。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幸,這樣的夜晚沒有一個人看見。
我看見了她的胸脯,很白很白的一塊,把我的眼睛都對花了。溫度陡然升高,我發覺我又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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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柴盒里的秘密很多。魔術師會變戲法。她不是魔術師??墒撬苍诨鸩窈欣铩_@個夏天,她就呆在火柴盒里。天龍八部里的小龍女也這樣的。
她的寢室里有很多外國小說。她總是一本接著一本地看。蟬鳴,鳥叫,時辰變換。她看著小說把時間打發。
她說,蠻好。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她的寢室收拾得真干凈。素凈、淡雅。透著女人的體香。這不是我說的。很多小說里都有這句話。我照搬照抄。
她會在閱讀的間隙放些輕音樂,都是些西方名曲。名字長得拗里拗口。我一個也沒記住。
我向她借一本書。她說,喜歡什么書。我說隨便。她說,我剛看完這本,要不你也也看看。這本書的名字叫《查泰萊婦人的情人》,打死我都不會忘記。我躺在寢室的床上經常會晃上那長叫康什么的長工面孔。他的光光的身子。
那個下午,我也是光光的身子劈頭劈腦地沖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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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室的門口是一條水泥路。水泥路的拐彎處是一家小店。小店老板的女兒十七八歲。有一次,她真的問我了,陰陽和諧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故作文雅地說,再過幾年你會知道的。
她問:效果好不好呢?
????我說,十有八九是好的。
她自言自語地說:會不會破相呢?
我說,有一點點痛。其他沒事的。我覺得自己很下作。還不如直接回答好。她莫名其妙地對我笑笑,我覺得她笑得很有內容。笑得我有些心虛。
我問她,有什么嗎?
她說,什么啊?
我說,那天?
她吃吃地笑,一只小鳥。
包定的頭也像只小鳥。這是我妹妹說的。怎么都說是一只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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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在的,她在的時候,我就不下來,小店老板的女兒來叫我也不下來。我知道她在寢室里看書。她一般是穿著睡衣看書,胸脯上和腦門里沁著汗珠。我敲門時,她不回避。但我心慌。好像每時每刻都在發燒。口渴。其實我用眼睛錄下來了,錄下來就不會忘記了。很多事看一眼就不會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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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夏天的假期,學生們都陸續上學了。寢室門口的石板路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包定會時不時地經過,他經常會和學生們玩。他的心智只有十多歲。十多歲的孩子真可愛。還有一個年輕的村長,他也經常光顧。我們一起玩。一起蕩馬路,一起打牌,一起看錄像。當然還一起蹭飯。他是個快樂的單身漢。我們也是??晌矣袝r候覺得不快樂。經??诳?,偶爾還發燒。
人們都說,小店老板的女兒青春痘好了。他們問她:怎么好了。
她說:陰陽和諧。
然后吃吃地笑。笑得很淘氣的樣子。
她偶爾會死死地盯住我,我總感覺像是在盯我的小鳥。她盯的時候,我總是害怕,像做錯了壞事的樣子。我也不明白,她的青春痘就怎么好了呢?她看見我總是快樂地唱著歌。好像我是她的恩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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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常說,世上萬物,有因有果,就連做夢也是有因有果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我真不記得我發燒后做的事了。
我偶爾去她的寢室。寢室仍然是老樣子。她也還是老樣子,手繳費單捧著外國小說。
她說,小姑娘的青春痘好了。
我說,好像是好了。
好的真快啊。
我說是啊。
她定定地盯著我。然后笑了。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輕音樂還是放著。慢慢地我頭就低了下去。我感覺我的頭快要碰著我的小鳥了。這一次是我臉紅了。
她說,沒事的。男人這很正常的。她說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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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后,我在半夜接到一個電話:你說,燈泡怎么會猛然烏掉。我一下子回答不上,但我聽出是他。他從遙遠的北京打來。他是吾鄉的一個高材生,就讀于北京某所著名的高等學府。他打電話給我,說明他對我十分地信任。我回答不出。其實答案是簡單的。燈泡壞了自然會烏掉。很奇怪這樣的答案,他怎么會想不到呢?那一夜我想了很久,想來想去我又想到了剛剛過去的這個假期。我在日頭下跑步,他在日頭下急走。他拱著頭,急匆匆地走著。對了,你一定會想到我們交錯而過的場景。
我們在那個晚上空對空聊了很久。聊了初次碰面的場景。聊了以后發生的事,也聊了一些男人間私密的話題。間或有幾秒鐘的空白點,但雙方的心思都在有條不紊的打轉。我很想告訴他后來發生的事??晌?,僅隔了幾個月,轉述變得異常困難。依稀發生,依稀又覺得沒有發生,像夢境一般。這樣的事,在我小時候發生過一次,很多人都說是早上,而我偏偏說成是晚上。我確切地記得是晚上,而我所認識的朋友、親戚都說成是早上的事。
我只記得那個晚上我睡不著了,披了件衣服,走了出去。我走出去的時候,小店的燈還亮著。小姑娘哼著歌,好像很快樂地樣子。這樣的夜晚,她在干什么呢?
我猶豫了一會,決定走出去。外頭有些許的微風。吹在皮膚上很舒服。我快走出學校寢室門口的時候,抬頭張望了一眼,四樓的燈還亮著。隱約在窗口有個人影在張望。她是不是恰巧走到了窗口。我想折身回去,沒走幾步。腰間的BB機響了。然后,我又折身向小店跑去,飛快地跑去。我只記得學校的管門阿伯和我撞了一下:這么急到哪去啊,火急火燎,夜頭走路要穩重啊,后生。
BB機的聲音在晚上發出很有動感的節奏。我一個人跑在石板路上,直至今天我仍然可以清晰地勾勒出自己跑步的姿勢。那個夏天,我在六月的日頭下,也是以這種姿勢跑過石板路,跑向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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