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喜轎停在阿吉家門外倒蓋著的大斗上時,老裁縫墊了墊腳,作勢要登四級的階梯,為新房掛門簾。蘭芝混跡在一群女人里,看見老裁縫一步一階,嘴里還喊著,一步樓梯一步長,兩步樓梯喜洋洋,三步樓梯生貴子,四步樓梯合家歡……七十歲的年紀了,腳下卻依舊穩當得像個匹夫,以及這喊的吉利話。喜堂之外,后廚的掌勺師傅口含一口酒水和鹽,蓄了力般朝正門外噴去,緊接著高擎起一只即將被宰殺的公雞開始“罵彩”。待他唱完以后,一刀劃破了雞喉,繞那轎子走上一圈,最后涂上了一抹雞血。時下正是正月初八,溫度節節攀升,已經可以和夏天比個高下。轎夫站在大斗旁,喜轎高了他半個身子,日光將他曬得昏昏欲睡,眼見那抹雞血,人也來精神了,上手便揭去封轎的紅紙張。紅紙張裁剪方正,蘭芝歪了歪頭,然而前后不過三十秒的功夫,鄰家一個女人便來討走了它。
一群女人堆里,最不少的便是些家長里短。她們說著鄰家那女人,丈夫偷腥之類的丑事。蘭芝聽人說那封轎的紅紙張燒成灰,再兌水,可以保佑婚姻和美。她微微斜了身子,隨后壓低了聲音問。
“信就有唄,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誰還能說句不是啊。”一群人反倒大笑起來,就像只是想到了什么囧事,揶揄對方而已,蘭芝也隨著她們干笑起來,這些個事被不相干的眾人當酒足飯飽的笑料,也實在無趣。
說著間,新娘出轎了。
討喜的豬頭被蒙著豬油網,擺放在喜案的正前方,剪裁的紅紙斜著扒拉在它的鼻頭上,耳上似乎也染了些喜慶的紅暈。喜堂里外鑼鼓喧天,一群小孩嬉笑打鬧著靈巧地鉆過烏泱的人群,又出現在長廊的另一端,鞭炮聲混著煙硝味彌漫開來。喜婆站在一側,笑起來時,臉上的皺紋像黃土高原的丘壑一般,倒也顯得慈眉善目。她高喊拜列祖列宗和父母,眉梢的大顆痦子也跟著上挑,久久沒有舒展下來。
新娘彎下腰時,蘭芝像是看見了自己。腳不能沾地,踩著喜鞋站在阿爸來回刷了幾遍紅漆的木椅上。透過蓋頭,看見神龕的兩側垂落著紅色和綠色的喜布,重重疊疊,足有兩米多長。那時的阿爸和阿媽難得穿的講究,坐在廳堂之上,一左一右,頭上懸著祝家的列祖列宗,香燭從早燃起,臺上已積了不少的香灰和蠟炬。
新娘脖子上纏了幾圈的桂圓項鏈也一同低擺,來回晃動,蘭芝出嫁時的桂圓項鏈早被拆了或燉了,那是阿媽親手挑選的桂圓,頂著老花眼用針線給串了一百二十個。阿媽穿針時,她也坐在一旁,她念叨一句,蘭芝就認真地應和一聲。無外乎是些老生常談的準則,比如在婆家得勤快,脾氣收著些,對小高要體貼諸如此類的規矩。阿媽是個傳統老派的婦人,蘭芝那時也即將成為他人的新婦,難免句句上心。她抬頭時看見阿媽眼角已經流出的淚,卻又上揚的嘴角,直起身時險些不穩。
旁邊的女人又開始窸窸窣窣地叨叨了。什么丑點也沒關系,反正這男人年紀也大了,挑來撿去,再不娶媳婦怕是往那一擱也沒人收尸。這男人叫阿吉,是高明遠的堂弟。烏泱烏泱的人群將阿吉和新娘子圍落得只剩下勉強可以轉身。蘭芝踮了踮腳尖,看見了他。微胖的身材,剪裁不是那么合身的西服,但紅光滿面,瞧著精神。新娘蓋著大紅的蓋頭,看不清模樣,只是內心活動應該不止面上那般平靜了。就如當時在和高明遠對拜的時候,她將所有翻涌的情緒妥帖地藏了起來,只是手指來回地撫摸著秀禾服上鑲著的珠片,金銀線繡著的或許是龍鳳,或許是鴛鴦,突然乍泄的愉悅將她層層包裹起來,她眼里的幸福就好像裝在琉璃盞里的快樂氣泡,快要溢出來。堪堪一副浮生若夢的光景,掰掰手指頭也才不過三五年。
倘若有天,她也成為了這群女人口舌里的主角人物,可比這些精彩多了。她抿著嘴笑起來,眼里卻隱隱泛出了淚光,好像已經可以看見未來成就的無限可能,而那時她或許已是自由的閑人一個了。
蘭芝四下張望,沒有瞧見高明遠。
02
蘭芝四下張望尋他時,高明遠正叼著一支煙蹲在角落里看著地上的一條蚯蚓在濕漉漉的土壤里上下松土。都說蚯蚓的再生能力強悍,如果把它一分為二,頭部的體節能夠再生出完整的尾部。高明遠臉色陰郁,隨手拾起了旁邊的枯枝,在頭部約十分之三的部位進行了一場分離手術。它在掙扎,其實他也不確定它究竟能不能再生出尾來。
嗩吶繼續在咿呀咿呀地響著,他知道阿吉和他的新娘正在拜堂。可他的眼睛完全沒有絲毫的波動或興奮的意味,意思是說,他對這些事一如既往沒有興趣,盡管今日大喜事的主角是阿吉那小子。他摸了摸口袋,又掏出一根煙來,打火機咔噠一聲,又兀自搗鼓了一下那只蚯蚓。蚯蚓和這天地萬物沒什么區別,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依賴一具皮囊存活,渺小又微弱,殊不知某個天崩地裂的暗黑時刻就到來了。高明遠概念里的天地萬物,包括人這個物種,尤其是他自己。他走到如今近四十歲的人生,完全有賴于他的軀體來幫助他完成大事或小事,比如結婚。喜堂里的那些事,他走過流程,結婚時的他就像是個提線木偶,置身事外。誰推搡他一下,他便往身邊的位置挪一挪,動一動,拜一拜。
此刻喜婆走出了喜堂,手里捧著十果的盤子,高聲喊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之類的討彩話。他沒有回頭,沉浸在和蚯蚓的一方世界里。當時也是這樣的熱鬧,賓朋滿座,燈火粲然,四方來客祝福紛飛,新婚快樂,早生貴子,長長久久……這些堆疊的詞語像是撿給外人說的好聽話,和高明遠無關。
他和那個男人分手了。曾經肖想過的種種,在高明遠決定和一個合適的女人步入婚姻時,全部落入粉碎的機器里,蕩然無存。他著急地開口,你不能怨我,我已經……被逼得快要瘋掉了!他蹲下身子來,雙手捂著面龐,聲音逐漸減弱,仿佛沒有卡上發條的馬達,力不從心。
“是他們讓我們沒有辦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啊。”他繼續說著,滿是無奈,甚至帶了一些哽咽。他坐在黑暗里,空氣變得凝重,陽臺上栽種的玫瑰花在白日里搖曳生姿,那一刻卻安靜地佇立在風中,它身上生出的長刺好像放在顯微鏡下被無限放大,更具有了一點兒悲傷的姿態。他看著他,也蹲下身子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都知道,走到這步你也沒有錯。門“哐”地一聲,那個人離開了,屋內又重新安靜下來,沉到了暗黑的箱子底部。
正常人的生活,大概也算如愿以償了吧。在這個假裝寬容實則嚴苛的世界里,他屈服于傳統和世俗的觀念,終于和大多數人一樣,娶了一個合適的女人,生了一個健康的孩子,這是標配版本的正常生活了吧。凜冽的風刮過耳邊,一輛汽車從在馬路上駛過,兩個方向背道而行。人生本就有很多的無可奈何,身不由己,是吧?他安慰著自己,我是一個人,是一個成年人,有父有母還需要背負責任的男人。
高明遠抖了抖指尖的煙蒂,猛地吸了一口煙,嘴里氤氳了又作祟似的朝著那只蚯蚓吐去。如果情緒的吐納也像這樣簡單,便不再有這么多雜亂的思緒充斥在生活的角落里,橫縱交叉,混成了一團麻線。只有高明遠知道,那個人孑然離開,他也未嘗不是獨行者。他直起身子,看見蚯蚓想要拱起背脊往更深的土里鉆去,可惜身體已被截成了兩段,并且沒有任何修復的痕跡,怕是已經奄奄一息了。
有人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應當是西頭的張家嫂子,她氣喘吁吁地問高明遠,你家那口子把娃娃帶哪去了?忙得都給忘記滾床啦!
和蘭芝結婚時,母親也安排了某個遠親家的小孩兒在那張嶄新的床上滾了幾個來回。有關于細節,他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下了一句話——先生兒子,后生姑娘。高明遠本漠然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的松動,就像從正面接受了社會倫理對他的教化,其中他嗅到了凌辱的味道,像一只巨大的器皿接受著來自于方方面面對他的凌辱。他甚至記得,母親就坐在房間的一角不吃也不喝,用可能到來的死亡對抗著他的不孝。等到高明遠終于無法抗衡的時候,母親干涸的眼里已經流不出淚來。她說,你只要像個正常人一樣,先結婚,生個孩子……只要有個孩子就好了。其他的……其他的我和你爹也不管你了。
草木沒有了本來的顏色,太陽已經攀上十一點,風也沒有停下,河里的水流即使快要干枯,仍舊在奔流著往前,生活便是如此吧,管你狼狽與否,它的軌道將你裹挾著一路向前。現實主義的默認選項中沒有他想要的選擇,他嘗試著跳脫出去,不過是一廂情愿,也太過樂觀。這些規則之外的復雜性,另類性,奇觀性終究難以讓人接受,甚至有人罵他們惡心。無形之中伸出了千萬只手,你說是年齡漸深,是世俗偏見,是父母期望,是綿延子嗣,都可以。總之是那千萬只手將他從邊緣往回拉,然后安放在他本應生活的位置上,再給了一把推力,他有了慣力。
高明遠起身往喜堂里走去,人幾乎都散去,只有神龕上的一列祖宗和喜案上的那只豬頭在注視著他,伸出去的右腿又收了回去,他沒有看見蘭芝。
蘭芝,蘭芝。
他記得結婚當晚,蘭芝在另一端的枕頭上難眠的樣子。高明遠保持著側臥的姿勢,全身僵硬,小心地呼吸著。他感到難堪和悲哀,雖然他已經在腦海里反復設想過這樣的場景,甚至一再和自己強調一不做二不休,再要個孩子,很快就有自由的天地了。
最初用的爛借口大概是——“今天累了”“好像感冒了”“你月經怎么挑這個時間來啊?掃興!”……諸如此類。時間久了,母親開始當著高明遠的面對著蘭芝旁敲側擊,蘭芝臉皮薄,一說就紅了臉,抬頭飛快地瞟過高明遠一眼,眼里的意味再明白不過。
“媽說這藥喝了對身體好。”當一碗濃到發黑的中藥端到他的面前,蘭芝低著頭怔松了許久才憋出這句話。她有些慌亂地開口,我不是說你……就是……就是……
“你有算日子嗎?”
“什么?”
“就是你們女人的……排卵期。”
“還要再過幾天吧。”
這副肉身是他外在的角色,只有不停地接任務,做任務才能增強高明遠這個角色的屬性。他已經邁進了社會所接納的圈子,結婚證是他的通行證,可這遠遠還不夠,他需要有孩子。噢,不,是他的父母需要個孩子。他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某天蘭芝就光溜著身子攀上了他的胳膊,就像被觸碰到某種安置好的機關,高明遠從頭皮到腳掌開始發麻。他暗暗地調整了呼吸,轉過身體,機械地用大腦尚存的理智指揮著自己的手臂擁住了蘭芝,也花了一番功夫,他才勃起。在那一刻他的大腦彌漫起數不清的復雜情緒,他甚至想到那個男人。我們的文化和教育一向推崇倫理,性和愛存在異性之間,才是符合人類生生不息的繁衍規律。不過沒有關系,于他而言,生育只是一種目的。很快,他便能擺脫愚昧的偏見,走上正常人的生活軌道,迎合包括在他之內的所有人,使大家心滿意足。
高明遠無比清晰地明白,他在逃避。這個所有人里,他刻意模糊了蘭芝的存在。偶爾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他看到手挽手走過的青年男女,或溫柔或嬌嗔,那是他無法給予蘭芝的愛意。他和他的父母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才擁有了蘭芝,還要求這個可憐的女人為他的家族傳宗接代。每個月的那么幾天,就像例行公事一樣,把燈掐滅,月亮爬上來了,然后等來了天亮。他認為一切都在他的妥當安排之中,某天蘭芝紅著臉對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就明白了。高明遠努力呈現出驚喜的樣子,就和每個將為人父的男人一樣,無比憧憬新生命的到來。然而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他是一個同志,曾經挑戰著社會最深層的那根敏感神經,最后蒙騙了一個女人步入婚姻,生下孩子,以作為自己的遮羞布。
等到他和父母宣布蘭芝懷孕的消息時,他像一只時刻緊繃的彈簧終于緩過勁來,松了一口氣,彈得老高,又想去追尋自由自在了。
他裹了裹耳朵,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小內河邊上了。村莊被分割成兩半,一半是山峰,一半是人家,一半是熱鬧,一半是死寂。他抬頭看見成片的紅色屋瓦,大大的喜字正貼在某戶的窗上,或許里面他的小孩正在滾床。
03
喜被上頭灑落著花生,桂圓,紅棗,蓮子,還坐了個男娃娃。蘭芝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到坐在鏡前的新娘,桌上擺放的同心粉只動了倆筷子。新娘摘了紅色的蓋頭,施了粉黛,臉頰上不知是腮紅還是出于別的因素,泛出一圈紅暈,面容普通,當然談不上那群女人嘴里的丑。是曾經的她啊,大喜那日的她從手指甲蓋開始,都透著嬌羞。現實是,他們的對話簡短而急促,像正常行駛在公路上的汽車,猛地拉了手剎,蘭芝措不及防,惶恐不安地度過了那個理應纏綿的夜晚。
“今兒個累了吧,早些睡。”
“我們……”
“什么?”
“喔,沒有,累了就睡吧。”
屋里的黑暗比外面的夜色更加堅硬,耳邊已經響起他綿長的呼吸,仿佛整個人已流動在空氣中,隨時會乘著夜色溜到窗外去,或者更遠的地方去。蘭芝在夜里睡得并不踏實,像從高處跌落,猛地縮緊。陷落在自我責備的矛盾里——他的欲望在這樣撩人的夜晚都沒能被激起,是不是我的胸脯不夠柔軟,或者身體的曲線不夠玲瓏?那些深淺不一的夢境外層嵌著里層,又像多棱鏡一樣相互折射,她站在空蕩蕩的四維空間里透過眼前的夢境又看見另外的夢境。很久以后,比如現在,她游離在外時,剩下一雙恐懼的眼睛回看過往發生的一切,才發覺其實早有端倪。
蘭芝收回目光,我才不會告訴她,我結婚后的一段時間里還是個處女呢。她雙手插回大衣的口袋里,看著小阿童咯吱咯吱地躺在了大紅的喜被上,眉目全都溫柔起來。這個小家伙的世界美好且干凈,是她如今勉力維持著這個小家的唯一支撐了,有些事,她來承受就好了。
阿吉站在新娘的身側,喜婆笑著遞給了他一個眼神。這小子好面相,屬相也合。你們啊,明年就等接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她的臉上褶著皺子,堆著笑意用手去推小阿童,示意該滾一滾了。他從床頭滾到床尾的時候,阿吉喜笑顏開,他微微昂起頭,仿佛在向蘭芝邀功請賞。
床上的娃娃還沒出世時,阿吉游手好閑蕩到他們的住處討飯吃。餐桌上尚有一副碗筷,和涼了的剩菜。阿吉也沒有管顧,不經意地問,哥又去外頭辦事了?蘭芝的半張臉掩在陰影里,努力提起神來,可不是?外頭辦事,好一陣了。蘭芝人前也要面子,以至于這話其實有些破綻,阿吉手中的筷子往那一擱,放下了二郎腿,看著她圓鼓鼓地肚子就往外放,哥別是外頭有人了吧?她的瞳孔驀地瞪大,轉過頭看著阿吉,就像自己被撕成了一縷一縷的破絮。
有人了?她喃喃說著,殊不知這句話在她的心里已經潛藏了許久,猛然被阿吉給放出來了。是從他經常要跑外地開始嗎?年初他說要和朋友一起跑長途運輸,常常個把月也沒有回家。某天她終于忍不住和他哭訴起來,挺著個肚子也沒個人照應。高明遠二話不說就把他阿媽給接來了,該出的遠門一樣也沒落下。
“我快要生了,那邊的運輸你能不能安排別的幫手?”她試探性地開口,又接著說,夜里實在難受也沒人搭把手,媽那一個老人家,我哪里敢開口?
“預產期還有二十來天吧,孩子出來要花錢的地多了去了。等我忙完這一單,你再辛苦一下。”他猶疑了一會,又輕輕開口詢問道,好不好?哪能不好,他的理由天經地義,為了即將出世的孩子而奔波賣命,她也沒有理由再使著小性子來耍脾氣。
想著想著,她哭了起來。阿吉突然也慌了,指著她說,嫂子啊,你是不是要生了啊?蘭芝低頭一看,羊水破了,小家伙或許生氣著要出來找爸爸了。阿吉罵罵咧咧地叫救護車,打電話給高明遠,然而直到第二天接近晌午,高明遠才從無人接聽,請稍候再撥的狀態里回來。他阿媽在醫院的走廊喋喋不休地指著他罵,做足了面上的工程,就像給蘭芝演了一場好戲。
“你說晚上有個推脫不開的酒局。”
他沉默。
“你還答應我晚上會回家吃飯。”
他依舊在沉默。
“可你一晚上沒回家!”她的臉上沒有什么氣血,小腹上的傷口扯起來其實生疼,但她偏偏把阿吉的那句話給記下了,忍不住尖叫起來。屋子里的空氣粘稠,混進去了她傷口處散發出來的血腥味,沉重混濁地流進她的鼻腔。高明遠開始不停地道歉,抽了自己一大耳瓜子,說著昨晚喝太多在朋友那里借宿就睡到了大中午。他坐在蘭芝的床邊,表現出的內疚和自責讓她險些信以為真。
產后的她變得多疑。不由得開始觀察高明遠跑運輸的時間,捧起手機聊天的頻率,包括有意無意地試探著問他拿錢…她無疑成為了一名偵探家,某天在高明遠出門后,抱起孩子繞過這條街,那條巷,企圖從她丈夫的身上得到某種肯定,或者消除掉她所有的懷疑。孩子在懷里嗚哇嗚哇哭鬧的時候,她突然覺得悲哀,這場婚姻已經不同來時的美滿,悲情的內核在急劇地膨脹,然后一點一點地收縮,讓她看見卻難以吞咽。他開著大貨車在一幢破舊的居民樓下停下來,然后她看見了另一個男人上了副駕駛。
沒有什么異樣,至少蘭芝這么認為。她扛著疲憊而空脆的背脊,抱著懷里已經睡著的小阿童回家。出租車停下的地方到住處還需要走上一段狹長而幽暗的小路,她就這樣走著,路上突然冒出的石頭使她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小阿童被猛地顛簸了一下,又在懷里哭鬧起來。
當時懷里哭鬧的小人此刻笑得正歡。“滾床滾床,兩頭鴛鴦,先生兒子,后生姑娘。”小阿童聲音清脆,也跟著喜婆喊起來,滾床滾床,兩頭鴛鴦,先生兒子,后生姑娘。蘭芝看著娃娃從床尾又滾回床頭的時候,恍惚看見了高明遠的半分模樣。
高明遠在家是個標準的好好先生,好好父親,除了在性生活上……不和諧。于是日子風平浪靜,過一天是一天。但水手已富有了冒險精神,這日子就成了行駛在大海的一艘冒險號帆船,偶有去探險的時候,或許便落個濕漉漉的自己回來。他的手機在頻繁地震動,蘭芝瞟了一眼衛生間,鬼使神差地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手機。她不安地呼吸著,周圍的空氣快要被她全數吸盡,那團空氣越來越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頓然覺得呼吸困難。她知道或許有什么要發生了,就像和一場無聲的雪崩面對面地注視著,她將親眼看到它一點一點坍塌的過程。親昵俏皮的聊天?大尺度親密的照片?是和一個男人?蘭芝的手指在屏幕上發抖,每往上劃一下,就看見自己的面龐在將暗的屏幕里慢慢石化成一段一段的頹垣殘壁。蘭芝有些茫然,以至于衛生間的門把手松動的時候,她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自處。吊頂的燈暈出一圈又一圈的光,照拂在她和他的頭上。
“這誰啊是?”
他沉默著,她沉默著,他們無聲地對峙著。蘭芝想站起來,雙腿卻不聽使喚。分明門窗已經緊閉,但卻感覺四下起風,仿佛要將蘭芝吹到生活的背面去。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對立面,日常和規則都沒有教過她。其實她想逃,逃離這里去,到她正常的生活秩序里去。他們租住的樓房在一層,向西,外面便是熱鬧的街景。地板上汲取了日光的熱量,從午時最烈的太陽起,再到日暮黃昏時。蘭芝移著步子,灼熱的痛感從腳底板開始攀爬,沿著她的身體線條爬滿每一寸肌膚,最后在她的心口燃起了一陣烈火,有燎原之勢。
“這個世界真是瘋了。”她踉蹌著起身,高明遠堵住了她的去路,我們聊聊。他終于開口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息,那根載著心緒的繩子已經伸出去很遠,被咻地收回來,帶回了外面街景的熱鬧,跑進了蘭芝的身體里,源源不斷地想要讓她保持平衡,以至于不太難堪。她勉力讓自己保持克制和冷靜。
“說你的惡心事嗎?說我的老公是個同性戀嗎?說他不愿意碰我的時候是在外頭和別的男人做愛嗎?”他看向蘭芝的目光里,就像是裝滿了一個世界,有痛苦,有渴望,痛苦于他是一個男人,渴望于愛與自由,卻破除不了這社會帶給他的枷鎖。蘭芝尖叫起來,滾啊,你滾啊!她發了瘋一樣推搡起他來。
“孩子還沒睡!”
蘭芝噤聲,額前的碎發已經被打濕緊緊扒拉在她的皮膚上,她低頭去脫身上的衣服,又急忙去抓他的手往她柔軟的胸脯里放,她哭著,是我做得不夠好嗎?我們再試試,我也會叫,我們再試試……高明遠伸手攔住了她,蘭芝!她抬起頭來,卑微地求他,好不好?蘭芝想起那個上了貨車的男人,她從沒有見過這位朋友來家里坐坐,也沒聽高明遠提起他。早有端倪了。以前上學的時候,數學老師都說三角形是最穩固的結構。可惜婚姻的世界太小,不適用這個定律,它小到柴米油鹽填滿了彼此轉身的縫隙,哪里還容得下第三個人。
她又說,這是病,對不對?我們去看病,現在醫療技術這么發達……
“我沒有病!我就是喜歡男人,他回頭來找我了,我也控制不住。我……”他嘆了一口氣,頗有壯士斷腕的勇氣,接著說,如果你要離婚的話,我沒意見,但……
“那我呢!你為什么娶我啊?”她驟然打斷了他的話,也沒有等到他的答案,只見他別過臉去,沉默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切。蘭芝身子在顫抖,終于支持不住蹲下去,嗚咽起來,那你什么要娶我啊?高明遠說,對不起啊,蘭芝。離婚,你要離,隨時都可以,但孩子……得留下。
“所以……所以……”
她紅著眼看向他,發現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她張了張嘴,明明話已含在嘴邊,開口卻顯得艱難。她咬了咬牙說,所以我只是你生孩子的工具?你不過需要一個子宮?不是我也可以是別人?她突然笑了出來,我有他給不了你的東西,就活該被你騙來結婚生孩子?現在呢,可以把我踹了是嗎?
他抱著頭,好像蘭芝才是那個罪人。
愛無罪,可他千萬不該把自己的利益凌駕在無辜的人身上。如她被謊言哄著抬入了這場婚姻的中心,直到看見真相,才發覺自己始終游離在清晰可見的邊緣,他們摧毀了她對一段美好關系的所有期待。小阿童從床頭又滾回床尾的時候,蘭芝濕了眼眶。這是他向社會低頭,祭獻了他的愛情,以我為遮羞布才換取來的生命,啼笑皆非吶。
床上的娃娃滾下床來,伸手要她抱。蘭芝揉了揉眼睛,一把抱起了小阿童,然后疾步離開了,連紅包也沒有拿。
04
太陽光線移著碎步到了他的腳下,喜堂里那盞古老而又樸素的時鐘發出了沉悶的聲音,羸弱得像個跨越世紀的老人。宴席開始了。
高明遠回頭看見蘭芝抱著孩子,細聲細語地哄著他吃飯,這是她如今唯一的牽掛了。常愛開玩笑的三舅給他滿上了一斟酒,拉著他問,怎么還沒要個二胎啊?這三胎政策都給放開了,得抓著點緊啊。高明遠樂呵著喝了一大口的酒,一個就夠了,好好養。事實上,他們已經分房睡了,甚至于日常交流只是家庭和孩子。
蘭芝曾去找過那個男人。她把姿態匍匐到泥土里,你放過我們,讓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好不好?和高明遠說這事時,他盤腿坐在桌上,笑了好一會兒,你說,我和她誰是小三啊?高明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說,是我對不起她。
男人低頭看向窗外那低矮的鐵皮房,藍色的外殼,不規則的形狀,一根煙囪伸出來,一扇門打開來,一個女人走出來,她點燃了一支煙。她或許也蜷縮在這個角落里感受現實生活所帶來的尖銳。男人開口,你懦弱,無恥還貪婪,可我偏偏和你一樣自私。我同她說,抱歉啊,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又大笑起來,她竟然說我是小三?高明伸長了手,抓了兩個枕頭,往腦后一塞,兩手交叉背在腦后,眼皮已經重的要闔起來,大同小異的吵鬧,和第一場,第二場沒有區別,長發幾個月的爭吵,讓他覺得分外疲憊。只是他和他照常往來,他和她照常生活。
阿吉帶著新娘來敬酒時,他們一陣起哄,鬧一鬧也總歸更熱鬧一些。當時蘭芝也是,抿著笑意躲在他的身后,生怕哪個舅舅伯伯灌她一兩白酒。他下意識地看向蘭芝那桌,只見她坐在那里和同桌的女人說話,偶爾眾人大笑時她也慌忙跟上。蘭芝是個好女人,如今被捆綁在這婚姻場里,對于他的爛事也完全沒有和旁人提過,明面上他依舊維持著正常人的生活,軌道也沒有偏離。白酒下肚了一杯又一杯,他覺得索然無味,宴席過半就下桌到空地上抽煙去了。
經過蘭芝跟前時,她的視線搭在他的身上。他想起某天他要出門找那個男人時,蘭芝也是這樣看著他,她從沙發上起身攔在他的跟前說,我預約了……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病!”在那么那一瞬間,高明遠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感,這些話語在那間窄窄的屋子里碎了一地,蕭索頹敗。蘭芝突然像空剩下一副軀殼,兩縷目光游蕩在他的身上。
她開口,你對我……就沒有一點點……一點點的愛嗎?喜歡……喜歡也可以。說著間,她的眼淚大顆掉落下來,束縛不住般地,與她的眼眶猛然分開。
“真的一點點也沒有嗎?”她似乎在乞求他,請給她保留最后一絲絲的尊嚴。他記得自己搖了頭說,我不會喜歡女人。許久,蘭芝才將自己從巨大的苦痛中打撈起來,她說,你們拼命叫囂自己是受害者,卻對我這么殘忍。你希望自己在人群里得到認可,卻用一種幾乎扭曲的方式毀掉了我的生活,你說你沒有選擇的自由,卻讓我看不見我的未來。她搖著頭,仍然在流淚,這就是騙婚,騙婚!我祝你們沒有辦法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就像永遠活在暗窖里的老鼠。她在陳述一個事實,沒有夸張的成分。高明遠無法面對從他空蕩蕩的身體里流露出的莫大愧疚感,在他們有了孩子后,至少他能夠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逃離和她的生活去,再去追尋自由去。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他打開門,看見黑黢黢的樓道,照明燈也沒有亮起,他倉惶地想逃離開來。
“我預約了號!”她尖叫出來,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抖,像掉入冰窖的絕望感和無力感襲來。沒有人供她訴苦,那一刻她想起出嫁那日的父母,她恍惚看見他們為她尋到好歸宿而流淚的雙眼,而年邁的父母如今也認為她像出嫁那日一樣幸福。只有蘭芝知道,所有的苦痛已被打碎,她艱難地吞下后滿嘴是血。還說,我沒事,不小心摔倒了。她繼續說著,我想去篩查一下有沒有染上艾滋,你能不能……陪我去?她又不自覺地帶了一些哀求的意味。
蘭芝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砸在了他的背上,蔓延開來的痛感讓他一時之間邁不開步子。他嘆了口氣說,他病得厲害,我得先去看一下情況,明天……明天吧。高明遠的步子邁了出去,門“哐當”關了起來,門里門外,各自蕭索。天空像巨幅的幕布,不甚均勻地撒上了星星點點,偶有呈線條狀,好似在指明回家的方向,只是迷路的人無心低頭看路,也不屑仰頭望天,迷了就迷了吧,反正都不是歸宿。
突然身后一陣嘩然,高明遠回頭,原是宴席散了。日光漸漸隱去,這方天地躲進了背面。老家伙們抬起了嗩吶,又咿呀咿呀地唱起來,他又聽見有步子停在了他的腳邊,隨后響起,我們離婚吧。嗩吶聲忽遠忽近地傳來,高亢又厚重,他們結婚時的場景仿佛從嗩吶眼里泛出來,鮮活且明亮,你說是喜,也是悲,你說是悲,又或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