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給她買魚食,她給了我二十塊錢,一個十塊,一個五塊,還有五個鋼蹦兒。我蹦著去給她買魚食,讓她飼養她喜歡的魚,我們倆往魚缸邊沿一趴,我倒一點出來,往她手里遞,趁她不注意,往她臉上一送,嚇她一跳,她就會一跳,然后咬著嘴唇打我肩膀。她把魚食撮在指間,像喚聽話的小狗一樣喚著她的魚,然后兩三粒、四五粒地這么落下去,顆粒在水面張力中漂著,魚張開秀氣的小嘴,往上一嘬,就吃掉一粒,她就高興得停不下來,這種高興我非常期待,因為這時候我用臂彎圈住她肩膀,她也不會拒絕,仿佛我并沒有圈她,她沉在魚的世界里面。
二十塊錢,買魚食綽綽有余,余的部分,我可以自由支配,比如買兩支七月里的老冰棍,但是現在不能買,因為太早了,等我到家了,就會化成水。想買煙,但是可能不夠,得看買了魚食之后剩下多少錢,再說。
路過文具店,我別了進去。為什么我要進文具店呢,我也不是很明確,也許是店堂朝著我架了一排魚竿,說不定。總體而言,我是喜歡逛文具店的,看看燙金邊的本子,我覺得可以買一本來寫詩用,牛皮封面,寫完了會很滿足,像出了一本詩集似的。透明的亞克力三角尺我也喜歡,兩個直角邊的平方和等于斜邊的平方,不管30度、45度還是60度,都不會錯,精確的數學我是很著迷的,但最喜歡的還是90公分長的塑料直尺,捏著一端舉平了,萬有引力之一將另一端拉下去,一個漂亮的弧度,或者把一端碰在地面上,另一端比一比我的身長,到我胯部,我就能像每一次一樣,估算出我的腿長。我問老板,圓規有沒有質量好點的?老板給了我一支五塊錢的、一支八塊錢的,我喜歡貴一點的,鋁制的,我取出來在日光下面轉動,感受著亞光表面的反射率,想一想它背后的生產線、機械化,還有一個女工在傳送帶的某個節點上,觸摸過,要是不戴手套,一定留下一點汗漬在鋁中。我湊近一點,仔細尋找汗漬的可能性,如果我能探查到一個微弱的秘密,那肯定能作為熱天里我情緒上的冷光源。
我買下了八塊錢的圓規,高興地撫摸著金屬的鈍低溫,心情非常輕松。出了文具店,我繼續往前走。盲道專用的黃色地磚被鋪磚工人當作裝飾磚,鋪成了雙面齒輪的造型,我要求自己每一步都踩在一塊黃磚上面,并且中間隔一塊。這樣做,我很快就滿身汗水了,但我還是要繼續邊走,邊數著數,直到道路盡頭的地方,路轉了完,黃色磚鋪完了。一共我踩了三百四十塊,乘以二,六百八,再乘以40公分,這段路大概兩百七十二米,但是磚縫在兩百多次之后累加出多少誤差呢,我沒有什么答案,因此有一點點急躁。
然后就到了樹蔭下,老板在地上鋪了一張涼席,她用濕毛巾蓋著臉,在午睡。為了保護西瓜不被偷掉,她把一只腳搭在靠近的一枚西瓜上面。因此,她大大地張開兩條腿,便宜的碎花褲子為了不熱而卷到膝蓋下面,露出曬黑的皮膚。她的腳底板繭皮可真厚,泛著磨礪充足的不規則形狀的滯黃色雜斑,讓我產生難以遏制的摳掉或者用剪刀挖掉的沖動。我一只手搓著圓規的鋁體,一只手在口袋里使勁磨著硬幣,它們都變熱了。我咬著牙,極有可能皺著眉、繃著臉,我蹲下來,趕走她腳上的蒼蠅,用硬幣壓了壓她的腳繭,很硬,我又敲了敲,發出嗒嗒嗒的響聲。我把圓規拉開,用錐尖小心地抵在繭斑上,她沒有動,我就漸漸使上力氣,把圓規攮進了她的腳。也許是碰到骨頭了,過了一會兒,攮不進去了,我只好往外拔,準備換一個斑來戳。她動了一下,我嚇了一跳,看了她一眼,褲子的松緊帶勒在肚臍下方,平角大褲衩的邊線形狀隱約可見。紫色瓜子襟角泛起了一大片,鼓起的肚皮露在我眼前,乳房很大,即便躺著的原因坍下去了,仍然是大面積的隆起,呼吸起伏著她的大軀體,像一頭蠕動的巨蜥。
我繼續往外抽我的圓規。可惜,新買的圓規針腳并沒有咬緊,我拔出了圓規,針卻留在了她的腳上。我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樹葉不知怎么落下一些來,有一片墜在我耳朵邊的地面,發出啪的一聲大響,我總算崩潰,再也忍不住曲折的傷感,眼淚如濃煙罩住視線,索性,我嚎啕大哭起來。
她醒來了,感到腳底的針,雙手抱起腳,用牙齒拔掉,然后站起來朝我走。周圍的午睡者們都醒來了,一個個離開地面,把我圍在中間,竊竊私語,在議論著我。她走過來,揪住我的耳朵,說,賊,你還哭,你站起來。我只好站起來,此時也哭不出來了,耳根的劇痛讓我身體顫抖,幾盡虛脫。她說,這個男人,不要臉,偷我的西瓜,你們評評理,這個賊要不要臉,偷我的西瓜。她一邊說,一邊揮手打我的頭,砰砰砰,我的腦袋都快裂開了,地面在急速旋轉,西瓜波浪形的綠斑紋仿佛游動起來的魚類恍惚的鱗片陣列,一浪一浪層層不休,邊緣在虛化和實在之間融解、沸騰,萬有引力的那一種漸漸集中到我疼痛的腦袋上,我無法克制地被它拽了下去,撞進了西瓜堆中。額骨、顴骨、下頷骨和鼻尖是第一批撞擊西瓜的,疼痛像潽開的米湯蔓延,西瓜沉悶開裂、汁水擠出,變成一場粘稠的紅色大水,將我淹沒。人群的驚呼、跑動,像是夢境深處那些的確存在而不可觸碰到的虛象,漸漸消失不見了。
我的手里仍然緊攥著剩下的三枚硬幣,我盡可能使勁地搓它們的表面。不知道是西瓜水還是我的汗水,我在紅色海洋的深處感受到它表面的滑膩。我試圖睜開眼,但我仿佛一只剛出生的小狗,眼皮緊緊粘合,無法張開。光線穿過眼瞼的皮膚,加重了紅色的濃度、聲音的混沌。我揮動四肢,想游起來,但是太粘稠了,我動不了。
我所有的汗水,在炎熱中的產物,被西瓜的洪水逼迫,往身體內部滲入。最終,我將死在鹽度漸高的、我自己的細胞液中,這是符合數學的。如同魚身的鱗片排列,也是符合數學的,他們稱之為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