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詠嘆調

(當你遭受過疾病的侵襲,體驗過死亡來臨時的驚懼,生命變成了一支低沉而又回味無窮的詠嘆調)

孫鵬絕望的低下頭,這個世界怎么了,他的生活怎么了,這是一個一下子想不明白,越想越糊涂的問題。

從樓梯往下走,每一步都像是要踏入萬丈深淵,每一步又踏實的告訴自己,腳下是平地,是鋼筋水泥的土地。他總是在想,要是有一對輕捷的翅膀多好,他就可以直直的從這里飛下去,也可以高高的飛在天上,不用再理會生活中的煩惱。

他手里捏著病情報告單,天好像突然塌了,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在腦海中形成一股極速的漩渦,把理智,清醒,愉快這些情緒一股腦帶走...直腸癌晚期...醫生門口的兩株鐵樹像牛頭馬面,正虎視眈眈的盯著自己...孫鵬猛的一個激靈,從自己的潛意識中醒來...生活呀,我要怎么鼓起勇氣面對你!

孫鵬對于死亡一直沒有什么概念,最驚險的經歷不過是騎自行的時候與迎面而來的摩托車對撞,整個人像大鳥一樣飛出去七八米,爬起來拍拍灰,一點事都沒有,摩托車司機倒吸一口起,這孩子真皮實!除此之外,他可是從來沒想過死亡會離自己這么近,死亡已經拍拍自己的肩膀,向自己問好了,自己還渾然不覺!

從醫院出來之后,孫鵬一直反復吸氣吐氣,肚子里嘰里咕嚕一陣亂響,好像這樣就可以把癌細胞全部呼嚕出來一樣。生病以來,孫鵬突然感覺世界有時候特別靜,大街上車鳴人囂都不及肚子里的發出的腸鳴響亮;有時候又感覺世界特別吵鬧,他正要仔細聽聽肚子里的動靜,耳朵里偏偏全是各種聲音,風聲,蟲鳴,甚至還有小孩子的悄悄話...腸子,腸子你要乖,漸漸的他有了默默地在心里祈禱的習慣。

最近,孫鵬好像變了一個人,他覺得自己開始親近生活了,自己的眼睛好像不近視了,看見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感覺很親切;耳朵也更好用了,從夠從絲絲的風中辨別出杜鵑和喜鵲的叫聲;鼻子也更靈敏了,甚至汽車尾氣吸進去,再從肺里吐出來,嘴里還能有絲絲甘甜的回味!生活實在是太美好了...孫鵬時常在肚子痛的時候,小聲和自己的肚子交流...他們的交流好像一場惡戰,直到汗水濕透前胸后背,額頭像下雨,孫鵬實在疲憊不堪的時候,他們的交流才結束...

孫鵬在醫院中送別過自己的外公和叫胖子的高中同學。送別外公的時候,太平間冰冷的瓷妝泛著幽幽的光澤,他從一個孩子的內心深處體會到了死亡帶來的不安,死亡多像倒吸一口涼氣,再吐出來的時候,靈魂也跟著消失了。送別胖子的時候,胖子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全身插滿了各種管子,一場車禍給他帶來了難以言說的痛苦。那時正是初夏時節,一切都那么充滿活力,甚至病房的空氣都有絲絲窗外綠樹紅花的甘甜,胖子像一個戛然而止的音符,在如此動人的世界畫上一個匆匆的句號。世界有時候是冷的,有時候又是熱的,就是死亡,原來也可以有那么多體驗,孫鵬最近習慣于反復咀嚼這些死亡的體驗。

孫鵬生病之前是一個有明確的人生追求,奮斗目標的人。他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甚至經常為已經結婚的同事分憂解難,多加一次班,多出一次差,這些小事總是讓他感覺分外愉快;他業余時間喜歡看書,經常研究一些名著的寫作手法,夢想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寫出驚世之作;他甚至大學畢業五年了,還堅持自學西班牙語。生活對于他來說,多像雨量充沛的熱帶叢林,充滿了生機和希望。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他變得冷漠,變得怨憤,變得眥睚必報,竊竊私語,他開始拋棄生活這個老朋友,變成了獨行俠,他唯一的朋友只有肚子里嗡嗡鳴響的腸子。

孫鵬常常會想起一部叫做《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小說,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最卑微,最無力的,最可憐的人。他感覺自己已經被世界拋棄了,像一節脫節的車廂,逐漸與世界拉開了距離!他有時候會走到陽臺大聲咒罵,被罵的主角卻含糊其辭,引起路人的一陣無故擔驚受怕;他有時候會盯著一堆腐爛變質的食物痛哭不止,事后對自己的行為都感覺莫名其妙;甚至在一次身體十分痛苦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臉埋入水中,足足憋了兩分鐘氣,漫長的兩分鐘里,就像火山要噴發,他感受到巖漿的灼熱,感受到火山灰撲面的壓抑,感受到痛苦就像灼熱的巖漿流經身體的每一處血管,他差點把自己憋死!

孫鵬有時候會猜想,他是不是一顆獨立的星球,在太空飄蕩,在宇宙環游。盡管他感覺痛苦,感覺難挨,但是他不感覺孤獨,他不會渴望一支人情的鎮痛劑!生病以來,他只是和同事隨口說過生病了,需要修養的事情,對其他人,他絕口不提。他感覺自己是一棵叢林中的巨木,他和所有生命一樣挺拔,他能夠獨自吸收陽光雨露。可是當年長的醫生像慈祥的父親問候他的病情,撫慰他的疼痛的身體的時候,他先是嗚嗚的哭泣,再然后竟然放開嗓子嚎啕大哭,像一匹受傷的公狼...疾病讓他扭曲,讓他恐懼,讓他絕望,他是多么需要一支光亮的生命之燭,照亮他,溫暖他!

孫鵬一直在想象生命結束時的樣子,那是超越他想象力的事情。他有時候覺得死亡的時候,他的靈魂會像海綿一樣柔軟,輕飄飄的飄離鉛塊一樣的身體;有時候他覺得死亡就像水和魚的關系,死亡溫柔的雙手在你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你毒死;有時候他有又覺得死亡像一艘鼓起船帆遠航的小船,越瀕臨死亡,小船越是有勁,經歷的景色越是漂亮....死亡是這樣的美好,有時候想著想著,孫鵬會對死亡逐漸產生一種好感!隨著肚子的步步緊逼,孫鵬敏感的預感到了死亡,他像一只貪嘴的狗嗅到了爛肉的氣息,他正在悄悄靠近。

在一個星星閃亮,夜空明凈的夜里,孫鵬突然聽到了一些聲音,像重錘鑿壁,像機械轟鳴,像野狼咆哮,他明白這是死亡正在來臨。這時候,他才明白,他之前關于死亡的一切想象都是妄想。死亡降臨的時候,他感覺突然有一條巨蟒一樣的東西纏住自己的身體,他開始肌肉痙攣,呼吸困難,他想鼓起力氣與他搏斗,可是他發現抬起一個指頭都困難。突然,大蛇又在自己的心臟咬了一口,體內的血液開始凝固,冰涼夜像被子一樣蓋在自己身上,還還有最后一絲力氣,他看到遠遠的地方有一處光亮,他要爬向那里,爬向那里,終于最后一絲意念像燈滅了一樣。

孫鵬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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