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居明山上有仙女，”砍柴的樵夫李大這么跟村里人說，“真的，我親眼瞧見的，在那么高那么高的樹枝上，飛過去，模樣跟我小時候我爹帶我進山時，看到的一模一樣！真的是仙女！”

苓雨緊了緊背上的包裹，歪頭看看籠子里的那只雞，笑了。

仙女么？師父不過是，和師祖年輕時長得有七分相似罷了。

【一】

師父苓盡歌是素女劍第一百七十二代傳人，一身精湛的劍藝盡得師祖親傳，素女劍原是大門大派，頗有聲望，卻在師祖那一代受了奸人蒙蔽，屠戮滿門，只余得師祖一人，聽聞師祖孤膽仗劍殺入奸賊府上，以一人之力血濺仇人滿族，卻后來不知發生了何事，師祖歸隱了這居明山，收了師父為徒，就再也沒有出過山。

素女劍素來只收女弟子，絕學只親傳一人，卻不知師父為何收了他這樣一個男弟子，從小悉心教導、毫無隱瞞。苓雨小時候問過，師父手上正為他纏著新劍穗，很是淡漠地說“小孩子不要問那么多，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談及舊事，師父一向淡漠，他是知道的。

就連他的名字——苓雨，也不過是因為師父撿他的時候是個細雨銀綿的日子罷了，這名字起得，實在不怎么高明。

苓雨拎著一只雞回到山上時，苓盡歌正半臥在高高的樹杈上曬太陽，拎著一壺梨花酒，瞇著眼睛看了看他，一顆漿果打到他的額頭上：“就一只雞？你讓為師這個月吃素不成？”

苓雨揉揉頭，笑得有些無奈：“師父，還有牛肉干和熏香腸。不敢讓師父吃素，還是徒兒吃吧。”

“您上回嫌那只雞大清早吵鬧，好好的暗器用在了一只雞身上，”苓雨摸了摸鼻子，“您若是想吃，我再多下山幾趟便是。”

苓盡歌從樹上躍下，笑瞇瞇地圍著他轉了一圈：“此番帶了什么新奇玩意兒？”

“新制的堇色胭脂、柳葉簪子、合字號的杏仁酥……波斯舶來的水晶球，里頭有雪花，您看看。”

陽光透過水晶球閃耀在苓盡歌孩子般天真的眼眸里，苓雨被這純白無暇的笑容晃了神，他想：“山下的人說師父是仙女，也不沒有道理。”

【二】

山上的日子過得輕快，轉眼又到了清明這天，大清早外面就飄起了雨絲，苓雨去請安的時候沒有看到師父，他見怪不怪地備好了香燭紙錢，獨自去了山腰。

山腰上孤零零地立了一冢墳，師祖的墳。

從苓雨懂事開始，師父帶他來過一次后，每年的清明師父便不見蹤影，都是苓雨一個人來拜祭，不管他來得多早，都會看見墳冢上已經放了新鮮的花——帶著露水的、是師父最喜歡的紫陽花。

這也沒什么，本來嘛，師父有其事，弟子服其勞。想來師父和師祖的感情應該很好吧，十步殺一人，師祖當時的劍意該是帶了多大的怒氣，又不知是什么緣由，讓師祖心灰意冷，絕塵忘世。

就這樣在心里碎碎念著，一抬頭，就看到師祖的墳上照例放了一束花，卻多了一個人。

一個披著白色袍子，墨色長發松松挽起的青年男子。

苓雨從未在山中見過其他的男子，這乍見之下便警惕起來，他握緊腰間的劍，沉聲問：“是誰？”

男子卻回頭對他展顏一笑：“是苓雨吧。”

“你知道我？你是誰？”苓雨眼中的警惕之色更濃。

男子蹙了蹙眉，眼中帶了點驚異：“盡歌，你師父她，竟從未對你提過以前的事么？”

“你的師祖苓語蓉，也就是我的姑姑，當年為了一個人在家宴中偷跑出去，卻在幾日后發現滿門被害，而讓家人中毒身亡的，正是她親手端上的、文火熬了一下午的鱸魚羹。”

“語蓉姑姑是個極溫婉極聰慧的人，家主早早就定下她為素女劍的傳人，卻不想，滿門遭此劫難，正傳弟子流失殆盡、旁支散落不成樣子。”

“是啊，如果你猜測得更大膽一些的話，就不難知道，那下毒害了苓家上下的，正是語蓉姑姑的心上人，他本想帶著語蓉姑姑遠走，事情敗露，竟也不逃不躲，等著語蓉姑姑找上門去，等著那一把劍刺進心臟的位置。”

“合族的劫難啊，姑姑一路殺紅了眼殺到內庭，渾身的血，可那柄劍卻始終沒有刺下去。”

“姑姑自然是想重振門楣，可整頓好族內的事務后，卻發現自己已經珠胎暗結，也就是你師父，后來的事情你大概知道了。”

“素女劍法講求的是心境平穩，素女劍的親傳弟子卻總為一個情字所困，未得善終。我想，你師父收你為徒，也是想看看，能不能破了這個孽緣吧。”

師父睡覺的時候最怕吵，苓雨習慣地一個一個粘掉窗外的討人厭的蟬，這段日子他總有無數個為什么橫亙在喉間，卻怎么也問不出口。

他曾經想過下山去殺了那害了師祖的奸賊，每每想及此，心里就有一團怒火熊熊地燃著。

——師父啊，你不恨嗎？不想嗎？你難過嗎？

那團火在日頭下燃得熾了的時候，他唯有看著紗窗里師父那張熟睡的臉，狠狠地將蟬鳴踩進土里，將熟透的漿果握碎在手心里。

【三】

初雪覆上山頭的時候，苓盡歌帶著苓雨下了山，在族祠里正式見了族人，上了香、行了禮、提了名，宣布苓雨為素女劍第一百七十三代傳人。

“自此你便可以自己開立山門了，”苓盡歌看著已經高出自己一個頭的徒弟，笑容有些釋然和欣慰，“還記得么？你小時候說要當一代大俠的話，以后在外面受了欺負，可不許回山上哭鼻子。”

“去吧，別回來了，我想要以后能在酒肆里聽到你的大名。”苓盡歌撫平少年的袖口，理了理少年腰間的玉佩和劍穗，這樣說道。

【四】

素女劍第一百七十三代傳人是個男子，這事是個江湖人都知道。

聽聞苓少俠出師離山半日有余，卻突然急轉返回，他那從未世出的師父苓盡歌竟然在房內散盡了一身修為，苓少俠抱著自己的師父去求了怪醫梅雪云，在雪地里生生跪了三天，也不知答應了梅怪醫什么條件，這才勉強撿回他師父一條性命。

可是到底是沒熬過一年，那年紀輕輕、謫仙一般的女子，就這樣香消玉殞了，聽說那是個生得極美的美人，不知什么原因竟然極少有人見過，這越是沒見過，就越是傳得邪乎，成了江湖上的一大憾事。

不過這都比不過苓雨苓少俠近日傳出收徒的消息，多少名門貴族爭著為自己的女兒爭得這樣的機會，素女劍上一代雖然沒落，苓少俠卻在近兩年的武林大會上接連拔得頭籌，加之素女劍以往的聲名，誰都不會懷疑這一派的重新崛起。

【終】

雪越下越大了，裹成團子的小姑娘抖了抖雙髻上的雪，捧著火爐奉上前去；“師父，外面天冷，您站了半天了，是在等誰嗎？”

“我誰也沒在等，”苓雨撫了撫女孩的頭，“誰也不會來。”

天下之大，可是他最想守護一生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