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的獵魔人

漂亮的女孩子,不太可信。好像一個生離死別的場景里,張無忌的母親這么囑咐過他,嗯,確實有她的道理。

比如現在,我就不得不坐在一個暖氣不足的酒吧里,一杯杯地往肚子里灌杜松子酒,聽屋頂上噼里啪啦的雨聲。放我鴿子的女孩認識得不久,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停留在曖昧的階段。每次和她一起共進晚餐之后,她總是會細致地分析菜色的優劣,然后我們各自回家。她的聲音很像湯唯,語調中有那種讓人連睫毛都要放松下來的韻律,仿佛是用溫暖的手輕握著你小指,然后搖著你的胳膊撒嬌。“不好意思,公司有點事。”在微信里她這么說,“能不能等我一會兒?”

所以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呀?平安夜,不就應該留在家里,翻出一張份量恰如其份的游戲光盤,像是《旺達與巨像》,或者《凱瑟琳》這種,就著一杯紅酒,安安靜靜地打到第二天上班嗎?為何我要千里迢迢地來受這個罪呢?要是有可能,我真希望自己是一株海葵,不去經歷男男女女這些麻煩,每天只要順著洋流搖擺,撈一撈身邊的魚蝦就好。不過會這么想,大概只是因為我不是海葵:這個世界,各自都有各自的辛苦。

雨越下越大,像是有個人在你頭頂上不停地搖晃骰盅,嘩嘩響個不停。酒吧里放得都是我聽不懂的粵語歌,呃哼呃哼地唱得人心累。明天要去交通隊認責我的三個超速,拖了一年還沒拔掉的智齒擠壓得我牙齦出血。我的頭開始發暈,等的女孩不接我的電話,手機早在半小時前就提示了低電量。哦對了,進門時我自信滿滿地向酒保要了兩個杯子,現在我為了回避尷尬,只能不斷地同時斟滿它們,輪流一飲而盡。

糟透了。如果這是在GTA5的游戲世界,我大概會直接抄起身邊的板凳,把這這條街上所有腦袋都像核桃一樣敲碎吧?不過要人人都這樣做,世界必然會亂套。游戲的狡猾就在于其中的世界一切都是以你為中心,而現實生活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恰恰是反過來的。

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我開始在腦海中想象那女孩加班時會做什么:大概是在開會吧?她穿著平頭的高跟鞋,后跟不多不少正好是7厘米。絲襪的丹尼斯指數就25D好了,隱約間小腿的線條就像春麗一樣——當然是2代的。呢子套裙距離膝蓋30厘米,包裹得非常緊實,但又不至于影響她貓一樣的步子。外套么,大概早已脫下,隨隨便便搭在椅背,現在她正在幻燈機前踱來踱去,聲情并茂地分析著什么很重要的數據,時不時緊蹙眉頭,像是她看到餐桌上出現了西蘭花時的模樣。今天她不小心穿錯了一件S號的白色襯衫,紐扣幾乎要被崩開,大概有兩個紐扣怎么也扣不上,也許是三個……

沉溺在幻想中的我還在琢磨著她的紐扣,一直沉默的酒保突然開口說了話:“今天的雨好大啊。”

“是啊是啊。”

“聽說今天晚上還有可能結冰呢。客人您今天沒有開車吧?”

“沒有,否則我也不會坐在這里喝酒啦。我是坐地鐵過來的。”

“沒有打車嗎?”

“這種天氣,不容易打到車啊。”

“也是。這種天氣,真的很麻煩。”

“是啊,冬天怎么樣都很麻煩。”

酒保平靜地擦著杯子。我看到他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甲剪得整整齊齊,白色的襯衫也非常平整,衣領的尖角可以扎起杯子里的橄欖,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一看就是個非常專業的職業人員。以我的生活經驗來說,一些小的細節往往才會壓死駱駝,那些舉足輕重的陷阱反而是人人都容易繞開。生活里沒有特工斯奈克,在沒人告訴你自己的隱匿度時,一切都要謹小慎微才是。

“其實,冬天最麻煩的還是下雪。”酒保斯奈克一邊說,一邊穩穩地把伏特加緩緩倒進半杯蔓越莓汁里。

“是嗎?我還挺喜歡雪呢。”

“客人您是南方人嗎?”

“不,我是本地人啦。只不過覺得一定要從晴天以外的天氣中選一個的話,那我不如選下雪吧。”

“為什么呢?”

“也沒有什么特殊原因,大概是因為下雪那種慢悠悠的感覺吧。”

“慢悠悠?”

“是啊,感覺下雪的時候,一切都變慢了,像是黑客帝國里那樣。”

酒保看了看我:“您真是個敏銳的人吶。”

“哈哈,大學里人家都叫我甘道夫呢。”

一位客人跑來結賬,斯奈克走到收銀機那邊去核對賬單。滴的一聲,他又坐了回來。微信支付就是這么靜悄悄地干掉鈔票的,正如鈔票當年一點點干掉了銀元。在地鐵路口我用它來買烤白薯,讓iPhone6p那防抖的攝像頭,在烤白薯大爺那焦黑的絨線手套里尋找二維碼,滴,完成,歡迎再來,消費這件事,已經變得比眨眼都快。我努力盯著柜臺里各種從沒見過的萬寶路煙盒,認真地思考著自己和湯唯女孩的未來,結果不太讓人甘心,于是我賭氣似的討厭起這個困住我的地方。這里酒吧的氣息已經根深蒂固,連餐巾紙都滲透出濃重的煙酒味,無可奈何:畢竟這里就是這種所在嘛。

“我呀,關于下雪的記憶,都是不好的。”斯奈克說,“比如,有好幾次,我就被大雪困在路上,幾天都沒動不了一步。”

“08年那次大雪嗎?”

“具體時間誰記得呢?大部分可能更早一些吧?我老家在更北的北方,家里的水管非常容易凍裂,又找不到別人修理,您能想象自己在零下三十度去修理水管的感覺嗎?有時候你還要用凍僵的手在旁邊努力生火,把凍結在里邊的冰化開,否則到了春天之前就別想喝到水啦。”

“那還真夠嗆啊。”

“還有,盡管冬天野獸什么的都不出來,但是像是雪怪啦,狂獵什么的,反而更加活躍,下雪時視線又差,根本沒法提防。您知道有種癥狀叫‘雪盲’嗎?白色的雪把光線直接反射到你的眼睛里,開始是眼睛癢,之后就是刺痛,最后就什么東西都看不到,得緩上好幾天才能見到一點模模糊糊的影子,腦袋像是扎在游泳池里。所以,要是哪天下了大雪,盡管您是我們歡迎的客人,我建議您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這樣啊。”不想再次抽煙,但已經興奮起來的鼻子提出了異議,我只好用拇指和食指鉗住自己的鼻頭,狠狠揉搓了幾把——嗯,沒有一點兒效果,“我說,能幫我拿包煙嗎?Marlboro,那個,黑綠色那種。”

撕開外包裝和錫紙,我抽出一棵叼在嘴上,酒保掏出一個骷髏紋飾的Zippo幫我點燃,一股薄荷味道飄散了出來。

“謝謝。”我說,“話說,剛才提到雪怪和狂獵……”

“嗯。”

“我們說的是游戲吧?”

Zippo一閃之后消失在他的口袋,斯奈克繼續聚精會神地調著一杯龍舌蘭日出。

“這位客人,您相信這個世界有怪物嗎?”

“你是說,不是某種比喻或者是在玩游戲,而是活生生的那種?”

“是呀,不是在形容那些變態或者犯罪分子,也不是在說虛擬世界的事兒。就比如說,狼人,吸血鬼,喪尸,這種東西出現在現實的生活中,這樣的事情您相信嗎?”

“我說不好。我大概是介于相信與不信之間吧。”

“那如果讓您從兩者之間選擇呢?就像您會在晴天以外的天氣中選擇下雪,一定要選您的話,二者之間,您是選擇相信,還是不信呢?”

“那,我不信”,我說。

“哦。”

“嗯。”

我把煙叼在嘴上,努力回憶自己上次吸煙是什么時候,最后暗自決定:是在2008年,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個有著重大賽事的年份,在那一年,我和上一任女友分手。那天也喝了很多酒,彼此說了很多無法兌現的話,然后再也不見。我在那天突然有種天啟式的預感:就算怎么努力,最終你的人生總是會被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掩埋,無可避免。

“那,鬼呢?這個您相信么?”

“哦。這種的話,大概是有的吧。”我對他努力延續著這次看不到終點的談話精神欽佩萬分。

“為什么您不相信有怪物,但是卻相信有鬼呢。”

“按照我的理解,鬼這種概念之所以成立,基本原則就是你看不到它,你只能感受它干涉的現實。”

“嗯哼。”

“而怪物一定得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對吧。”

“所以您覺得,同樣是沒有見到過的東西,鬼因為本來就不該被看到,所以從合理性來說,更容易得分。”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

街上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背后一陣發冷,大概是有人推開了店門。斯奈克只是面無表情地說了句“歡迎光臨”,應該不是常客。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怪物呢?您怎么辦?”

“那我就只好承認嘍。”

“承認它們的存在,還是承認它們的合理性?”

“在我看來,這好像說的是一回事。”

“確實,好像是一回事。不過其中還是有微妙差別的,一般人不太容易察覺罷了。”

“是嗎?”

“的確如此,以客人您的敏銳,更應該能夠一眼看穿。”

好麻煩。“其實我作為甘道夫所簽的合同,在大學畢業時就已經自動終止了。”

“不,我看人是很準的,在這一點上請一定不要自我懷疑。”

我不太熟練地吐了個煙圈,唉,松松垮垮的不成個樣子。

“ 那,你呢?你相信有怪物嗎?活生生的。”

“我相信。”

“為什么呢?”

“要說理由其實有很多,不過簡單的說,就像您在相信與不相信之間選擇了不相信,那我也只是選擇了相信而已。”

我摩挲著手機,感覺剛才的話作為交談的的結尾已經非常圓滿,于是無所謂地聳聳肩,又開始想湯唯女孩穿著S號襯衫走來走去的樣子,和那些岌岌可危的紐扣。

“我呀,其實是個獵魔人。”

我把煙夾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努力透過煙霧,看著酒保斯奈克:他有著一張讓人無法記住的平凡面孔,依舊在擦拭著那些一望無際的杯子,一個接一個。

“獵魔人,你是說。”

“如假包換的。”

“是那種找到怪物之后,咔嚓一下把腦袋砍下來,然后交給雇主領取賞金,這種?”

“您不相信嗎?”

“怎么說呢?要我突然相信現實生活中有個獵魔人,實在是有點……”我努力地措辭,最終放棄了。“比如說,我要是告訴你我是什么宗教的前任教主,你也不會馬上相信的吧?”

“理解,所以我也沒有強求您相信,我只是告訴您,我是個獵魔人,是相信也好,是不相信也好,那是客人您自己的選擇。”

不好對付啊,這個人。

“那你有沒有戰利品?比如鹿精的角,獅鷲的頭,或者雪怪的大腳之類的東西,那種掛在墻上留作紀念的戰利品?如果你是獵魔人的話,屋里應該擺滿了這類東西的吧?”

“沒有,那么做的話很不像樣。我好歹也是個專業人士,并不是以殺戮怪物來取樂,而是認認真真地在靠這個生活。比如說,那些殺人之后會取走受害人身上器官的人,都會被稱作連環殺手或者變態之類的吧?只能說是外行人的行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把本來單純的“行動”扭曲成欲望,糟透了。只有那些半吊子的新手,才會想著在任務結束后給自己留下點報酬和傷痕以外的東西,讓帶回家過夜的姑娘瞠目結舌一下。”

“那真正的獵魔人是怎樣的呢?”

“要我說,其實和殺手沒有什么兩樣。”

“像荊軻那樣嗎?”

斯奈克想了想:“一定要說的話,更像是《這個殺手不太冷》里邊的讓·雷諾那樣。荊軻那樣可不行啊,一個殺手太有名的話,基本上就可以說這個人的職業生涯很失敗。要是再摻和了政治,那簡直就是糟糕透頂。”

我附和地點點頭,腦子里想的卻是娜塔莉·波特曼停留在那部電影里小小的身體,她穿著熱褲和低胸T恤,抱著那盆植物和毛絨兔子,跟著里昂走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我好像愛上你了,里昂”,她后來在《星球大戰》成了帝國女王,在《黑天鵝》里成了芭蕾舞者,然后和編舞老師結婚生子,但只有那個叛逆的女孩讓我無法忘懷:在一些鏡頭里,她未來冷艷的影子在臉上一閃而過。

“做這行多久了,我是說獵魔人?”我忍不住繼續問道。

“不太記得,應該比這個世界上大部分國家存在的時間都要久些。”

“那,為什么不做了呢?”

酒保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我想,他已經等待了很久,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想告訴別人那個故事了,可是,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對象。如果不是在平安夜,如果不是這場惱人的雨,如果不是面對一個不停地用兩個杯子喝酒的可憐男人,他是斷然不會和一個陌生人講起那段故事。

可是,他終究還是說了。

“我是怎么做上這一行的呢?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大概是因為天賦:我生來就是比其他人更容易做獵魔人。從一出生開始,我就能看到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那些您所說的本來不該被人看到的東西。對于我來說,這些和烏冬面和馬之類的東西沒什么區別,都是一種的‘常識’。后來我漸漸長大,也是走了足夠多的彎路,才明白了如果是去做自己擅長的事情,人生就會無比的輕松。所以在活到的第三十五個年頭的時候,我接受了訓練,成為了獵魔人。”

“成為獵魔人那么容易嗎?”

“對我而言就是如此。你也見到過那種隨隨便便就能把鋼琴彈得行云流水的人吧?對于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來說,即使經過很多年的訓練,也無法追上霍洛維茨或者塞金·魯道夫的一截小指,但是就是那么絕少的幾個人能成為鋼琴大師,從不間斷。當然也不是說這一切就像喝下一杯酒那樣容易,但是至少很快地就能在眼前呈現出清晰的可能性。你明白嗎那種感覺嗎?就好像突然命運對你有了回應,那種感覺。”

大概明白,我說。我也有這種經驗:自我的實現靠鞭策是不行的,無論來自別人還是自己。

他點了點頭:“就是如此。總而言之,我成了獵魔人。漸漸地,我終于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東西:那就是‘自由’的實感。在那個年代,做獵魔人是件很輕松的事情,總是有接不完的任務,村口的告示板,城市的公告欄,酒館的門口,全都貼滿了各種怪物的素描,用大大的字標著各種價錢。所以我與其說是在工作,不如說是在旅行,基本上把馬腿能跑到的地方都走了個遍,沒錢的話,就隨手接個任務,砍下一個怪物的腦袋,然后就接著上路。生命變成無限長之后,最直接的影響,就是目標這種東西再也無所謂了。其實,正常人腦子里那個不斷倒計時的沙漏,才是所謂人生目標的本來面目,對我來說就全然不起作用。我就像是一個會騎馬的人形記事本,在世界各地走來走去,只是不斷地把各種光怪陸離的事情往上填寫,但自己從來不去翻看。”

“后來,我漸漸的懶得計算時間:一匹馬從壯年到再也馱不動我的時間,這對我來說才有意義。有趣的是,我還記得我每一匹馬的名字:因為它們的名字都是蘿卜。”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的過去,我既不厭煩,也不急躁,遠離人群,然后遠遠地觀察他們,這讓我得到了很多的樂趣。除了趕路和干活,我幾乎都泡在酒館里喝酒。想獲得更多的信息,比酒館更有效率的場所,我至今沒有聽說過。”

“有一年,我正在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個酒館里,一邊喝著麥芽酒,一邊在牌桌上偷偷摸摸地換牌,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聽說有一個偷馬賊,同時趕著好幾匹馬沖出了村子,其中就有蘿卜,上邊還馱著我的十字弩。”

“你肯定追上了他。”

“那還用說?偷我馬的家伙叫但丁,也是個獵魔人,干這行的時間不長,也就一百三十年出頭,還是個半吊子,做這件事也無非是尋求刺激。這小子的做派跟我完全不同,怎么說呢?如果我是個‘專家’,那么他就是個十足的‘演員’,無論是穿著、說話方式、表情、動作,還是從他身上所散發的氣息,他都表現出一種經過刻意設計的感覺,這其中微妙的差別,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只有獵魔人才能分辨。不過,他的身手確實不賴,我跟他拳腳相加,互相打了個鼻青臉腫,彼此之間都深刻地認可了對方,于是就找了個酒館繼續喝酒,漸漸熟識起來。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惡魔從不哭泣’,我始終沒明白過他是在對死在他劍下的怪物說的這番話,還是對他自己。他是一個非常新派的獵魔人,幾乎是這個圈子里第一個使用火槍的家伙,一有機會,他就要對我這種半流浪式生活方式大加諷刺。”

“有一天,但丁摟著兩個姑娘闖進酒館,‘崔西和露西亞,孿生姐妹,機靈又忠誠,你要哪個?’”

“我選了崔西,然后但丁開了個大房間,四個人整整胡鬧了一個晚上,然后崔西就成了我的經紀人。但丁說的沒錯,崔西確實非常機靈,經紀人這種職業簡直是為她而設計的。她幫我在羅馬買下一所房子,從此我過上了安定的生活,蘿卜終于不用四處奔波了,它頂多也就是去一趟阿納格尼那的菜市場,拉一車真正的蘿卜回來。大城市的委托絡繹不絕,崔西從中條分縷析,回絕掉那些危險的和不核算的,和那些大客戶討價還價。然后我就像鬣狗一樣追蹤那些讓人看不順眼的怪物,一槍轟了他們的腦袋,然后回到我們溫暖的家,整晚和崔西尋歡作樂。那真是一段黃金歲月啊,僅僅就收入而言,我就在一個月里掙出了過去三年的錢。”

“如果這樣持續下去,好像也不錯。這種故事應該有個哈姆雷特式的結尾:怪物殺光的時候,我們也都死掉,全劇終。”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沒有勾兌的伏特加,然后不停用手轉著酒杯,陷入短暫的沉默。我知道他的故事并沒有結束,所以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等待他繼續開口。

“有一天,崔西收錢回來,我買了拉圖莊的紅酒準備慶祝,卻發現她臉色不好。她說自己只是累了,就早早的回房間休息,我自己坐在客廳,就著一塊牛肉,慢慢地把一瓶酒喝得一滴不剩。到了半夜,她發作了,把房間里的所有酒砸得稀巴爛,芝華士,威士忌,雪莉酒,赤霞珠,支離破碎的酒瓶在地面上越積越高,然后她就倒在一地的酒水中重重地喘氣。”

“至于我,只能站在旁邊手足無措,手里還托著剛才喝剩下的一杯紅酒。事實上,我被安排在這部劇里的角色,并不是哈姆雷特,而是他的朋友霍拉旭,職責就是生還下來,把故事講給別人聽;而倒霉的崔西扮演的是喬特魯德,那個喝錯了毒酒的皇后,一個可憐的人。”

“她中了毒嗎?”我試著問。

“是‘魔’。正如客人你所言,世界上確實有種一般人無法看到的東西,但是卻能把現實干涉得一塌糊涂。成為獵魔人,就是要和‘魔’融為一體,把這種不可見的毒物化為自己的力量。但是如果是一個普通人,被‘魔’侵蝕,就會變成怪物。這好像是一種殘酷的諷刺,由于跟我呆的時間太久,魔性緩緩地注入了她的身體,她即將變成我的同類,但是是極端瘋狂的那種。獵魔人和怪物本身是一樣的存在,區別只是怪物會獵殺普通人,而我們會獵殺怪物,僅此而已。”

渾身濕漉的客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幾個歌手模樣的年輕人正在給自己的吉他調音。我和酒保在一片嘈雜之中,默默地喝著各自杯中的酒。

“真正的職業人士。”他說,“早就會預見到這種情況,當那個場景出現時,會干脆利索地把劍插進她的下巴,一勞永逸。成了怪物的人,永遠都是怪物,沒有任何救回來的可能。如果我在訓練時稍微有一點點成魔的跡象,那個該死的老頭絕對立刻敲碎我的腦袋。但是當時,我卻下不了手,當時我以為是因為我跟她上過床,所以在那個時刻甚至沒有嘗試過,就輕易地認為自己是無法親手殺掉她是出于憐憫。于是我從衣柜的最底層找出我原來的行頭,隨意收拾了一下行囊,然后仔細地關上所有的窗戶。最后我回到大廳,看著地上不斷扭曲的崔西,然后一槍打在地板上,火焰在一地的酒精間起舞,一瞬間就吞沒了她的身體,就像是冬天,我在為凍冰的水管解凍。我屏蔽了自己的聽覺,一步步走出屋子,騎著蘿卜,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羅馬。兩百年后我故地重游,當地還有人記得那場火災,說是在里邊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在吼叫,那一晚羅馬沒有一個人能睡著。”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了好久,在羅馬掙來的錢,很輕易地就被我花光了。我甚至以那段時光為恥,作為獵魔人,囤積金錢這種事毫無意義,金錢這種造物是屬于人類的,那是對人類的一種自我價值評估,能讓一部分人更加理直氣壯地凌駕于他人之上的道具。獵魔人用不上這個,我們完全不同,就像海馬與哈雷彗星之間的完全不同一樣。”

“總之,我恢復了獵魔人的標準生活,但丁那小子也沒再出現過,或許是死了。時間越久,我越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不是人類了,背后的那扇門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關閉,無法回頭。相應的,我的技能愈發熟練,工作也越來越輕松,飛機替代了馬匹,我更像是一條大馬哈魚,在世界的南北追逐著溫暖的洋流,屠殺怪物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健身運動,只是偶爾為之。如果不是出了那檔子事,我大概現在應該在里約熱內盧的酒館里打牌,對我來說,羅馬的故事像是一場早已結束的噩夢。”

他仿佛在回憶著什么,眼睛盯著門口的圣誕樹。回頭望去,窗外已是黑夜,經過的雨傘在路燈的照耀下色彩斑斕,像是各種細胞在彼此碰撞。門再次打開,走進來的人遠遠地張開懷抱,等待著與朋友相擁。

“大約過了有一百年,我再次見到了崔西。”他的聲音如常,但里邊有一種說不出的空洞的味道,好像講述的是別人的事,“那是一個沒人敢接的活兒,賞金高得離譜,在我前邊失敗的已經有4個人了,都是一等一的職業人士。獵魔人都是瘋子,每到了命懸一線的時刻,身體就越興奮,有時候甚至興奮到下體充血,渾身通紅,因為只有在這種腎上腺素高速分泌的時刻我們才有一點活著的實感,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成為了嘗試的第五人。那天,在那個充滿了血腥味的房間里,我第一眼就認出是她,盡管她已經長出了3米長得膜翼,身上長滿了紫色的鱗片,爪子像是剪刀手愛德華一樣反射著燭火的光,但是唯有那張臉沒有變,依舊是在羅馬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那副生動面容,甚至帶著一絲殘酷的笑容。最詭異的是,她的足部裸露,卻長了一副高跟鞋的樣子,像極了菲拉格斯她最喜歡的那一款。她在那個寂靜無聲的大廳里,緩緩向我靠近,鞋跟清脆地敲擊著地面上的大理石,在屋里激蕩出讓我心跳不已的回聲。”

“我剛剛擺好姿勢,她就沖了過來,翅膀像是兩道帆,把塵土卷得滿天都是。我躲過了她的突襲,盡量只盯著她的利爪和雙足。她的動作靈活得像冥界的豹子,時不時從口中吐出足以腐蝕鋼鐵的酸液,用死亡的風暴把我圍在當中。若不是我事先設下了陷阱,恐怕她用不了5秒鐘就可以砍下我的腦袋。當她觸動了機關,強烈的光芒讓她暫時失去了視力,帶著護目鏡的我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精確地命中了她的雙翼,她尖叫著被擊退5米遠,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但最終能做到的也只是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我冷靜地把彈殼從槍膛里退出彈殼,換上新的子彈,慢慢地接近了那頭美麗的兇獸。她已經動彈不得,渾身血肉模糊,綠色的血從身體上那些數不過來的窟窿中緩緩地流出,正在費力地呼吸。她的頭已不能動,癱軟在地板上,眼睛里露出的全是垂死掙扎的兇惡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只等待撕裂自己尸體的禿鷲,跟其他怪物別無二致:她已經完全認不得我了。”

“我當時用槍抵住她的腦袋,心中努力下著決心。殺死她,還是放過她,在那種情況下,我只能選擇一種。除此以外別我選擇。”

“你猜,后來怎么樣了?”他問我。

我一點也想不出來。“我猜不到。”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笑著,眼睛盯住我面前的酒杯。“我收起了我的槍,再一次離開了。說是離開其實并不準確,其實我是逃走,望風鼠竄,恨不得自己逃到天涯海角。這個決定,我早在一百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

“崔西早就殺死了我,當我發現自己愛的人成為怪物的時候,我作為獵魔人的生涯就已經結束了,這一百年的時間,我只是在扮演獵魔人的空殼。職業殺手也好,職業獵魔人也罷,我們從懸賞告示上找到獵殺對象,從委托人口中聽到信息,提上自己的槍,砰的一聲,一切搞定。怪物只是那個讓我們賬戶上多出一行數字的扳機,除此它們什么也不是,當你愛上了它們中的一個,你就不再是一個獵魔人。如果不是那顆閃光彈,崔西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我扯成碎片,因為那正是我日夜所期望的事情。”

“后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崔西,她最終還是死在了別的獵魔人手上。聽說這個消息,我沒有一點感覺,盡管那一夜我喝了很多酒,但是我怎么著也醉不了。在羅馬的那一晚,我身體有什么東西早已破碎,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那碎裂的聲音,就像那些被崔西摔碎的酒瓶一樣。我用了一百年的時間,徒勞地把那些碎片努力拼合成原來的樣子,但是一陣風吹過,它就轟然倒塌,再次隨隨便便的散落一地。那些甜蜜的回憶就在其中,在那些碎屑中閃爍,但是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任由誰也無法再把它恢復原樣。”

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喝光了杯子中的酒,然后仔細地擦拭它。

“所以說客人,我剛才說我是獵魔人,其實多少有點言過其實。現在的我只是個酒吧的服務生,給客人調酒,順便聽一聽別人的故事,努力地收集,看看有沒有哪一個能恰好填補我心中的空洞。至于獵魔人,那只是我之前做過的一個職業而已。我們獵殺怪物,而愛情獵殺我們。”

十五分鐘后,我們相互道別,然后我幸運地打到了一輛愿意西行的出租車。路上,湯唯女孩終于打來了電話,用百分百完美的語調優雅地道歉,說太晚了不能前來,我心懷敬畏地聽著。

“沒事,事不湊巧嘛。”

“下次我親自給你做菜,補償你。”

“好好。”

“那你今天晚上做什么呢?”

“大概會打打游戲,關于獵魔人的,然后就洗洗睡嘍。”

“真好,我都不會玩游戲呢。”

“有機會的話我教你。”

“好好。不要太晚啊,圣誕快樂。”

“圣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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