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求職,我成了內定的陪襯

“教授這個詞,漢語講出來照樣響當當,建中國的實驗室,做中國的課題,帶中國的學生,通訊作者署上中國人的名字,照樣發在美國大牛期刊上!”在這段話的感召下,我決定好好準備準備,回國應聘……

配圖 |《中國合伙人》劇照

征 稿

在大多數時間,工作都與我們的生存直接相關。無論我們是在主動尋找一個謀生的飯碗、不斷追求自己鐘愛的事業,還是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甚至消極逃避,它都是我們人生最重要的構成部分。

為了更好的生活,幾代中國人都在不斷適應著時代的變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不同代際、不同地域、不同階層、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個體多元多樣的三觀。

這一次,我們希望能請大家一起,記錄下自己以及身邊的人與工作有關的故事。記錄下我們的父輩們曾經所為之奮斗的,也記錄下我們自己所困惑、悵惘與堅持的一切。

記錄下自己,就是記錄下今天。

征文長期有效,投稿發郵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標題標注「尋業中國」。期待你的來稿。


1


赴美做博士后的第7年,我終于在頂級學術期刊上發表了論文,還因此登上當地的媒體。看似收獲頗豐,內心卻充滿焦慮——在美國,博士后只是博士畢業生拿到教職或進入企業前的緩沖階段,甚至連正式工作都算不上。而我這博士后一入坑就是7年,再不爬出來,就不是緩沖、而是死緩了。

于是,我開始找工作。但因為沒有美國本土的學位,綠卡也還在申請中,一時間毫無進展。正在焦頭爛額時,我收到了一封來自QQ郵箱的郵件,發信人自稱是國內某高校某學院的科研秘書,在文中用錯誤百出的英文描述說,他們學院一直在關注我的科研動向,并認為我的論文意義重大,誠摯邀請我參加他們在X市舉辦的學術論壇,交通及食宿等費用皆由他們承擔。

自從到美國后,我便跟國內學術圈沒有什么聯系了。對這所高校的了解,也僅限于網上介紹的“教育部直屬”、“211工程”和“一流學科建設高校”之類的頭銜而已。登上學院網站,才發現這所自詡“在整合國內外優勢資源基礎上”成立的新學院的目標不可謂不宏大——“短期內建立國家一級重點學科,誠邀全球優秀人才加盟,以推進該校世界排名前1%的優勢學科。”

世界排名前1%?我好奇到底是什么學科這么厲害。可點開鏈接,卻進入了“網站正在建設中”的頁面。

我不太確定,聯系了一位在X市的師兄。當年在美國,我們常一起踢球,那時,他的口頭禪是“5年之內必須殺回國去”,因為“海龜絕對整不過土鱉”。當然,他也不是說說而已——在美國待了幾年后,師兄不但放棄了申請到一半的綠卡,更推掉美國這邊公司的聘書,以海歸風投的身份去了X市,做著上千萬的投資項目,一時被傳為奇談。

“回來吧哥們兒,”隔著太平洋,師兄的東北話聽著格外熱乎,“各種燒錢,各種政策,往你腦門兒上咣咣猛砸,他們又剛成立,坑兒還沒占滿,你趁亂殺回來正是時候!”

師兄又讓我備好中文簡歷,列上發表過的論文,我卻糊涂了:“人家說開學術會,不是招聘會。”

“在美國待傻了吧?”師兄大笑,“真以為國內人傻錢多,請你回去游山玩水?這叫套路,學術招聘打包一起整了,回頭往上一報,媒體一吹,好看又好聽,何樂不為?”

國內?招聘?以前我也想過回國,可一來那時還沒發表有分量的論文,二來對海歸到底會是個什么狀態也沒概念。只在博客上看到過一些海歸的文章,有人說離開時依依不舍,因為美國環境好、人少,充滿田園氣息;有人說美國是孩子的天堂,不用遭受國內孩子的各種壓力;還有人醍醐灌頂,說年輕時來美國是憑那股闖勁兒,中年時回國要靠一顆不惑之心——沒錯,PM2.5、食品安全,這些都從新聞里走到你面前了,可那又怎么樣呢?國內有發展機會,自然就有挑戰,難不成所有好事都叫你一個人占盡了?

我沒成家,沒有小孩,更沒癡想占盡所有好事。我只想做點自己的科研,所以當時,對我來說最有誘惑力是這段話——

“教授這個詞,漢語講出來照樣響當當,建中國的實驗室,做中國的課題,帶中國的學生,通訊作者署上中國人的名字,照樣發在美國大牛期刊上!”

跟師兄聊完,我重新搜出這段文字,讀著讀著,竟看到自己回國當上教授、坐在前面指導學生答辯時的場景。

在這畫面的感召下,我不但立刻認真著手準備了中英雙語的自薦信和簡歷,還專門為一個小時的求職演講做了40多頁的PPT,練得滾瓜爛熟——每分鐘過一張,剛好留出15分鐘回答問題——這些都是美國這邊申請教職的固定流程,我想把這些帶回去應該準不會錯。

我給那位科研秘書回了郵件,用漢語表示感謝邀請,萬分榮幸赴會。秘書迅速要了我的微信。我問具體的行程安排,好在美國提前請假。她說不急,屆時會有通知。

很快,秘書就把我拉進這個論壇的微信群,看了幾個,群友ID的所在地都是東京劍橋斯坦福之類,想必都是來自世界名牌大學的競聘對手。既是競爭激烈,也體現了學院的吸引力,我在忐忑中又多了份期待。

秘書每隔幾天就拉進一個新ID,這意味著又多了一個對手,于是,大家在群里都沉默不語。

過了一段時間,秘書終于給出會議行程安排,強調機票只能報經濟艙,高鐵則是商務座以下。群里終于有人開口了:“請問家屬和子女怎么算?”

秘書回了一張捂臉的表情:“家人的話還請自理,抱歉哈。”


2


臨行前,師兄叮囑要收好登機牌和火車票,國內不像過去了,報銷上管得嚴。我很感激,說務必要在X市一聚。

“必須的,”他在語音里大笑,“帶你到江上兜一圈兒,咱哥倆兒把酒臨風!”

可等我在X市落地,他人卻到了廣州。

“兄弟真對不起,那邊項目要加急。”他打字道的歉,沒用語音。

“沒事,我要是留下來,咱以后不天天把酒臨風?”我也打字回他。

以前在美國踢完球,就著啤酒和微波爐轉出的油炸花生,我們都能聊到后半夜。如今人到中年,回了國內卻也不得一見。我來不及感傷,就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論壇上。

會場設在學校的主校區,與會人員安排的酒店卻在城市的另一端,秘書說這樣“方便諸位每天游覽市容市貌”。

當天下午,我在酒店辦了入住。天氣正熱,外加時差,我計劃著先休息一下,再參加學院的迎接晚宴。沖完澡躺在床上,隔壁就響起了夸張的撞擊聲,每次撞擊之間還有女人的叫聲,像擴了10倍音量的貓叫。我被吵惱了,砸了幾下墻,撞擊聲停止了,貓叫卻更猛烈了。我只好垂頭喪氣地下了樓。

酒店本身是個大廈,對面還是層戀疊嶂的大廈,夾雜其間的是無數汽車,紅燈時像停滯的傳送帶,綠燈時就變成一去不復返的江潮。過街天橋掛著巨幅廣告牌,上面的明星我既叫不出名字,也分不出男女。明星腦袋上是大紅的標語,也搞不清是誰給誰在代言。

酒店大門口鋪的瓷磚光滑整潔,地上的小卡片就格外顯眼。我撿起一張,正面是個半裸女人,反面是手機號和二維碼。我回頭看了一眼酒店,才對剛才的聲聲貓叫有了新的理解,同時也產生了新的疑問:我究竟是回了祖國,還是又漂到一個講母語的異鄉??

晚些時候,秘書包了輛大巴拉我們去學校赴宴,上過江大橋時暮色蒼茫,江水無垠,大家紛紛拿起手機拍照。秘書很年輕,戴著I Love NY的鴨舌帽,手持麥克,像個職業導游。她給每人發了紙袋,里面裝著會議行程、入場證和人員簡介,然后用奇快無比的普通話介紹著這大橋的歷史,比如,它是X市人民的驕傲。

隨后,又感謝我們不畏舟車勞頓,千里迢迢來參加這次學術盛會。翻開會議行程,我才發現,明天上午是統一參觀歷史博物館,下午大院長演講,后天是學術報告,并沒有招聘方面的安排。

“不是開會么,”我問身旁的女生,“為什么要去博物館?”

“也是哦,”那女生也在翻行程書,“我都沒注意,大概是想讓咱們休息一下吧。”

女生姓宋,在蘇黎世大學做博士后,研究方向很前沿,說話有點口音。我問她家是哪兒的。她笑了笑,沒接話。我很尷尬,不知哪里說錯了。這位宋博士大概也覺得突兀,過一會兒才小聲說她家就在本市。

家在本市?本科和研究生會不會也在本校讀的呢?在這種對手面前我有機會么?

“那您明天真就不用去博物館了。”我試著開了句玩笑。

她也笑。一路再無話。




晚宴設在學校的國際交流中心,一共20人,秘書帶一桌,書記帶另一桌。我被分在秘書那一桌,宋博士則坐在書記旁邊。

眾人入座的當口,我翻開會議人員簡介,果然,這位宋博士是本校出來的。簡介上還附有每個人的照片,我認了認臉,還有幾個在本校讀過的,都坐在書記那桌。秘書笑著干咳一聲,我和同席的幾位迅速放下簡介。

“諸位學子晚上好,”書記舉杯起身,笑容滿面,“歡迎你們回到祖國,回到我們北京時間的7點整!”

席上一共10道菜,兩道是本市名菜,秘書把席面轉了一圈又一圈,大家卻都沒怎么吃,也不怎么說話,大概是都想聽聽書記那桌在聊什么。可是也沒聽出什么來,因為書記喝了點酒,本地口音就越來越重了。

回酒店的大巴上,秘書說明早在樓下集合去博物館。宋博士坐在我前邊,正在用手機和兒子視頻。回國連兒子都沒帶,顯然是盡全力來求職的,這股狠勁兒讓我壓力陡增。

入夜,大家似乎既疲憊又心事重重,都不怎么說話。過江大橋不見星月,唯有燈火被江水層層映出,隨波粼動,滿滿一江的迷茫。我拍下來傳到朋友圈,第一個回復的竟是姐姐。

姐姐是表姐,從小玩到大,很親,出國后多年未見了。

“你怎么會在大橋上?難道回國了?”姐姐用語音問。

“我來X市開個會。”

“我也在這兒辦事呢!”

多年后遇到姐姐,卻是因為這場含糊其辭的招聘會,人生何處不相逢。


3


第二天上午,和姐姐見了面。姐姐一襲白裙,跟多年前相比,沒有更年輕,卻更漂亮了。她在青島開了家小公司,剛在X市談完業務,聽說我開完會就從北京飛回美國,當下把回青島的機票改成了北京,小時候那股子干脆勁兒倒一點也沒變。

我們邊聊邊逛過江大橋,姐姐問我在美國發展的怎么樣,我說生活還行,發展絕對談不上。又問我來開什么會。我說是一個學術論壇,同時也是招聘會。

“招聘?你想回國?”姐姐熱切地看著我。

“不是我想不想回,是看國內要不要我。”我苦笑。

“那上午沒會么?”

“上午安排去博物館,無所謂吧。”

“人家聘方安排的活動都不參加,你還想找到工作?”姐姐搖頭笑,“真是在國外待傻了。”

大橋兩側可以步行,我們本想邊走邊看風景,可惜起了霧,看不見江水,目力所及只有路中間的滾滾車流。我時差鬧得正兇,一下子吸這么多尾氣難免頭暈,卻不好意思開口,怕姐姐笑我在國外養得嬌慣了。倒是她怕裙子被熏黑了,說要不就下橋吧。

姐姐怕我再犯低級錯誤,說要陪我去開會,“畢竟你姐我從大專出來就進社會混了。”

“可是你沒有入場證件啊。”

“你不是有那秘書微信么,商量商量,搞生物又不是搞核武器,有啥不讓進的?”

結果跟秘書一說,對方竟爽快地答應了。進了會場,姐姐戴上眼鏡翻著人員簡介,發現全是海外的博士博士后,發表的文章題目也全是英文,小聲對我笑:“這屋里是不是你姐最沒文化?”

我們在論壇一個分會場,主講人是大院長,會場音響有雜音,好在他嗓門夠大,關掉麥克直接上了方言。我聽著很吃力。

“在座各位都是莘莘學子。莘莘是眾多的意思,但我不這么覺得。我認為海外的都應該是辛辛學子,辛苦的辛!以我自己為例,當年我在哈佛讀博兒,過新年導師家請客沒去,一個人在實驗室點燈熬油跑蛋白膠。波士頓那個破冬天死冷死冷,我那小破車也不爭氣,前半夜跑完3塊膠后打不著火兒,一怒之下后半夜又跑了4塊兒,年就算過完了。結果寫畢業論文,后半夜那4塊膠的結果全用上了,心里還有點后悔,再多跑兩塊就好了。所以我說咱們是辛辛學子,不是莘莘學子。”

院長越講越動情,扯著嗓子懷念他的哈佛歲月,幻燈片一直沒翻。我也聽過學術界的一些大牛演講,其中不乏諾貝爾獎得主,可大講特講自己20年前艱苦奮斗的,還聞所未聞。院長所謂的在美國做科研趕上節假日加個班,我也經歷過。可區別就在于院長加班加成了院長,我卻連個正經工作還沒加出來,心下不禁又好笑又凄然。轉頭看姐姐聽得很認真,趁大家鼓掌期間,還用手機拍了照。

院長終于往后翻他的幻燈片了。

一張張柱形圖餅狀圖所描述的,不是科研進展,不是實驗數據,而是真刀真槍的錢——學院每年能分到多少萬的經費,年輕學者加盟后又能從學院分到多少萬——大家知道這是上干貨了,都甩開筆刷刷開記。姐姐倒是樂了:“原來你們做科研跟我們跑市場也差不多。”

這時,會場進來一個白人,梳金色馬尾辮,漢語半生不熟,自稱也是被邀請來開會的,從新加坡飛過來,廣州誤了點,所以才遲到。秘書從后排一路小跑到前面解釋,院長點點頭,才讓他坐到后排。

“這位國際友人來自澳大利亞,目前在新加坡當助理教授,”院長開始了他的結束語,“我知道在座各位有不少都拿到了國外的教職,手里攥著國外的課題經費,但我問問你們,就國外給的那倆錢兒,能養多少基因敲除鼠?咱學院不說別的硬件,光是轉基因的耗子就有上百種,這么強的條件,國外誰能提供?再說了,國外就算有這條件,為啥要給咱中國人呢?寒窗十載,游學萬里,咱們不還得回到祖國懷抱,自己靠自己么!”

會場掌聲雷動,學術報告硬生生被做成了誓師大會。




晚上和姐姐一起出去吃飯時,秘書果然在群里發布了后天招聘正教和副教的消息,具體面試方式另行通知。我搖頭苦笑:“這些人里有不少都出自本校,我哪有機會?再說這個招聘形式看起來也不正規不透明,就算下來一紙聘書,我敢放棄美國那邊留下來么?”

“留幾個缺兒給自己人,在哪兒都很正常,”姐姐一邊幫我剝著小龍蝦,一邊勸道:“人家花錢把你們請過來,肯定也想認真考察考察,不還有個老外么?連老外也是他們本校的?”

“老外能留下來當花瓶嘛!你也聽見那個院長的講話了,哪里是學者,分明就是土豪。”

“你這就是氣話了,院長講得實在、接地氣,連我都能聽懂,這才是大家!再說你也換位想想,人家畢竟是招人,要擺出一副窮酸相,誰會跟他們混?”

對著紅彤彤的蝦殼,我竟啞口無言。

過了一會兒,跑到樓下前臺想結賬,掏出一把現金,服務員呆了。姐姐追下來,捂嘴笑說她在樓上掃碼付過了。我猛然想起小時沒錢買游戲幣,把姐姐拉到街機廳,她用自己零錢給我買了幣子,站在一旁看我打,看的時候也是這般捂嘴笑。


4


接下來一整天是學術報告,我告訴姐姐外人聽著可能會無聊,她卻說難得有這么個機會,欣欣然跟我們上了大巴。

“嗨,我叫馬克。”那個澳大利亞白人湊了過來。

“你中文講得真好。”姐姐說。

“跟我老婆學的,她是中國人,我們在新加坡認識的。”

“所以你要跟她來中國?”

“是啊,”馬克眨了眨藍眼睛,“我們老外最怕老婆了。”

這種回答很討女生喜歡,姐姐聽了自然很樂。我卻不以為然:在新加坡做科研,課題經費極難申請,非本國籍的助理教授升職空間也很有限,所以,像我這樣來中國尋覓機會恐怕才是馬克的真正原因。

會場上,姐姐果然很快沒了興趣,坐在后排用平板電腦打理生意。我的報告被安排在中午飯口,輪到我上臺時,已經有人三三兩兩往外走了,最前排書記院長的座位也空了。這些年,我大小報告做了近20場,沒想到最慘淡的一場竟是用母語講的——講完后,全場就還剩兩個人,一個是馬克,因為漢語沒那么好,所以聽得格外認真。另一個是姐姐,一直用手機給我拍照。

我去洗手間用涼水抹了把臉。臉是燙的,身上卻是涼的。翻開手機,姐姐已在朋友圈里貼了我的照片:“為弟弟感到驕傲!”

驕傲?競聘還沒正式開始,我卻已經覺得沒戲了。




中午一起吃飯,馬克問我知不知道招聘的事,以及怎樣才能收到相關通知。我給他看了微信。他這才下載了APP,又紅著臉問能不能幫忙申請個賬號。姐姐自告奮勇,擺弄了好一陣才成功。馬克興高采烈地加了秘書的微信,被拉進群后用笑臉打招呼:“嗨,大家好,我是馬克,還請多多照顧!”

半天沒人理他,最后只有秘書回了一句“歡迎”。

傍晚,秘書在群里宣布明天下午1點面試,要求是每人預備10分鐘的幻燈片,內容涵蓋研究成果、手頭項目和未來研究計劃,最后預留5分鐘答辯。說白了,這是給10分鐘說明白過去、現在和將來。從博士到博士后,這群里每個人的科研經歷都在10年以上,按每分鐘過一張幻燈片算,一張幻燈片就是一年,哪里像面試,簡直是立遺囑。

“太他媽扯了!”我忍不住在姐姐面前罵起臟話,“在美國哪怕是招聘助理教授,每場面試學校也只安排一位面試者,頭天晚上系主任帶出去邊吃邊談,第二天先給教授們來場小型報告,然后給全系做場大報告,中午和兩個學生代表一起吃飯,下午還要會見各路教授,今年學校沒招到滿意的,明年再按這個流程重招,至少得有個認真態度,才叫學術,對不對?”

“國情不一樣,你為啥非要把美國那套往國內搬?”

“那也不能這么多面試的一下午全過完吧?到底是聘教授還是下餃子?”

“美國都發展多少年了?人家這學院從零開始,所以要不拘一格降人才。”

“我今天做報告你也看見了,沒人聽,也沒人提問——這大老遠把我整過來到底圖啥?”

“你明天才面試,今天就算講出花兒又能怎么樣?我找朋友跟學校人事處打聽了,人家說像你這樣的海歸國家確實很重視,包括住房啥的都有政策,”姐姐翻開我的筆記本電腦,“你看那個老外,連微信也沒有都不放棄,你還有啥抱怨的?趕緊做PPT吧。”

走到這一步,我才明白自己和這學院的關系:我不適應它,它也根本不需要我。所以這10張PPT我做得毫無動力,卻又不得不做,像喉嚨里卡著一個刺。姐姐沏了兩杯烏龍茶,說要看我過一遍。

“這都是我專業的東西啊。”

“讓非專業的人都能聽明白,那才叫專業。”

就著烏龍茶,姐姐陪我連過了3遍,直到晚上10點多才回自己的酒店。我對著PPT發呆。第一張背景是我剛到美國中西部小鎮的照片,十月里的楓葉,滿樹滿街爛紅。最后一張是昨天照的大橋夜景,燈火倒映在江水里搖曳不定。

夾在兩張幻燈片之間的,是我這些年在科研上的付出,是人在海外的孤獨,是看不見出路的迷茫。


5


那天夜里,我跟師兄通了語音。他說廣州連日大雨,在機場堵了十幾個小時,不然還能趕回來和我一聚。我說心領了,又聊起面試的情況。

“學校到底給你們這一撥海歸啥職稱?”他問。

“正教或副教。”

“兄弟,這么說吧,”師兄沉吟一下,“如果能拿到正教,再使使勁爭取個青千(青年千人計劃),那殺回來挺好。副教就沒必要冒險回來了,你說呢?”

“嗯,我也不想回國重來一次culture shock(文化沖擊),三十好幾的人,折騰不起了。”

“你綠卡辦咋樣了?趕緊把綠卡拿下來,才能攻守自如。”

“啥叫攻守自如?”

“就是有了綠卡,在美國好找工作,國內也高看你一眼。我他媽要是當初在美國多熬幾天就好了,把綠卡熬下來,回來少說多少廢話!”

兩個中年男人這場深更半夜的對話,讓我徹底明白了,這國是沒法回了。

第二天坐上大巴,心里感覺很怪,不知道是荊軻刺秦的悲壯,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放松。

面試原本安排在階梯大教室,卻因設備故障,臨時換到一間小教室。院長沉著臉對我們說:“時間有限,請各位抓緊。”然后又問,“有人要趕飛機么?”

當下好幾個人舉手,都是本校出來的,其中就有那位宋博士,秘書就讓他們先上。等輪到我們,院長又對著表說:“各位也別照幻燈片一張一張來了,直接講講創新,拿到課題后想做啥項目,項目能出啥成果,直接上干貨!”

得,就連昨晚那幾張幻燈片也白忙活了。我上臺后腦里一片空白,眼里只看見一片茶葉,葉片泡得異常脹大,在院長的玻璃茶杯里不停旋轉。

“行,講得挺好,”院長張開嘴,把那茶葉一吸而進,“如果安排你給本科生教學,打算開啥課?”

“腫瘤方面的轉化醫學。”

“倒是挺會趕時髦的,”院長擺擺手,“下一個。”

我和姐姐要趕當晚8點的航班飛北京。上了出租車,姐姐說我講得不錯,很會臨場應變。我卻告訴她,這場面試我已毫無希望了:“給誰正教,給誰副教,早都定好了。”

“正教副教到底什么差別?待遇很不一樣么?”

“工資住房就不用說了,單說招生這一項,如果你考研,正教授和副教授,你選哪個當導師?”

“副教不也能熬到正教么?咱們一步一步來不行?”

“一步一步來就等于每一步都比別人差一步。我三十好幾,沒那個資本了。”

姐姐不再說話,只是和我一起看著窗外灰蒙蒙的江水。




一路狂奔到機場,航班卻晚點了,理由是天氣。問什么時候能起飛,機場的答復是“具體時間另行通知。”

我怕耽誤第二天從北京飛美國,當場要換航班。姐姐勸我先跟秘書聯系一下,不然回頭報銷會有麻煩。我在微信里給秘書留言,沒有回復,語音邀請也不接,情急之下就直接換了。

姐姐沒說什么,搶著把錢付了。

新換的航班還是晚點,一直推到半夜,登機口的服務人員不停向乘客們解釋,最后搬來一箱八寶粥和一疊小薄毯子,算是表達歉意,大家立即開搶。

機場里空調大開,吹著莫名其妙的冷風。姐姐穿著裙子,雙臂抱肩瑟瑟發抖。有人領了兩三條毯子,還有人從別的候機室跑過來冒領,我也沖上去拽了兩條。姐姐把一條毯子鋪在金屬靠椅上,另一條蓋身上,這才好些。走進機場書店,里面擺著新任美國總統的自傳,中文標題是《永不放棄:特朗普的自述》,封面配以總統先生的發型、眉毛和眼神,效果委實了得。

起飛已是凌晨3點。不少乘客在抱怨,空姐只能用微笑抵擋。她疲憊不堪地問我想喝點什么,我要了杯速溶咖啡。不少座位空著,大家頭沖窗,腿伸向過道,橫著睡了起來,鼾聲一片。空姐推著餐車,不得不在一雙雙鞋之間百轉千回。

“在美國坐飛機也這么折騰么?”姐姐問我。

“那邊飛機也經常晚點,只是機場沒有人發毯子,也沒有人搶毯子罷了。”

“我看你已經不太適應國內了,還是別回來了。”

“嗯,我也這么想。”




回到美國后,我在微信里收到了秘書發的聘書,副教授。

我說抱歉,自己暫時還沒有回國的想法,然后發給她從X市飛北京的登機牌掃描件。

她說對不起,這個登機牌和您回國前提供的行程單不符,財務處那邊沒法處理。

我說好的,謝謝。從此再無聯系。

“哥們兒,你沒回來就對了!”過了兩天,師兄又發來語音,“我這次在廣州認識一對海歸,兩口子看中一套500萬的房子,七拼八湊弄好首付,落戶的事兒卻被學校人事處耽誤了好幾個月,等拿到戶口本兒,房子漲了100多萬,差點沒吵離婚了。你說在美國一漂十來年,回國一瞅連房子都搞不起,到底圖啥呢?”

我沒再說什么,只是給他回了張捂臉的表情。打開英文簡歷,邊改邊投,邊投邊改,都是美國這邊的公司。

等又過了一年,綠卡下來了,我也拿到新工作的聘書,搬到了東海岸。又收到一封來自QQ郵箱的郵件,還是那個在X市舉辦的學術論壇,誠摯邀請我參加,交通食宿將由他們承擔。我對了一下去年的QQ郵箱地址,不是同一個。

我又上了那個學院的網站,有些鏈接點開依舊是“網站正在建設中”,另一些則是新上任教授的簡介,有圖有文,去年和書記一桌吃飯的幾位一個不少。那個馬克也赫然在列,還是一雙藍眼睛,只是搖滾歌星一般的馬尾辮剪了,換成了符合國人標準的三七分。

姐姐祝賀我找到新工作,囑咐我無論在哪兒都要好好的,不要讓她擔心。我笑著說還欠她一張機票,春暖花開時一定要請她和姐夫來華盛頓看櫻花。





作者 | 小杜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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