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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整個村莊入睡了。唯有村中心簟場還不時傳來梿枷捶麥的聲音，啪噠，啪噠，節(jié)奏則漸趨寥落，緩慢，有一搭，沒一搭，可以想見此時那勞心勞力的村婦，手在動作，人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

“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麥?zhǔn)諘r節(jié)，男人犁田插秧，女人割麥曬麥，個中辛苦有誰知？

然而，在這個夜幕籠罩的世界，也有人忙著另外的事，同樣忙到深更無眠。

月色朦朧。在簟場邊那條卵石鋪陳的村道上，一支由鄉(xiāng)干部和縣工作隊員組成的隊伍，大氣不出，步履匆匆，像一把尖刀，直插村中心一處隱秘的四合院。

“砰！”鄉(xiāng)黨委書記老龔一腳踹開那扇木門，大喝一聲：“不許動！”同時，幾支強光電筒直射過去，照出屋里七八個人的背影和嘴臉，中間一張牌桌頓時傾翻，麻將牌唏哩嘩啦撒滿一地，有幾張彩色的鈔票在電筒光中飄過，落入懸在梁上存放洋芋籽的竹籃里......

“都站過一邊去!”老龔書記和幾個鄉(xiāng)干部先把桌上的鈔票歸集一堆，又命令每個人把身上帶的賭資統(tǒng)統(tǒng)交出來，放到桌上。自然，飛入竹籃的也一張沒落下。

收拾完現(xiàn)場，老龔書記命令將這批賭徒帶到鄉(xiāng)政府審訊。這批人嘴上嘟嘟囔囔：“我們都是小玩玩的，不是真賭......”但懾于政府的強大威勢，還是老老實實排成隊，在干部們前后裹挾之下去了鄉(xiāng)里。

到了鄉(xiāng)里一清點，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是外來人員。老龔書記立刻指令兩名干部去某處道第捉取。因老龔書記是本村人氏，對村里家家戶戶位置座落一清二楚，事先對這場抓賭行動作了周密部署，信息詳實，賭徒們約有一半是本村的，一半是外來的，對外來人員的行藏住址也了如指掌。

不一會，那個中途溜走的外地人就被帶到了，隨他同來的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

兩個鄉(xiāng)干部說：這男人不識相，居然以為沒事了，溜回去安安心心睡覺，是從被窩里揪出來的。拔出蘿卜帶出泥，這女人與他有非法同居之嫌，順便一起帶來了。

接著，以“二對一”的比例分成了若干個小組，分別在鄉(xiāng)政府幾個小房間進(jìn)行審問。工作隊員小鐘隨老龔書記一同審那個女子。

“你曉得今日夜里為什么把你叫到鄉(xiāng)政府？”老龔書記問。

“不曉得。”女子答。

“非法同居罪，你犯法了還不知道！”

“我們是兩廂情愿的。”女子低聲解釋，明顯透露出底氣不足。

“那么說你們是夫妻關(guān)系嘍？結(jié)婚證拿來！”老龔書記明知故問，語帶嘲諷。

其實，這對來歷不明的男女，早幾天就被老龔書記盯上了。老龔書記行走在村路上，兩個老婆婆攔住他，指指點點，向他打了小報告。龔家村雖然是個大村莊，地處交通要道，來往的人多，成分駁雜，但政府的眼線也廣，但凡出現(xiàn)異常的人事，早早就有群眾反映上來了，而且都是自發(fā)的，無需政府布置。可見那年頭鄉(xiāng)村治理還是很有基礎(chǔ)的，畢竟是公社化留下的遺產(chǎn)，人與人都處于相互監(jiān)管之下，輕易沒人敢挑戰(zhàn)公序良俗。

女子不吭聲了。

“你說說，你是怎么跟那個賭博爛好上的？”

“這跟他賭博有什么關(guān)系？”

“賭博犯罪，非法同居也犯罪。今天你必須把非法同居的事實講清楚！不在這里講，就到派出所去講。”

在再三盤問之下，女子很不情愿地說起自己跟那個男人的一段離奇故事：

那男人是個跑業(yè)務(wù)的，某年某月出差到湖南，突然在旅館里發(fā)病了，暈厥倒地。她當(dāng)時正在當(dāng)?shù)刭u補鞋機(補鞋機是從黃巖販去的，進(jìn)價一臺十幾元，拿到湖南可賣三十多元)，住同一個旅館，當(dāng)時和服務(wù)員一起把他攙上床，請鄰近衛(wèi)生院醫(yī)生過來打了針，才蘇醒過來，又替他開了中藥。看他孤孤單單實在可憐，便放下手頭生意，每日替他照料，端粥喂飯，煎湯熬藥，就像服侍自家的小祖宗。開始他噤著牙齒，撬開牙縫才能喂進(jìn)去。一瓢一瓢地喂，怕燙著，吹吹冷，前后拾掇了整整半月。他性格懦弱，怕病死他鄉(xiāng)，時常哭泣，她就像哄小孩一樣安慰他。后來漸漸有所恢復(fù)，能下地走幾步了，又一路送他坐火車回鄉(xiāng)，列車員起初懷疑他有傳染病，不讓他上車，她好說歹說，人家才勉強同意。到了杭州，在浙二醫(yī)院又住了些日子，住院出院，吃飯用藥，各種手續(xù)都是她一手操辦。治病所用的錢，也是她先行墊付的。

“這么說來，你們還是蠻有緣份的么。”老龔書記用的是挖苦的口氣。

“我只是同情他......”

“再怎么，也不能非法同居！他是有老婆，有子女的。我們都摸清楚了，他家在縣城西橋邊，家里有明媒正娶的老婆，又在這里給你租房同居，這是重婚罪！你明知非法，為何還要跟他？”

他沒有瞞我，我也沒有瞞他。他前妻已故，留下兩個兒子，現(xiàn)在的老婆也有過老公，死了，也有自己的兒女，他們是再婚家庭。我也有丈夫，生了兩個女兒，丈夫有精神病，我們四五年沒在一起了，是我賺錢養(yǎng)著兩個女兒。我是前世欠他的債，救了他一條命，就把心思觸在他身上了。他倒是勸我另外找人，我一口咬定：“你這條命是我?guī)湍銚旎氐模悴灰髫?fù)義！”他老婆也轉(zhuǎn)而勸我：“我把他讓給你吧，你跟他算了。我沒關(guān)系的，兒女長大了，沒牽掛，還是他身體要緊。”但我不想占別人的位置，謝絕了。反正這件事責(zé)任在我，是我要他，不是他要我。

工作隊員小鐘聽得暈暈乎乎，世上竟然還有如此畸形的男女之情，簡直不可思議。

“說得好聽，還像是真正的愛情呢。”老龔書記不為所動。畢竟老馬識途，農(nóng)村工作經(jīng)驗豐富，哪像機關(guān)干部小鐘這么幼稚。

“愛情談不上。但人總歸是感情動物么。”女人瞟一眼老龔書記，表情淡漠。

“賭博人戒賭，除非黃泥捺肚。你為何心甘情愿跟個賭博爛？”

“他對我還算真心。”

小鐘又有瞬間恍惚，覺得老龔書記與她的對話，恰似一對成熟男女的近距離接觸。

“算了吧，你就是貪圖他跑業(yè)務(wù)有錢！”老龔書記恢復(fù)公事公辦的姿態(tài)。

“他有多少錢？我賺的不比他少。”

“不貪他錢貪什么？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你貪？”

“各人想法不同。”

“爛婊子！不要臉皮！非法同居還嘴硬……你老實交代，你們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是什么時候，是你主動還是他主動？”

小鐘腦子炸了蜂窩，亂成一團(tuán)：老龔書記這問題問得多余，什么意思？

那女子眼睫毛閃了閃，竟然露出羞澀的一笑，抿嘴不語。

“講不出口，是不是？倒霉落角的事，講不出口就不要做！”

她挪了挪屁股下的小方凳，低著頭，一手托住下巴，不再言語，兩眼呆呆地盯著地面。

小鐘不覺心生憐憫，看著那女子端莊的模樣和漠然的表情，感覺不出老龔書記所說的那種丑陋或妖冶，又懷疑自己潛意識里是否有小資情結(jié)在作怪。

對于男女性事，小鐘也是到中年油膩后才有所體察，官場一本正經(jīng)的表象嚴(yán)重限制了他的想象。他先是從書中發(fā)現(xiàn)，古人其實不像今人這樣拘謹(jǐn)。比如聊齋故事里說到：兩個美女一同勾引一個書生，書生嚴(yán)詞拒絕，美女笑道：“你這哪像個大丈夫啊！”書生正色道：“我平生不敢同時接觸兩個女人。”美女說：“真是個酸秀才！那我們一個一個分別陪你，好不好？”書生臉紅了，呼吸變粗了。讀書人行事，喜歡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罩住了面子就不必再問里子，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不凈，與凡夫俗子其實并無二致。隨著時間推移，風(fēng)氣蔓延，眼下官場中養(yǎng)小三、小四的多了去。小鐘就認(rèn)識這樣一個同事，官至縣太爺，年紀(jì)輕輕，前程似錦，卻因為與小三鬧掰，始亂終棄，吵架時把女方掐死了，分尸，拋尸，案破后被處以極刑。本是農(nóng)家子弟，仕途經(jīng)營談何容易，好端端把自己給毀了。小鐘想象不出一對愛得如膠似漆的男女怎么會滑到惡語相向，甚至暴力到手撕，愛恨情仇竟然只是兩點一線的瞬間？如此看來，眼前這個女人很難說她道德敗壞，她甚至寧愿讓自己陷于一種不明不白的境地，也不肯去破壞他人的家庭，于情于理又有什么可以指責(zé)的？

老龔書記罵完了那個臭女人，撇下她，回到隔壁辦公室，當(dāng)著男同胞們的面發(fā)聲嘆息：這種女人最難辦，“綴手麻糍”，粘上了就甩不脫。

老龔書記對女人似有成見，之前就曾針對自己老婆大發(fā)牢騷：“我老婆對家中老人也不夠尊重。尤為可氣的是，不時為點小事跟叔伯兄弟口角相亂，但免不了又要向左鄰右舍借點家什或油鹽醬醋，做事不知通融。有時請人做忙工，自己不出面，就推我去，讓我在人前低聲下氣，真不是滋味。那天我急著進(jìn)城開會，吩咐弟媳婦：叫兄弟明日替我把草子田犁犁。回頭老婆卻表示不同意，我說反正要付工錢，付給誰不是一樣？她說：是啊，同樣是付工錢，叫別人做不是一樣？我說好好好，由你去辦。轉(zhuǎn)身去把兄弟回了。兩天后開完會回來一看，草子田還沒犁，人家都在插秧了。沒辦法，只好再去找兄弟落實，你說惱人不惱人。”

老龔書記那一代鄉(xiāng)鎮(zhèn)干部多半是“單邊戶”，不像后來的年輕公務(wù)員夫妻雙雙都拿工資。小鐘見過他的妻子，一個白白凈凈略顯富態(tài)的中年女人。工作隊在村支書家開伙倉，支書夫人下廚做炊事員，老龔書記的妻子和村支書的妻子是好姐妹，有事沒事常過來串門，或一起為工作隊包水餃，一邊聊些家長里短的事，看去性格還挺溫和的。

若干年后，聽說老龔書記受了點黨紀(jì)處分，居然也是栽在男女關(guān)系上。這讓小鐘覺得很是納悶，他對女性那么排斥，那么反感，怎么還會犯“作風(fēng)”錯誤？難道他也遇上了一個“粘上了甩不脫”的臭女人？好在老龔書記平時工作踏實，大概只是警告之類的處分，傷及皮毛，并無大礙。

老龔書記當(dāng)晚對那女子罵也罵了、訓(xùn)也訓(xùn)了，遂交待下面說：“明天交區(qū)派出所去處理。”又去檢查了幾處審訊室，吩咐扣留幾名外來人員，把本村一些賭徒先行釋放了。他在本鄉(xiāng)本土當(dāng)干部也有為難之處，有人背后戳他：“大蟲不留刺篷——貓帶路”。都是沾親帶故的，知根知底，他也不想做得太絕。

鄉(xiāng)村抓賭的故事不少。本縣脫產(chǎn)干部中就曾流傳一段掌故：某鄉(xiāng)武裝部長抓賭，鐵面無私，滴水不漏。一天夜里，月黑風(fēng)高，他獨自穿過村莊，路邊突然跳出幾條大漢，一把將他撳倒在地，用一個黑色塑料袋套到頭上，抬起身軀，四腳朝天，拋入一口仰天茅坑，差點淹死！當(dāng)然，通常是小偷怕警察，賭徒怕干部。有小調(diào)唱道：“下班以后去賭博，賭博地點后洋角。公安人員才發(fā)覺，幸好我正站桌角（意為觀戰(zhàn)而未入場）。”但賭棍兇起來也可怕，亡命之徒，讓人不得不防。

已是凌晨，老龔書記打電話與區(qū)派出所所長聯(lián)系，所長說等天亮再說。一直等到上午10來點鐘，也沒見派出所民警過來。老龔書記再打電話催，所長說事多忙不過來，你們自己看著辦。興許在所長看來，老龔書記有點小題大作了。都什么時候了，沒看到社會在漸漸開放嗎，還拿抓賭當(dāng)干部的開胃菜？老龔書記抱怨：派出所也是嘴講口還，說話不算數(shù)。無奈，把這些外來賭博人員包括那對非法同居者一併驅(qū)逐了事。

回頭，老龔書記分發(fā)抓賭提成獎勵（按規(guī)定，可在賭資中提成5－10%，分給參與抓賭者作為酬勞），發(fā)給小鐘七角錢，小鐘當(dāng)然也收了，內(nèi)心則不免有一絲愧赧。那時下鄉(xiāng)補貼每天4毛4分5厘，月工資才30多元。

小鐘還在思量著那對男女奇異的感情糾葛，猜想那個女人后續(xù)可能的歸宿。不覺又疑竇叢生：她一個自食其力且頗具擔(dān)當(dāng)?shù)呐樱拱岩黄V心托付給那樣一個猥瑣的男人，何苦？這一點，他的想法和老龔書記基本一致。就因為這男人比自己患有精神病的丈夫略勝一籌？如此看來，她也真是個苦命的女人，比那些深夜勞作的農(nóng)婦好不到哪里。

一宿未睡，小鐘們也已人困馬乏，沒有留意遠(yuǎn)處簟場的梿枷捶麥聲是何時停歇的，又在何時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