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竟是那樣一種深情

許多年來,‘’父親‘’一直是我不敢觸碰的字眼。每每有人問起,總是轉移話題;聽到別人談及,也會急急回避。今年,母親去陪伴父親了,這個父親節,似乎也終于可以將‘’父愛‘’從心底深處喚起。


和母親濃眉大眼熱情豪爽不同,父親清秀些,帶些儒雅,甚至有些書生氣,話不多,聲不高。

剛到北京時,我滿身鄉野丫頭的蠻氣,打遍院里大大小小的男孩兒。那些家長經常領著被打的孩子堵在我家門口告狀,很是給他丟臉。

父親也只是沉吟,向別人道歉和懲罰我的事都是母親來做。我的頑野怎么形容呢?一個比我高出一頭的男孩子嘲笑我的重慶話,我愣是跳起來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大耳光,他當時懵得都忘了哭。另一個男孩兒拽我的辮子被我追得無路可走跳入一口枯井,我點了一把火扔下去……

父親有時是和藹的,會給我們拉手風琴、吹口琴,母親和著唱。

但總的來說,他是嚴肅的,甚至刻板。在家里,我們像戰士一樣生活:無論春夏秋冬,起床后馬上打開窗戶通風;碗里從不剩一個米粒;東西從哪里拿來一定擺回原處;椅子只坐一半,腰背挺直;犯了錯誤,檢討書或保證書必貼在客廳墻上……到現在,再冷的冬天我還是習慣用涼水洗臉。

父親是一個原則性極強的人,他常說的是,公家的東西,我一盒火柴也不會拿回家。他又是一個極理性的男人,每每和母親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喝醉。

父親是愛我們的,這是在他離開我們很久后我慢慢體會出的。

有段時間,父親到沙城工作,一周回來一次。我盼他回,是因為他的那個黑色人造革包中有太多驚喜:奶糖、栗子和書,《基督山伯爵》就是我從他的包中翻出來偷偷看的。

我不記得他哪一年從部隊轉業。母親曾回憶說,那些日子,父親夜夜都不能入睡,很矛盾。回老家,職位會好些,又能照顧爺爺。但是,為了我們這幾個孩子的未來,他還是選擇留在北京。

父親對我的愛似乎遠多于對兩個弟弟的。

小時我有兩個虎牙,母親認為無礙,父親卻決意帶我去矯正。那個年代這是一件很特殊極難辦的事,凡事怕麻煩從來不求人的父親,竟從部隊開了介紹信,說我將來要當文藝兵,才到一個部隊大醫院做了矯正牙套。因為極不舒服,沒幾天我就把牙套扔到房頂上了。

上中學后,我突然成了一個內向羞怯愛學習的孩子。每次的家長會都是父親去,回到家他會假裝面無表情地說,嗯,你們老師又表揚你了。

單位組織到外地休假,可以帶一個家屬,別人帶的都是愛人,他帶我。而我極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新電影他是要先審查才決定我是否可以看。他不允許我看《駱駝祥子》,理由是虎妞說話不文明,對女孩子影響不好。當他發現我偷偷看《苦菜花》,就再不把書帶回家來了。

可能這些關愛讓我倍感壓抑,我以反叛的方式抗議著。

高中分班,他希望我學理,我偏選了文科;填高考志愿,他不希望我報和意識形態有關的專業,我又選了哲學;他認為大學期間不適合有男朋友,我卻早早戀愛……在他對我的規劃中,我應報考北京,最好是圖書館系,畢業后兩三年找一個學技術的人結婚生子,就這樣一輩子。

為了讓我留在北京,他找到我的班主任,將我的第一個志愿由復旦改為人大。

和那些離開家哭哭啼啼的同學不同,一上大學,我像飛出籠子的鳥一樣,節假日也不怎么回家。于是,經常接到父親的信。開頭必是:芳兒;落款必是:父親。我覺得肉麻的很,總是把信匆匆掃一遍便收起。

1984年春天,例行體檢中,父親查出肺部有陰影,被安排到小湯山療養。母親說,你爸最疼你,你要多看他。男友陪著我去,但沒進房間,只在院子里等。父親卻一眼看出,說,如果你和他談戀愛,就不要來看我了。

于是我就真的不去看他。

那時,愛情大于天。

兩個月后例行檢查,陰影消失,出院后,父親又恢復了吸煙。

因為男友的關系,我幾乎不回家,與父親也幾乎不說話。但還是經常接到他的信,開頭還是‘’芳兒‘’,落款還是‘’父親‘’。我依舊不回信,匆匆看過甚至不看就收起。

有時,他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來學校給我送吃的。我馬上把這些分給宿舍的同學,而且堅定地認為他是借送吃的之名來偵查我是不是談戀愛。有時,他會坐單位的車來,說是開會順便過來看看,我更加認為,為了監督我,原則性那么強的人也公私不分了。

母親總是試圖讓我們和好:你爸是擔心你畢業后和別人到外地去生活,才反對你談戀愛的。

我一定是要遠行的,誰也不能阻止我。那時,我想。

畢業那年,父親送了我一輛自行車,而且是有大梁的那種。他和母親說,將來結婚有了孩子可以加個座椅帶孩子。這話傳到我耳朵里,我便決意這輩子都不生孩子。

愛,有時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它會把你越推越遠,背離所有人的初衷。

畢業時,我莫名其妙拒絕了學校的分配,鬼使神差到了離家很近的一個單位。住在家里,每天騎著父親送的那輛他希望我將來馱孩子的自行車上下班。話依舊不怎么說,但他明顯安心了許多。

母親曾問,你準備這樣一輩子嗎?

我說,嗯!

在我心里,他沒有祝福我的初戀是不可原諒的。

可是,一輩子,有時竟然如此短暫。

那是1992年的暮春。吃早飯時,父親對母親說,我的手最近老是抖,昨天他們遞給我煙,我竟然沒接住。

那天,我咨詢了幾個學醫的朋友。

幾天后,父親到醫院檢查后就直接留下住院了——腦轉移瘤,有說是八年前肺癌的復發。

每天下班后,我直接到醫院,替白天守了一天的母親。

依舊不怎么說話。我在病房里批改學生作業、備課,累了就伏在父親的床邊,睡得很香。

醫院判斷大半是惡性腫瘤,認為治療已無太大意義。但我和母親依舊寄托于那微渺的希望,執意手術。

手術那天,我們就在走廊里站著等。我突然覺得,父親被推進手術室時,我似乎什么也沒說。

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主刀醫生出來說,是惡性的。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手術后的父親半身不能動,正值學校放暑假,我全天侯待在醫院里。

手頭接了一本書的稿約。于是,白天和父親談書的內容,晚上我在醫院的走廊里,借著并不明亮的燈光寫。第二天,父親會問寫了什么,然后讓我趴在他的床上補覺。

有時,他問前男友的情況,會說,既然他留在北京,你們可以……每當這時,我便倔強地扭頭出門。

8月14日,準備出院的父親在他干兒子的懷抱中突然就閉上了眼睛?;蛟S,他覺得回到家里并不能改變什么,他是從來就不愿給組織、朋友、家人添麻煩的。

25年過去了。母親曾說,你爸這輩子只為你一人傷心過。他若知你后來變得這樣善解人意,如此孝順,該有多高興?!

只是他看不到。

不,他一直都在看!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編程的樂趣,和寫小說類似,都是用文字構建一個虛擬的世界,作者的思想在其中縱橫馳騁,成就一樁大事。
    羅勝金閱讀 358評論 0 0
  • 我的家鄉是一個冬季偏冷的城市,空氣干燥無比,很少下雪。那里有許多小山坡,高低起伏著。就像一條音波高低線一樣。 我的...
    溫憶閱讀 388評論 0 1
  • 這幾日睡眠總是不好,晚上總是處于輕睡眠的狀態,很想進入深度睡眠,生生地能聽見周遭乃至自己呼吸的聲音,遲遲無...
    空山澗水閱讀 222評論 1 2
  • 我去她家做客,她答應給我講獲得最初能量的秘密。 她遞來一雙潔白柔軟的客拖,純白的干燥溫軟的,舒適的模樣。我呆了一秒...
    藝小姐閱讀 240評論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