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舊物，翻出了這些年來珍藏下來的僅存的一些舊日賀卡、書信。感慨萬千。
1
所有信件再次逐一細閱之后，在爸爸當年為我在全鎮“慶六一表彰大會”上寫的講話稿前沉思良久。是的，今天在這個全世界少年兒童普天同慶的日子里再次讀到它，很應景。更重要的是，這兩頁傾注著濃濃父愛的紙片，讓我記起了曾經的自己是怎樣在懵懂中蹣跚學步的，正是那些單純而美好的舊日時光，讓我自此展開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盡管這憧憬終究大都化為了泡影，但父母的愛，是所有希望開啟的源頭。
在沒有網絡不能百度的年代，親愛的老爸用自己大腦里儲存的知識，幫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上臺演講。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陽光異常明媚，臺下同學們白襯衫領子上系的紅領巾異常鮮艷，像一片花火的海洋。
2
生世無烽火，家書仍萬金。
在沒有清楚告知家人而獨自踏上南下之旅去闖蕩的那年春節，我收到了來自妹妹們深情的問候和祝福，厚厚一摞信紙，15頁。每個人都寫了她們對這個任性妄為的大姐最想說的話——
小妹說：你知道嗎，咱們村里發生了很多事，麗萍結婚了，六奶死了，遼奶也死了。我們都放假了，全家在一起，就是你一個沒回來，今年的對聯誰寫呀？今年咱家賣（買賣總不分的她呀，以后要怎樣謀生計呢）很多肉，是一個豬身子的一半，是爸爸和我們的張老師賣（買）了一頭大肥豬殺了，一人一半。媽說，今年的肉多，你姐姐卻不回來。要是你回來了，咱們一家人在一起，高高興興地把這個年過了……
三妹說：姐，你的信已收到，不知你那兒冷嗎？家鄉已下了好厚的一場雪，整個大地就像一個粉妝玉砌的白色世界。這學期我在班上是第七名，比中考前進了13個名次，可從我整體成績來看，物理和英語還是不行。特別是英語，我老是記不住單詞，可能是因為我上課老愛打瞌睡吧，每次等我清醒后，老師已講完了課，我當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過你放心，這學期新調來的王校長挺嚴的，老師也教的帶勁，我一定會把這兩門課趕上去的……
貌似急匆匆才從高中趕回家的大妹儼然已是個小大人了，她說：姐，我給你打傳呼，呼了五六次就是沒人回電話，我還以為你回來了。不回來也好，在外面過得開心點，只要你開心，我們也會很開心。該說的話我在上封信中全給你說了，你也已長大，懂得比我多，相信你會把一切事做好的。
信寫得最長的，是二妹。心思敏感又多才多藝的她把學習、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都點點滴滴與我做了分享。從信里知道，那時候她心里其實很苦。從小各方面都很優異且從不讓家人操心生氣的她突然因為頭痛得無法學習，成績直線下降，于她稚嫩又要強的性格而言，無疑是致命的打擊。但她的信里傳達給我的更多是不認命不屈服不妥協的倔強，她在用盡全部氣力努力著抗爭著！她承受并抗爭著那毫無師德可言的化學老師的種種打擊：不讓交化學試卷，勸其退學；她當然不肯，交了卷子。但接下來全班看電影時獨她沒有票！那一刻她內心的掙扎與壓抑現在的我想想都后怕，如若我，和我的家人能夠及時站在她身后為她爭取應得的權益，以她的聰慧，不會最后只上個職校。甚而至于她在化學沒有成績的情況下總名次前進了十一個名次后，依然被這位所謂的“老師”強行剝奪了期末考試權利——不給她安排考號！她仍以決不妥協的態度硬是為自己爭取到了考號，雖然是最后考場的號……
時過十幾年后再讀她發自肺腑的心里話，作為姐姐的我深感愧疚！我親愛的弱小的妹妹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寸土必爭地為自己爭取著生存的領地，而我這個身在遠方的大姐卻沒能從實際行動上給她一丁點兒實質的客觀幫助，這是我一生的遺憾。她視我為唯一可信的依靠，我卻只會以無用的文字勉強給她些許安慰。雖然這所有的痛苦磨難甚至不該有的屈辱她都挺過來了，但我依然恨自己——恨自己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沒有盡到一個姐姐該盡的責任！現在的我想說，希望這位化學老師依然健在，希望我的妹妹能夠有朝一日親手舉起敬師酒潑向他的尊容！如此因為一己之利而喪盡天良之人，再為人師，不知道又要親手滅掉多少年輕心靈向上的希望之火，毀人無數啊！此等敗類，當早日逐出師門才是。
這些信件，再次濡濕我雙眼。那時我們很窮，擁有的是濃濃的親情和簡單的快樂，當然，還有成長的痛楚。現在我們不再缺吃少穿，生活卻五味雜陳，再難有那么純粹的快樂了。
說起二妹，想起兒子前幾天跟我念叨的事。
他們班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作為班主任的語文老師讓平時電腦操作比較熟練的兒子不要上臺表演，專門放音樂。兒子說這件事之前一再要我保證不去找老師問老師，我答應了。但我聽得出他的失落，深深的失落。是，兒子失去一次上臺表演的機會，還可以有下次，我作為老師一員給予理解。但我請這位已兩鬢斑白的老師弄清楚，做你的學生，一次即可，不會再有下次！世人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但你不配！
3
信件保存最多最完好的，是來自姑姑家一位表哥的來信。從我上學，直到工作，再到進修培訓，他幾乎是一路陪伴我鼓勵我走過來的。因為出身寒門的他讀到中學差點因家貧輟學了，是他的老師托爸爸做他家人工作才得以繼續學業的。憑著一股不甘平庸積極進取的信念他一路搏殺，上大學，畢業留校任教，之后進院辦做院長秘書，再考研，讀博，最終成為了中國武警指揮學院法學教研室的一名研究員。他覺得在我身上有著與他相近的特質，所以一直在給我鼓氣加油。然而，今天的我，完全辜負了他的一片苦心，愧對他曾寄予我的滿腔期待。慚愧至極！
表哥每年寄來的賀卡，或書之，或畫之，或篆之，或刻之，無一不自成風景。
細思之，人這一生，不能想往的太多，不能設定太多目標而只望洋興嘆沒有行動。既想安逸舒適，又想繾綣纏綿，到頭來，皆成空想。若能像表哥那樣，只奔著一個遠大目標心無旁騖往前沖，“有意練功，無意成功，功到自然成。”亦不會到頭來枉自嗟嘆一事無成了。
4
最后的兩個人的信件，極具歷史意義。
一個是從小學起就惺惺相惜的閨蜜，她的兩封信，一封是鋼筆書就的滿滿人生喜悅，一封是毛筆憤而疾書的檄文——也許談不上檄文，但對今天的我是大大的警醒，我一直覺得，對那時那樣的一個自己，是需要追討的。不能清醒地知道并表達自己想要什么，負人深情，是我之錯。
“人的生命是分成許多個階段的，每一個階段應當是相對獨立的。”不得而知，冰雪聰明的她，是何以早早參透這些事理的？甚至于在許多年后，我似乎一直感到，我的人生，她也早是參透了的。
另一個，是我在他鄉只代課一年的學生寫給我的。一名一年級學生，有著男孩般名字的乖巧可愛的女孩子，像她郵局職員的爸爸一樣，寫得一手比同齡人漂亮得多的字。但就是這方方正正寥寥幾行字，每次看，每次都會淚濕眼眶。何為赤子心？這就是一顆通透純凈得可以穿越任何陰霾迷霧的赤子之心，看著它們一行行從視野里滑過，就像又看到了小彬彬眨巴著明亮如珍珠的眼睛在對我一字一頓奶聲奶氣地說——老師，您生氣了嗎？我們以后再也不調皮，不惹您生氣了……
5
還有許多賀卡，大浪淘沙之后幸存下來的一張張記載著時間與故事的它們，用另一種方式提醒我，那些沒能忘的，沒有丟的，確實以另一種方式活在我的生命里，一直都在。
還有曾給他們代過一年數學的一個班的班長，在后來上了重點高中及至大學、和上班后一直都和我這個曾經的老師書信聯系著。他跟我講給他們代課時他們的調皮，講他到高中后常想起我不巡常規的獨特教學方法，講他遇到一個想要用心保護她一生的女孩，講他在大學里的迷惘和憧憬……他對我說，“老師不去代課有點可惜了，您育人授課的方式方法我還是比較有發言權的。期待您重新走上講臺，煥發昨日光彩。當老師最美好的記憶是和學生的種種矛盾與歡笑，當學生最難忘的經歷是在人生最最重要的時期碰到一位好老師。”好吧，老師盡力，余生若能夠再以自己微弱之光照亮眾多孩子前行之路，也不失為一種充實虛無人生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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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說，不要沉浸在回憶里，不要回望，不管過去的是好是壞，塵封最好。那么，既然我已經打開了塵封的記憶，不妨在此對所有的過往揮手道別一下，不說再見。能夠真正再見的，也就從未真的離開過。
胡適說：昨日種種，皆成今我，切莫思量，更莫哀，從今往后，怎么收獲，怎么栽。
從今往后，怎么收獲，怎么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