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華燈初上,白晝在一日的喧噪里靜了下來。只見夜空懸著一輪清明的皎月,幾顆疏疏落落的星星閃爍。
H城的繁華在夜里以另一種極具風致的形式從江北彌漫到了江南,新時代的人們為這暮色添上一筆又一筆五光十色的輝煌。
院子里仿佛落了一層靜寂的影兒,有些可怖。冷不丁地,從目不所及的一條窄巷里傳來一聲狗吠,驚起地上一堆殘屑,他在想要不要跨出院子盡頭那扇鐵門,到江邊去走走。
這里幾乎沒人認識他,即使數月前租房時他曾清清楚楚告訴過房東他叫什么名字,還說了好幾遍。但照理說這位至少應該知道他名字的中年肥胖男人,至今也從沒正式喊過一回他的名字,他想自己的名字大概是要在這座城市里沉寂一段時間,除非故鄉那些一起長大的伙伴們,是沒什么陌生人肯主動了解他,親昵地叫他的名字了。
他努力克服了內心種種的憂慮和困境,鼓起只有夜晚能釋放光芒的勇氣,來到寬闊的街上。他的清瘦的身影在月光的映射下鋪在街道上,劃開了半邊的街。夜晚的氣候果然涼爽了許多,街上的路燈把各種樹木的影兒投到了地上,微風兒輕輕地從這些夜的精靈身邊掠過,它們便一齊歡欣鼓舞開來,比人類的盛宴還要歡慶!
他挨著一邊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行走著,他大概知道自己是朝了江邊的方向去的,在江邊乘涼的人一定是要比這街上游逛的多多了。他的腦子有些昏沉,盡管有微風送來舒爽,夜也沉在一片廣闊的寧靜里,但他仍是抑制不住地發散了思維,全部的思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白日里,汽車從街上疾馳而過時,總揚起些兒灰塵,瞧把那些夾在車道中間的花木全給染上了病怏怏的顏色,這實在叫他有些氣憤甚而不甘的,他暗思自己比那些植物學家還要珍愛這些不會說話的生命。他覺得它們同自己是有許多相似之處的,只在被人無視和內心沉積的苦悶這一點,它們都可以做他最親近知心的朋友了。
立交橋的暗影里,成群的八角金盤沉寂著,大抵是它們苦悶于晚上無人稱贊它們美妙的身姿與旺盛的生命力,況且又是這樣偏僻地遮擋在幽暗潮濕的黑影里,它們哪能甘心呢!若是白天,它們幾乎個個都能大放光彩的。他從這群不甘的朋友們身旁嘆息地走過,仿佛他走過不甘的自己身旁一般。他從橋下緩緩地穿過,感到了一些微微的無奈。
月光和星星偷偷地移動著身子,像懷了某種神秘的使命,她們是要把夜晚所有的鬼魅都滅殺嗎?還是要給每一個生靈送去清涼的慰藉與關懷呢?終于,不遠處,閃著微光的千萬片銀鱗躍入了他的瞳孔,這才叫他的心生出了些歡悅,他加緊了腳步,向前奔去。
江邊的欄桿,被月光照出了光彩,有些迷人了。納涼的人自然不少,順著風的方向,能聽見人們輕聲的交談。身后那些大廈高樓里,燈光蒙上了一層奇幻,仿佛不是在身后,而是懸在天上,或是綴在遙遠的地方。他獨自地向前走著,除了江水閃進他瞳孔里的銀光外,他自己又幻想出了許多美妙的夢景來,兩者交相輝映,把他帶進了幸福、喧鬧的世界,而非這個與自己無關的廣闊人間。
他又情不自禁地回憶起自己幾年前曾多次從黃河邊走過的情景,也有清爽的夏夜。但那時,周遭全是自己熟知的事物,即使有陌生的東西環繞,他也是能安然自處,懷有莫大好奇與熱情的,細細想來,真是物是人非,連自己都染了俗塵,不認識自己了。
他無知無覺地在江邊來回地走了幾遍后,覺得一股寒意襲進脖頸,侵入心肺了,他意識到夜有些深了,四下里張望了一回,終于只有幾個孤影在遠近里搖晃了。他這樣地收回了放遠的心緒,又遲疑了一會,便往那個掩埋在大廈群中央的破寓所里緩緩走去。
沉默的八角金盤又顯現在他的眼前,他憐愛這些孤寂的朋友,猶如憐愛自己一樣。剛穿過黑影,踩進遮覆在一片花木陰影下的人行道不久,他被一名迎面而來的女子的話音給驚住了,抬頭向眼前深深地看去。正站著一位穿著略顯妖艷,姿色明艷的妙齡女子,他禁不住心頭生了一層狐疑,面色浮上一層紅潮,全身的毛孔都起了緊張之色。
他既驚又喜的心徘徊不定,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他覺得要移動一步也是十分艱難的事。那女子嘴上漾開了一圈喜悅的歡笑,說:
“這位帥哥,你好,你……”
他幾乎有些迷茫了,不知怎么辦才好。況且自己此刻的雙足又失了控制,真是陷入了兩難之地。他一面為自己小鳥的膽兒慚愧,一面又聯想出了種種的情景。
那女子的笑容從嘴角蔓延至整張迷人的臉上,那臉色紅潤,比月亮還要柔和些。
她又開了口:“你能不能借我點錢——我是來這旅游,不小心丟失了錢包,你能不能借我……?”
沒等她說完,他心中東突西撞的那些個緊張兔兒全都奔散了,他感到額頭滲出些微微的粒兒,又忽覺自己的雙腳恢復了力氣。他那鳥兒的小膽幾乎飛離了自己的身體,他只聽見一個聲音在暗處告訴他“跑!快跑!”。他三步并了兩步,從那女子身旁風一般馳過。
打開房門,又匆匆反鎖了房門,他用力向后一彈,便重重地平落在床上。他一把抓過被角,蒙住了頭和上半個身體。又一只手覆住前額,另一只手緊緊地壓在了肚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