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和丁蘭蘭
在陳墨面前,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不太寬,被兩側高大的法國梧桐拱護著,筆直通往山腳。
但他只稍一駐足,便往右轉了九十度,因為,那才是他上學的方向。
陳墨是文翰中學初三的學生,每天早上,他六點起床,從兩公里以外的家里一路跑到這個路口,再一轉,跑上兩公里,便是學校了。
擦了擦額角的微汗,陳墨剛要邁步,肩頭忽地一痛。回過頭,就看見了丁蘭蘭。
“噫,太陽今天是從西邊出來的么?丁懶懶居然晨跑了?!标惸y得地開了一句玩笑。沒辦法,第一,他和丁蘭蘭實在太熟了,從小就在一個院子里長大,標準的發小。第二,丁蘭蘭從小就是男孩子性格,大大咧咧的,又懶得出奇,別說跑步,上樓梯都嫌累,以前經常中午賴在陳墨家蹭飯,就因為懶得多爬一層樓回家。所以這樣一個人,竟然一早七點不到出現在晨跑路線上,那可不是比“云南十八怪”還怪么。
“還不是怪你,”丁蘭蘭苦著臉,“誰讓你那么勤快,我媽說,聽說今年中考要增加長跑,讓我從今天起,跟著你天天早上起來跑步上學……”
呃……陳墨也無語了,他甚至可以想象云姨那副語重心長的樣子,沒辦法,說到中考,大人們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緊張和興奮。沒錯,就是興奮,或許當年他們自己參加中考也沒有這種感覺罷,陳墨總這樣懷疑。
于是,陳墨的晨跑路上就多了一個小伙伴。于是,這段路程就再難沉默了。丁蘭蘭肚子里不知道是什么構造,像是一個無底話簍子,從三班的老師桌子里鉆出一只蟑螂,到七班的班花向九班學霸表白了,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題,而且還沒影響跑步的速度。
“對了,你知道你們文學社社長褚小凡喜歡副社長簡伊嗎?”“不過簡伊好像沒答應他?!倍√m蘭根本不在意陳墨的沉默,她早已經習慣了,自顧自地自言自語。
陳墨卻忽地回了她一句:“你最近又收到多少表白了?”
丁蘭蘭一歪頭,暫時停止了她的“新聞早播”,旋即跟上:“就一兩個,還是匿名的,沒意思。對了,你知道嗎,簡伊家里有一輛大奔,雙層玻璃那種,家里還有專職司機哩,超級酷……”
說話間,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從兩人身邊劃過,丁蘭蘭“啊”地一聲驚呼,“快看,就是這個,尾號是888,哇,酷斃了?!?/p>
似乎終于受了丁蘭蘭的感染,陳墨的眼光也被黑色大奔牽引,轎車在前面不遠的校門口停下來,一個穿著校服的身影從車里鉆出來,端端地走進校門。
“陳小墨,你還在墨跡什么?”這次,卻是丁蘭蘭跑到前面了,她大聲喊,一張臉泛著運動后的微紅,在初陽的照耀下像被裹在一團光華之中,像極了一朵瀲滟的桃花。可惜,陳墨的眼里,滿滿地只塞進了那道背影。
陳墨和簡伊
陳墨第一次認識簡伊,是在文學社的招新會場上,那時候排隊領報名表,陳墨看見排在前面的女生手里抱了一本《詩三百》,一時有些好奇,又不好意思搭訕。只是在女生填完表離開那一刻,他偷瞥到一張干凈素雅的側臉,然后在表格上記住了前面那個名字——簡伊。
沒多久,簡伊的才名便在文學社傳開了,她的小詩、散文頻頻在??l表,才初一下期就被提拔成為文學社副社長。但是和其他女生不一樣,簡伊是低調的,低調得幾乎不讓別人發現她的存在。從初二開始,她就不參加任何社團活動了,只是在該供稿的時候準時把稿件交到陳墨手里,是的,為了接近簡伊,陳墨努力筆耕,以數量之多,補質量之不足,總算混到了文學社的總編位子。他媽媽好奇他怎么突然這么熱愛語文了,滿心以為是遇上了好的語文老師,求神拜佛地謝天謝地,其實只有陳墨自己知道,他這么拼,只是為了每次能第一眼看到那篇端正娟秀的蠅頭小楷。
當然,晨跑也不是偶然的。陳墨雖然不如丁蘭蘭那般懶,但小時候也絕不是愛好運動的人,之所以每天堅持起早晨練,也是為了每天早上和“888”的那場約會,為了每天早上看到那個背影沐浴在晨光之間。
后來的事情很尋常。為了距離女神更近一些,陳墨努力考上了本校的清北班,終于和簡伊成了同班同學,但并不像其他小說或者電影里的橋段,他們并沒有成為同桌,陳墨的同桌是丁蘭蘭。而簡伊,距離陳墨有三排,陳墨每每抬起頭,便可以看到三排之前那個淡綠色的蝴蝶結。
高中三年,陳墨和簡伊,除了晨跑,還有收稿,并沒有更多的交集。
蒹葭的故事
高考結束后,陳墨終于沒有再次和簡伊考上同一所大學。那個假期,青春的荷爾蒙在體內躁動升騰,六年的守望終于擰成一股強烈的欲望,他要向簡伊表白。
怎么表白,這是一個問題。陳墨想了很久,他萬萬不敢求助于丁蘭蘭,否則便等于在世界之巔給自己安放了一只大喇叭。他的性格一直沖淡內斂,也沒幾個真正信得過的哥們。只能靠自己。
陳墨思慮再三,決定以文學社社長的名義給簡伊發一條短信(褚小凡出國后,他就升任社長了),“茲定于六月十三日下午三點,與文學社下任社長、副社長,在校門口的蒹葭甜品吧辦理社團有關事務交接,請準時出席。社長陳墨。”他不敢寫太多,那神馬事務交接,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不過是一個因由罷。然后用最快的、自己來不及反悔的速度,第一次發送到那個熟背了幾年的手機號碼上。沒多久,手機響了——“好”。
那天上午,一場暴雨幾乎沖垮了這座小城,下午卻是晴了,驟雨初歇,碧空如洗,葉尖兒凝著來不及落下的雨珠兒,綠意濃得化不開。
簡伊來了,這次沒有“888”,陳墨看著她走進“蒹葭”,看著她坐在窗邊,看著她點了一杯檸檬水,看著那張映在雨痕交錯的玻璃窗上的側臉依然如初見那般,干凈素雅,不著一絲煙火的樣子,她坐在那里,捧著一本書,靜靜地看,卻不知還是不是那本《詩三百》。
那個下午,陳墨都站在對面的街角,靜靜地看著對面“蒹葭”里靜靜坐著的簡伊。對面那個女子,這些年來,一直是他夢河里的彼岸花,突然有一天,要撥云見日地走到近前,彷如“近情情怯”,伊來了,他反而猶疑了。
低下頭,陳墨看著手里抱著那本《詩三百》,扉頁上,是他手錄的一首《秦風 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就這樣吧,有的人,須得留她在水一方,才得保留永恒的溫潤。
那天,他終于沒有進去。隔著一道水痕迷離的玻璃窗,伊在那頭,靜靜看書,他在這頭,靜靜看書。他和簡伊,注定有一個水岸的距離。既然如此,共看一本書,天涯共此時,也算得上對這六年的青春守望,作一個交代罷。
桃夭的故事
天色已漸沉,陳墨還沉浸在詩三百的韻律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正入神,肩上忽地一痛,陳墨嘆一口氣,回過頭,果然就看見了丁蘭蘭。
“陳小墨,高考都完了,還在用功?!”丁蘭蘭不知從哪里鉆出來,手里舉著一根大大的面包棒。
“好香?!标惸窍氚讯√m蘭的注意力從書的問題上引開,話一出口,卻是真的餓了。
丁蘭蘭也不忸怩,徑直把面包棒一分為二,遞了一半給陳墨:“拿去,”陳墨接過來才咬一口,便聽到丁蘭蘭的下文,“欠我十五塊啊。哈哈哈……”
陳墨一噎,抬起頭便迎上那個大笑,那張臉泛著興奮后的微紅,在落日的余光中像被裹在一團光華之中,像極了一朵瀲滟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有時候,你只注目于遠方的飄渺,卻遺落了身邊的美好;有的人,你只求遠在天邊,卻忘了近在眼前。
誰說桃花不如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