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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造? 房? 子
? ? ? ? ? ? ? ? ? ? ? 顧? ? 冰
? ? ? 1979年秋季的一天，我收到一個郵件。一本當(dāng)年《雨花》七月期刊，上面，刊登了小說“李順大造屋”。是高曉聲老師寄給我的。
? ? ? 看完小說，我不禁想起了五年前，我從部隊回鄉(xiāng)探親，與高老師共榻長談的情景，以及我家造房子的坎坎坷坷的磨難。小說的主人公，是無數(shù)有著共同命運的那個年代的典型代表，其中，也蘊納了我家的曲折造房經(jīng)歷。
? ? ? 如今，高老師已作古18年了，當(dāng)時的一幕，深深嵌入我的心底，至今依然歷歷在目，令人難忘。
? ? ? 那年初冬，我回到了離別六年的角落村。夕陽西墜的時候，高老師從三河口中學(xué)回家，路過我村，又習(xí)慣地在我家門口的覺悟樹墩上，歇息，吸煙。
? ? ? 他見到我，很是高興。一笑起來，露出已由黃變黑的牙齒。當(dāng)晚，他留宿我家，同睡在一張床上。
? ? ? 那時，我家只有兩間房子。一間，用作起居，另一間，前半間，堆雜物，后半間，下面，豬圈，上面，有個閣。上下閣，靠一張竹梯。閣樓地板露著指頭寬的縫隙，床就安在閣上。準(zhǔn)確的說，那不是床，而是地鋪，被褥直接攤在閣板上。下面的豬叫聲，不時往上傳，大得甚至淹沒人的說話聲，至于豬糞的氣味，倒沒大覺得，也許鄉(xiāng)下人巳經(jīng)習(xí)慣，或者，多年不聞，還感覺有幾分親昵。從閣板到屋尖，頂多只有三四尺高，因此，上了閣樓，只能坐著或躺著，稍不用心，就會碰頭。西面墻上，有一個一拃多直徑的圓孔，叫月洞，借以透氣透光。
? ? ? 我和高老師就睡在閣樓上。由于這個閣樓，我倆談?wù)摰脑掝}，始終沒有離開房子。
? ? ? 老家爺爺叫阿爹，也叫公公。我父親的太公，廣西金田人，隨洪秀全起義，一直打到天京。太平天國失敗后，他拖著一條瘸腿，逃出京城，流落在江南一帶。后來，與安徽一逃難女子成婚，生下一個兒子，即我的太公。因無力撫養(yǎng)，送給角落村的錢寡婦。錢寡婦無兒無女，家境殷實，房屋田產(chǎn)不少。她原指望這個繼子繼承家業(yè)，光宗耀祖，誰知，太公在赴省城參加秋闈考試途中，突然得病，進考場后，竟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連欠。錢寡婦心灰意冷，一氣之下，將房屋送人，江北阿爹盤大，就得到一間贈屋。田產(chǎn)則大部變賣，捐出造了一座青云庵。因此，到了我太公手里，只剩下二間破房。
? ? ? 從我公公開始，到我父親這一輩，造房子便成了二代人持之不渝的心愿。除了拼死拼活，使出全部的力氣，干活攢錢，就是勒緊褲腰，從口中省下一星半點，到共和國成立前夕，終于攢夠了蓋房的錢。而這中間，地球整整公轉(zhuǎn)了五十圈。
? ? ? 我外公家是江南富戶。婚配講究門當(dāng)戶對，論家庭境況，既不當(dāng)，也不對，就二間破房，誰家愿意把女兒往豬苦膽里送！但外公說，房子不是財富，人好，沒有房子，可以造房子，人不好，有再多房子，都會變成別人的。
? ? ? 外公說的沒錯，我家終于要造房子了。
? ? ? 但是，這時候，阿奶卻主張先買地，后造房。理由是，有了地，可以錢生錢，而造了房，卻生不出錢。千百年來，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啊！
? ? ? 這時，正巧村上有戶人家，染上了毒癮，要賣田產(chǎn)，我家傾其所有積蓄，一口氣買了十畝。有了地，農(nóng)具家什也不可少，因此，阿媽又變賣了陪嫁飾物，當(dāng)然，那個文殊菩薩玉佛是不舍得當(dāng)?shù)模词惯@樣，還是不夠，于是，又向外公家借了一些，這才買回一頭水牛，老黑，以及犁耙水車等農(nóng)具。
? ? ? 那些日子里，全家沉浸在從未有過的興奮之中。從金田到角落村，幾代人不懈奮斗，從光屁股到有了自己的不薄的家產(chǎn)，那是怎樣值得饜足的榮耀！雖然，住的還是那二間破屋，但阿奶說的對，現(xiàn)在暫時住的憋屈，是為了將來住的更加舒暢。
? ? ? 這樣高興的日子，沒過多久，土改運動開始了。我家有十多畝地，又有牛等大型農(nóng)具，被評為上中農(nóng)。對此，我家覺得很有光彩。貧農(nóng)，是什么？那代表的是貧窮，多少年來，窮人讓人瞧不起，現(xiàn)在，總算去了那個貧字，步入了中的行列，而且，還是上中，不是天大喜事！
? ? ? 但是，很快，土地收歸集體所有，通過土地的擴張，積聚更多財富，造高廳大屋的夢，被無情地打碎了。阿奶懊惱不已，嘮叨沒完，她想不通，無法理解祖祖輩輩土地是自己的，怎么換了個朝代，就成了大家的？
? ? ? 不過，一家人沒有灰心，沒有停頓，繼續(xù)做著造房子的夢。豬睏長肉，人睏拆屋。他們堅信，只要克勤克儉，就一定能把房子造起來。
? ? ? 蒼天不負(fù)有心人。僅僅過了十年時間，我家又?jǐn)€夠了造房的錢。阿媽說，上回，為攢錢造房，苦了五十年，解放后，才剛剛十年，就造得起房了，這是多好的時代！
? ? ? 阿媽開始盤算購買磚瓦，石灰，桁條和椽子。她計劃造三間樓房。當(dāng)年，外公不嫌我家窮，不嫌我家房子小，到下一代，決不能讓牛牛兄弟幾個媳婦再跟著受沒房子的罪。
? ? ? 然而，一陣放開肚皮吃飽飯后，接踵而來的，是席卷全國的大饑荒。
? ? ? 開始，人們以為，災(zāi)荒很快就會過去，至多一年半載，沒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沒少經(jīng)歷過，1937年大水災(zāi)，1942年蝗災(zāi)，不是照樣挺過來了。但是，慢慢他們發(fā)現(xiàn)，這次災(zāi)難，遠(yuǎn)比那幾次來得猛烈和長久。起先，從一天三頓到一天二頓，從一天二干一稀到一天二稀，后來，即便這樣，也難以維持，紅花郎，胡蘿卜，以及各種野菜，成了人們胃腸里的主要填充物。而那時的食物，卻出奇的貴，一斤山芋一元錢，至于豬肉，不說貴得要死，而且極難見到，因為土地上本該屬于豬的食物都讓人搜入肚囊，哪還能輪到家畜，因此，吃上一塊肉，盡管意念強烈卻又不敢奢求。那時，公社干部，一般月工資，也就三四十元，夠買三四十斤山芋。
? ? ? 一天，我在學(xué)校里用鋁飯盒蒸的充作午餐的兩個山芋，讓人偷吃了，(飯盒也沒了)，餓著肚子，堅持到下午放學(xué)，回家路上，到河邊捧水充饑，眼前一黑，跌入河中。幸好，被路人看到，救了上來，把我背到家中。阿媽心疼不已，但是，家里連山芋也沒有了。晚上，阿媽殺了一只母雞，好香。阿奶直埋怨，不會過日子，雞能下蛋，蛋能孵雞，小雞長大了，又能下蛋。再說，把雞吃了，造房子拿什么招待瓦匠木匠？給人吃了傳四方，自己吃了進茅坑。那晚，我聽著阿媽在床上，不知道翻了多少身，直至天明，也沒有合眼。
? ? ? 笫二天，我照常去上學(xué)，阿媽和我一同出門，去公社供銷社看椽子等建材。路過一個麻糕店，那誘人的香氣，使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阿媽將手伸入口袋，但還是縮了回去。她摸了摸我頭，牛牛，忍著點，咱要造房。不料，我剛走出幾步，阿媽又從后面追了上來，手里捧著一塊剛出爐的冒著熱氣的麻糕。我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
? ? ? 這天下午，阿媽很晚才回家。阿奶說，牛牛，你阿媽去買材料，造了房，給你討個好媳婦。
? ? ? 正說著，阿媽進了家門。她掮著一袋山芋。
? ? ? 阿奶生氣了。牛牛媽，雞吃了，就吃了，可你怎么把買椽子的錢買了山芋，你不想要孫子，我可是要重孫。阿奶聲音大得嚇人，但阿媽從不懟恨。阿媽說，常州人天生大嗓門，要不，怎么說，寧和蘇州人吵架，也不和常州人說話呢。至于當(dāng)年阿奶放棄造房買地的決定，阿媽也沒有絲毫抱怨，對于被世俗觀念濡染的農(nóng)民，和對馬列相隔遙遠(yuǎn)的小腳老嫗，讓她預(yù)測五十年代中國農(nóng)村的變遷，不是太苛刻了嗎？
? ? ? 阿媽扶阿奶坐下。臉色凝重而平靜。昨晚，我想了很久。為了造房子，咱家是想了多年，盼了多年，苦了多年。現(xiàn)在的這二間破屋，還是幾十年前錢家寡婦婆婆送的，冬天灌北風(fēng)，冷得像冰窟，夏天不透氣，熱得像甕頭，下雨天，屋里像水簾洞，刮大風(fēng)，又怕掀掉屋頂茅草。眼看牛牛他哥倆，長大成人，沒房子，媒婆都懶得上門。但我記著牛牛他外公的話，真正的財富是人，而不是房子，只要人在，就會有房，如果人都沒了，那房有何用呢？那天，牛牛餓昏跌入河中，要不是命大，今天還能叫你阿奶嗎？即使造起三間樓房，讓誰住呀？
? ? ? 說到這里，阿媽唏噓語塞，阿奶也緊緊把我摟在懷里，好象生怕我會不翼而飛。
? ? ? 就這樣，在三年中，阿媽毫不吝嗇地將準(zhǔn)備造房子的錢，全部用來買高價糧，頑強地向饑神抗?fàn)帯ｋm說無求飽暖，但糠菜為主，倒也沒有挨餓。不過，那時，我正在發(fā)育期，成人后個頭比阿哥矮半頭，阿媽一直心疼地說，牛牛是餓的，就象是沒發(fā)酵透的死面疙瘩。
? ? ? 時間過得很快，五年過去了。我家又具備了造房的能力。從五十年到十年，從十年又到五年，不能不說是社會的進步。
? ? ? 阿媽說，我阿哥在上海音樂學(xué)院上學(xué)，吹小號，按一般情況，不會回到鄉(xiāng)下來。提起阿哥，阿媽一臉幸福。她老說，咱這地面上，有誰聽說過小號，見過小號，哪年哪代出過小號演奏家？牛牛雖說學(xué)習(xí)成績一向拔尖，但學(xué)校停課了，上學(xué)已經(jīng)無望，去浙江學(xué)了獸醫(yī)，又進不了公社獸醫(yī)站，看來，要在角落村戰(zhàn)天斗地了。所以，房子還得造。上年，牛牛到常州樵老草，有個城里姑娘阿桂看上了咱牛牛，她阿媽親自跑來，說想讓她女兒到咱村插隊落戶。我心里高興，巴不得呢。可一瞅咱家房子，攏共二間，豬圈就占了半間，我怕人家瞧不起，所以，沒有答應(yīng)，等造起了房子，我再去城里找阿桂。不過，這些話，阿媽是背著我說的，當(dāng)時，我全然不知。
? ? ? 當(dāng)時，物資非常緊缺，特別是建材，別說沒錢，就是有錢，也很難買到。我阿媽想到一個人。當(dāng)時，我們那一帶，流傳著一句話:有難事，找麻子。麻子即張書記。這句話，是張書記在田間地頭說的，是在社員大會上說的。她找到公社張書記，張書記二話沒說，就批了條子，他說，這不是走后門，是走前門。1937年冬天，我阿媽協(xié)助他動員全村男女老少躲進了蘆葦蕩，才免遭日寇屠殺。我家世代窮困，解放前夕，將節(jié)衣縮食下來的錢，置了土地，這也是對集體的貢獻。更了不起的是，在自然災(zāi)害期間，還省下糧食，資助石磙阿爹，要不，他得了那個浮腫病，早去見閻王了。還有，牛牛阿爸很早在上海，為地下黨做了很多工作。這樣的家庭，要造幾間房，為什么不能給予幫助？我們當(dāng)初鬧革命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讓窮苦人過上好日子嗎？
? ? ? 可是，從張書記那兒回來，阿媽又改變了主意。
? ? ? 那天，家里接到阿哥從上海寄來的信。信中說，他即將畢業(yè)，總政軍樂團挑上了他。但他的導(dǎo)師朱起東教授，建議他到法國，拜小號演奏家莫里斯.安德烈為師，使小號吹奏水平得到進一步提高。可是，去法國深造，需要一大筆錢，征詢家里，去還是不去。
? ? ? 晚上，阿媽將信讀給阿奶聽，不等讀完，阿奶一把奪過信，緊緊貼在胸口，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牛牛阿媽，你的心思，我懂，去！
? ? ? 阿哥如愿去了法國，而我家造房子的計劃，又一次被耽擱了下來。
? ? ? 聊著聊著，雞叫頭遍，天欲破曉。
? ? ? 高老師說，這是多么好的素材，你完全可以寫成小說。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等春回大地，把這些寫出來，讓人們了解我們國家在這段歷史進程中，農(nóng)民的曲折坎坷命運，揭示普通民眾樸素而又寶貴的人性之美。春天不遠(yuǎn)了，春天就要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