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水和鎮自古就被青巖河緊緊圈了起來,孤獨地落在那塊平地上。順著青巖河看過去,圍著水和鎮繞了一個圈,然后又延展著去了別處。從鳳凰山上俯瞰下去,那形狀像極了一柄勺子。水和鎮在勺子里,青灰瓦白屋墻,和一勺混著芝麻粒兒的白糖沒什么兩樣。
鎮里的老人們才知道。才知道舊時的天舊時的雨和舊時年輕的人。老人們閑來也哀嘆,戚紅玉和葉眉兒之后,水和鎮再也不出美人了。所有的姑娘都姿色平平,幸而帶著天生的南方水汽的暈染,看起來還算水靈。看著來往的女人們,鎮里的老人偶爾也談起,也只有鎮里的老人們才知道,當年有個戚紅玉,美得不可方物。
本名紅玉,還是姑娘時在娘家被喚作“三姐”,純是父母為了紀念她上面早夭的兩個哥哥,嫁給在家排行老三的程青山后,也有人喚她三嫂,如果她還在世,按理,鎮子里的晚輩該叫她三婆了。
水和鎮有制作油紙傘的工藝,而程青山是水和鎮最出色的油紙傘匠人,他知道哪一段竹木是最好的傘骨,哪一條河里的水煮沸了能燙出最完美的傘架,怎樣的傘鍵最是靈活最能配合手指,繪好的傘面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保持最美最靈動的模樣,他還知道哪里的桐油漆在油紙傘上最是細膩,他也知道怎么挽出的傘結才能扣住姑娘游動的眼。
總之,程青山是水和鎮最出色的油紙傘匠人。他做的油紙傘,順著青巖河的所有城鎮都奉為上品。
水和鎮的人都贊,做油紙傘的程青山有雙最會挑東西的眼睛。
許是太會挑了,水和鎮總沒有姑娘能入得了程青山的眼。好事的媒人自以為琢磨透了程青山的心思,便主動登門,說道了自己眼里水和鎮出了名的美人,程青山在作坊里輕輕撣了撣新做好的油紙傘,客氣問道,
“那姑娘眉目間含有青山否。”
媒人聽不懂程青山的問話,一時語塞,又聽道,
“多謝阿姐,回罷。”
媒人吃灰的次數多了,水和鎮的傳言也跟著流開了--------做油紙傘的匠人程青山只娶眉目間含有青山的姑娘。
可水和鎮的人誰也不知道眉目間含有青山的姑娘是生著狹長的丹鳳眼,還是微圓的杏仁眼。是纖長的鵝蛋臉,還是精致的扇墜子臉。他們只能看著眉清目秀的油紙傘匠人程青山終日埋頭在竹木新傘間,只能看著程青山從二十歲的小伙晃眼到二十又七卻還未婚娶。
那日程青山正雙目匯聚地描著傘面的圖,三四月的天空一半潮潤一半干燥,極淡的墨色抹得不很均勻。作坊的老木門推開了,那是程青山的父親早年從深山里弄回來的喬木做成的,天潤的時候看起來總有晨霧深濃的錯覺。現今父母早已不在,這扇木門卻是個牢靠的陪伴。隨著一起推進來的還有一股濃郁醇厚的桐油香,和之前程青山用的桐油比,光是從氣味上就勝出許多。程青山循著桐油香味從書房步到院中,見阿七正和一女子交談,像是在商量什么。他在兩米開外靜靜站著,聽清了阿七和那女子的談話,原是在商量桐油的價錢。阿七有生意人的絕頂聰明,他付與女子的桐油價錢比水和鎮普通的桐油還低。顯然那女子不是本鎮的人,恬然接過錢后,掏出手絹擦了擦手上殘留的桐油漬,攬起竹簍就要離開。
程青山這時說了話,
“姑娘,阿七粗心,忘了付剩下的錢給你。”
女子側過身來,驚訝的緣故唇齒微啟。兩片浮云一樣的緋紅染開了她的臉頰,白里透紅的肌膚在潤濕的空氣里看起來就像雨后的櫻桃,水滴未干。原本挽得緊實的發髻也因為一路的奔波有些凌亂,散下的發絲在風里柔順地垂著飄著。程青山看得忘了神,那發絲讓他想起他在傘面上總是要畫好幾次才畫得好的纖纖細枝。
“沒有的事,阿七老爺原說的就是這個價,紅玉記得清楚。”
程青山遞出錢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就連阿七也看了出來,程青山定是從那女子眉目間看見了青山。雖然阿七覺得那女子不過是比尋常姑娘美了很多,倒也看不見什么青山綠水。
提親,迎娶,結為夫婦。順理成章的事。程青山不在意紅玉是年輕喪夫的寡婦,也不在意紅玉大他四歲年紀,他只看見這女子眉目間含有青山,盈盈的眼像用雪水擦拭過一樣干凈。如果紅玉自己不說,很難看出來她已經三十了,你要相信,她的容顏看起來和二十歲的姑娘一樣,白里泛著淡淡的紅潤,鮮美如花朵,只是安靜如水的神情了沉淀了些二十歲姑娘沒有的端莊。
程青山成親以后,水和鎮的人都知道他娶了紅梅鎮的大美人,不過人們更感興趣的是這個大美人的舊事。鎮里的女人愛在午后端出家里的老竹椅,取出繡鞋的工具和原料,一繡就是一下午,三五個女人圍坐在一起,一針一線之間,三言兩語一走而過,時光飛快而愜意。不能小看這些手里只有針線的女人,因為她們知道水和鎮最骯臟的角落,如同她們知道水和鎮所有的流言。
紅玉幼年喪父喪母,隨著桐油作坊一同長大。早年喪夫,紅梅鎮的人都說,可惜了姣好的模樣,卻是個克親的命。
不同于別的鄉下婦人,她一向寡言安靜,不言談誰家的是非,她的神情也安靜得和門口的水塘在冬日里一幅景象,明晃晃的透著一股清冽。剛嫁到水和鎮時,戚紅玉還美得脫塵時,她就是這樣的人,鎮上的女人都不喜歡她,她們很難和她有共同的話題,更別提共同仇恨的對象。但凡女人與女人有了共同的敵人,再陌生也可以親密無間。
戚紅玉不樹敵,所以沒有朋友,戚紅玉不樹敵,所以后來成了水和鎮里女人們的敵人。男人卻是愛這樣的女人的,從來都是干干凈凈,不言喜怒不提厭惡,沒有一張聒噪的嘴,只有一雙安靜如水的眉眼,和安靜如水的神情,匠人程青山說過的,紅玉眉目間含著青山,可以閉眼想一想那是怎樣的美麗。細長的眉眼說不出來哪里好看,但配上那兩瓣微紅的嘴唇就是說不出來的迷人。水和鎮的男人們嘴上不說可心里都夸油紙傘做得最好的程青山挑媳婦的眼光也是頂好的。如果戚紅玉沒有嫁過人的話,如果戚紅玉比程青山再年輕一些的話。
歲月和水和鎮的青巖河一起往東流動,很多年發生了很多事,身子骨看起來最是單薄的戚紅玉,和身邊的人相較,卻最是長壽。
好些年以后戚紅玉也老了,老了很多,眼皮的褶子,面容的褶子,夾著歲月的灰塵都牢牢地繡在了她身體上,容不得半點抗拒。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的皮膚變得松弛。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回想起程青山娶她時贊她,因為眉目間含著青山,所以一雙冰亮的眸子里開得出各種各樣的花兒來。越是不敢去想若是程青山看見她如今的模樣,臉上會是怎樣的無奈惋惜或者厭惡。
還好,程青山走得早。
程青山還說,紅玉眼里開著紅梅花,美麗得緊。的確,那時候的紅玉肌膚緊繃而鮮潤,身體飽滿又溫軟,像紅梅花的花瓣,泛著氤氳的紅潤。
鎮上的人只嘆息程青山走得早,三十來歲的年紀就鉆到地底下聞了泥土香氣去,也可惜了那絕好的油紙傘手藝失了傳。可憐留下的孤兒寡母。程青山出葬那天戚紅玉哭得梨花帶雨,水和鎮的女人們卻看得有幾分開心,哪里有命這么好的女人。水和鎮的男人們看得心酸得緊,可憐這女人嫁了兩次也注定是寡婦的命。
戚紅玉的眼淚變得和青巖河一樣不休不止,繡了紅梅花的衣袖濕得透透的,更襯得花兒紅潤鮮活。
但即使程青山死了也不能抵消水和鎮女人們對戚紅玉的厭惡。逢有日照的下午,女人們照例端出竹椅,三五圍坐在一起繡鞋納鞋底。她們嘴上都夸紅玉命好,半老徐娘還能嫁得如意郎,更令人艷羨得緊的是,程青山重病的第二年,就執意從病榻上下了來去到作坊里,夜以繼日地制作一柄柄精美絕倫的油紙傘。活像一只孱弱的陀螺極力旋轉,恨不能拼死再轉出一朵兒花來。阿七說戚紅玉跪在程青山跟前,聲淚俱下地哀求他,不要了,不要再做這些油紙傘了,你去好好養病。緋紅的雙眼盛滿了凄楚,讓旁的人也看不下去。程青山的手不曾離開竹木傘骨,臉色蒼白舉出一絲艱難的微笑,說,
“我時日無多了,要做傘,才能讓你和葉眉兒不受苦,青山才永遠在。”
一陣劇烈的咳嗽,程青山搖搖晃晃地抬起手,指了指戚紅玉的眉心,
“你不要勸我,你不要在這里曬太陽,曬黑了,不好看,青山會曬跑。”
戚紅玉的哀求是無用的,后來她只是端坐在屋檐下靜靜看著程青山做傘,身子挺得筆直,似白玉做的雕像。眼神時而空洞,時而神情,像是望著程青山,又像是望著遠方。葉眉兒那時已經能在地上小跑了,靈活小巧的身影穿梭在父親和母親之間,笑得天真爛漫。
程葉眉是戚紅玉和程青山的獨女。粉雕玉琢的小臉,可愛得緊。程青山問戚紅玉,葉眉兒是不是像極了你小時候。戚紅玉錯愕地點點頭,像,應該是像的。那時她看著程青山懷里粉撲撲的幼童,雖然身體小小,五官小小,但很輕易就能看出,這孩子是個美人胚子。也許比她還美。戚紅玉看著程青山對女兒葉眉的愛憐,心里涌出一股道不清的感覺,她覺得像青巖河的河水味道,晦澀難忍。水和鎮每家人都取青巖河上流的水飲用或者灌溉。像一條透明又骯臟的流動的臍帶,青巖河連接著水和鎮和其他鎮子。
終于,出自程青山之手的油紙傘堆滿了作坊的時候,他握著一段削了一半的竹木,雙目還睜著,望著作坊上方四角的天空,斷了氣。神情很舒然,就像完成了統一大業的皇帝,沒有怨恨地對著天空示意。
鎮上的人聽阿七說,紅玉鞠著手合了程青山的雙目,跪在程青山膝前兩三個時辰,那場面看了直教人心碎腸斷。
程青山下葬后一個月,戚紅玉遣散了作坊里的油紙傘匠人,她害怕那些眼睛,日子久了,總會看出什么來。那時水和鎮的油菜花開得異常美麗。比顏料里的檸檬黃更輕盈,像從油畫上摳下來的又小又扁的鈴鐺,掛在粉綠的枝上,有時疏密有時濃烈。風輕輕地搖過來,在破殼的春陽下,和一塊塊細微流動的金黃色水塘沒有兩樣,還有若隱若現的碧綠的枝身。
水和鎮的女人都說程青山這樣的男人哪里去找,臨死了還怕妻兒受罪,那一堆一院的油紙傘和前些年的積蓄,足夠這孤兒寡母衣食無憂了。她們嘴里七忙八亂地說著,手里從不忘繡鞋。這好像是水和鎮女人與生俱來的本領,不需要后天的練習。鞋面的花樣子是從母親那里繼承下來的,她們的母親又是從母親那里繼承下來的。有時她們也停下手里的活,定目看一看腳下流動的青巖河不知疲倦的終于捋順那些桀驁的水草的毛發。或者滴溜溜的眼珠瞠一瞠天空,她們總是懷疑水和鎮常年不斷的綿雨蒙了天上仙人的眼,福兆都去了那些不值得的人家。
自那以后戚紅玉話更少了。逢人也只是淺淡禮貌的微笑,安靜如水的神情里多了些東西,就像受驚的鳥兒,紅潤的面頰下有顫抖的惶恐蒼白。若是定下心來細細看,不難發現紅玉的手總是微微顫抖的,微風拂過芙蓉花的面一樣的顫抖,極其細微的搖曳。她總是奔走在作坊和里屋之間,每天她都起得早,給葉眉兒做清宜可口的飯菜。閑的時候總去那間采光最好的房,用拂塵掃掃一掃程青山留下的油紙傘,決不讓灰塵停留超過一天,程青山留下的油紙傘,她一把也沒舍得賣。有時她也做女紅,很少有人知道戚紅玉繡的花絕頂的逼真,花樣子也是水和鎮的女人們沒有見過的美麗。
葉眉兒就是在程青山死去的作坊院子里來回奔跑著長大的,戚紅玉從不給孩子刻意的指示,她端坐在空空的作坊里,看著這個葉眉兒一天天長大。
歲月不饒人,但也有僥幸之徒。
四十五歲的戚紅玉看起來也就三十歲的樣子。天賜的容貌,加之程青山在世時百般的呵護-----作坊里的匠人都知道,程青山從不讓戚紅玉做家務忙瑣事,戚紅玉每每拿起針線或者其他婦道人家常做的活計,程青山只要看見了都會忙不迭的攔下她,他一本正經又滿眼愛憐地輕聲呵斥,你不要做,青山會跑。說罷輕撫她的眉心,你只要這樣靜靜看著我就好,你看著我,我抬頭就能看得見你眉目間的青山。
所以水和鎮的女人們和男人吵架時老愛說,你看看人家程青山是怎么疼媳婦的,老娘每天洗衣做飯繡鞋,你心疼過半點嗎。有時程青山和戚紅玉上家門送油紙傘,他們也當著面這樣爭吵,戚紅玉只是靜靜地掠一眼就跟著程青山離開。程青山就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只拉著戚紅玉的手往家走。
但是戚紅玉是知道的,她知道自己著實老了,眼角有細密的垂紋,就連額間,不經意也看得見淺淺細壑。每一天對著暗黃的銅鏡梳妝時,她安靜如水的神情里都會生出一些惶恐,水一樣的神情就像水和鎮長了水草的青巖河,莫名的低沉陰郁。那個時候的葉眉兒已經十三四歲了,眉眼出落得越發清晰美麗,亭亭玉立。葉眉兒也照鏡子,和母親戚紅玉用的同一面銅鏡。她想不通為何銅鏡灰塵積得這樣厚了,母親從來不去擦拭。有幾次她想看清自己眉心里是不是有顆粉紅的小痣,于是拿抹布就要去擦,她剛舉起手,母親就走進來,怒喝道,葉眉兒你要做什么。鏡子臟了,我想擦一擦。葉眉兒縮回手來,她自小就怕母親,總覺得母親的不喜不怒的安靜里藏著血盆大口的野獸。鏡子這樣就很好,不用擦。葉眉兒瑟瑟地退出房間,不知道去了哪。
葉眉兒不同于戚紅玉的安靜與程青山的溫和,她活潑又熱烈,像金燦燦的油菜花,笑起來也清脆動聽。葉眉兒愛穿梭在水和鎮的大街小巷,喜歡看鎮里的人們下棋繡鞋或者閑聊,她覺得這些人實在比母親戚紅玉有趣太多。但葉眉兒很少和鎮里的人們說話,但鎮里的女人們卻想方設法和她交談,似乎撬不開戚紅玉的口,但如果撬得動葉眉兒的口,那戚紅玉這些年的秘密也就像雨季潰敗的河堤一樣,嘩啦啦流了出來。不管怎樣問,葉眉兒只是淺淺微笑,望著巷子尾的作坊說,我要回家了。即使人們說,葉眉兒,你眉心里的粉色小痣真好看。她也徑直回家,決不讓那些好管閑事的女人看出她此時的疾走的腳底多了幾分歡快。
人們越說,葉眉兒越發好奇。她想親眼看看自己眉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一顆粉紅小痣。母親戚紅玉積滿灰塵的銅鏡只能讓她看得個自己的輪廓。一天晚飯的時候,葉眉兒小聲問,媽媽,我的眉心里是不是有一顆粉色小痣。戚紅玉夾菜的手頓住了,放下竹筷,說,葉眉兒,你坐過來一些。那是戚紅玉第一次仔細端詳女兒的臉,美,真的美。媽媽,有嗎。戚紅玉這才回過神來,她忘了看有沒有,柔聲道,沒有。
葉眉兒的失落鍍滿美麗的臉龐。媽媽,你的眉目間也沒有青山啊。葉眉兒夾著新摘的清炒素菜,目光落在戚紅玉臉上。戚紅玉面色緋紅,怒道,小孩子怎么看得見。你爹爹就是因為我眉目含青山才娶我的。可是青山那么大那么大,小小的眉目怎么含得下呢。戚紅玉形于色的怒氣反倒讓葉眉兒覺得不那么害怕。不會的,鏡子里才不撒謊。戚紅玉重重地放下還裝著一半米飯的碗。可是媽媽,你的鏡子好多灰,什么都看不見。戚紅玉語塞,淡淡道,菜涼了,快吃。恢復了素日里雷打不動的安靜。
那天夜里戚紅玉端坐在銅鏡前,用指腹輕輕滑過自己的眉尾。燭光穩穩地端坐在她右手肘旁,積滿灰的銅鏡影影綽綽映出戚紅玉模糊的輪廓。她端來一盆水,等抹布濕透以后她才取出來擰干,一點一點地擦拭銅鏡。那些灰塵可真厚。她擦了很久才露出清亮的一個小角。水臟了,換水,泡抹布,繼續擦,循環往復。她的心里只有那些可愛又煩人的灰塵,擦得格外用心。快擦到一半的時候,她將裹滿灰塵的濕抹布泡在水里,像之前一樣又取出的時候,她在清亮的銅鏡里看見了自己。眼角像死魚的尾巴,無力地垂掛在臉上,那些褶子像鋒利的刀片割過一樣細淺,但又那樣密集。原本緊繃的面龐像拉扯過度一樣有些松弛下墜。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戚紅玉只關心那眉目間的青山還在不在,當年程青山為她描眉時,她清楚見過,隱約是有青山的。她不斷調試著自己和銅鏡的距離,湊得很近或者隔得很遠,結果都是很惶恐很失落,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只有皺紋。她還好像看見了程青山,坐在床邊,對她說紅玉,跟我走罷,我不怪你給我下了毒,也不棄你眉目間沒有了青山。
燭光明晃晃地打在銅鏡上,屋子亮極了,就像把太陽捉進屋子里關起來了一樣。戚紅玉伏在梳妝臺前,抽泣著說,青山,你可以怪我。我怕,我從沒見過自己眉目間哪里有什么青山什么遠黛,你是那樣好的人,我怕,我怕我老了,丑了,你就不要我了。嗚咽的聲音在房間里空闊地低旋。水和鎮的女人們都以為程青山死于不治之癥,即使她們討厭戚紅玉,但也從沒把她和程青山的山聯系在一起過。誰會想到那張安靜如水易嬌羞的臉蛋,會狠下這樣的心。人總是被好看的事物蒙蔽,即使這事物讓人嫉妒厭惡,但源自天性的對美的愛與追求,總是不經意間多了些偏袒。
青巖河依舊流動著,不管巷子尾那火紅的亮光如何張牙舞爪。
戚紅玉死在那場火里,沒有人敢再看一眼她的臉龐。水和鎮的幾個壯年男子找到戚紅玉之后又在燒焦的木炭里找尋葉眉兒的尸體,除了燒得黑黑的一面銅鏡和一把燭臺之外,只有滿院子漆黑的木炭,火舌窮兇惡極的舔舐了這個廢置的作坊。女人們抱著娃娃站得遠遠地看著整齊的青灰瓦白屋墻里那處坍塌的漆黑,意味深長地撫了撫孩子飽滿的額頭,心中暗自慶幸,幸好當年程青山為了圖清凈,把作坊修在巷子尾,離別的門戶都遠遠的。
男人們把那柄燭臺和那面銅鏡扔到了青巖河里,順流而下的河,這點晦氣的東西是不會影響到女人和孩子的生活。他們各自都拼湊出了悲劇發生的場面,打翻的燭臺肯定是火源,細節各異。都是為人父母的,鎮里的人都在想葉眉兒去了哪,找了個遍木炭堆里也沒有發現那個可憐的孩子。帶著些疑惑,水和鎮當天下午又恢復了寧靜。健忘有時候是件幸福的事。
戚紅玉死的那天在年尾也是深冬,深冬的水和鎮灰蒙蒙的死寂樣,又陡然降了溫,雨水澆透了人間,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水光,走在路上也能看見淡淡的水霧。就連門楣上端午那天掛的早就風干了的艾葉,也被潤透了身子。
人們都在吃晚飯的時候,不知道聽哪個女人傳了開來,說是打魚的人在青巖河河中央的大石塊上發現了葉眉兒。發現她的時候早已經沒了氣,身體被青巖河水泡得浮腫慘白。鎮長老爺問打魚人,你怎么知道這是程家的葉眉兒。打魚人摸了摸后腦勺,局促道,我聽媳婦說過,水和鎮的一雙美人,母親戚紅玉眉目間含著青山,女兒程葉眉眉心里有顆粉紅小痣。鎮長讓人蓋上白布,用力啅了幾口茶,你媳婦知道的可真不少。這話原是沒打算讓打魚人回答的,憨頭憨腦的打魚人卻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是咧,我媳婦賣湯圓的,來往買湯圓的人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她看得可仔細咧。鎮長一口喝得太急,嗆了喉,平息下來抬手指了指對開的大門,辛苦了,回罷,你媳婦的湯圓都等涼了。
打魚人摸不著頭腦地退出鎮長家。
回去的路上他聽見燈火晃動處,有幾個收衣服的女人說,真可惜了,多俊的姑娘啊。李太婆說她昨天傍晚洗衣服的時候看見了葉眉兒,蹲在青巖河邊,臉使勁兒地往水面湊,好像在照鏡子,想要看清什么東西一樣。她都洗完衣服了葉眉兒還蹲伏在那里咧。
打魚人聽得有幾分擾神,可惜了,長這么些年歲他也是頭一回看見眉心里長著粉痣的姑娘。他記得他媳婦第一次對他提起巷子尾那對母女的時候是這么說的,戚紅玉眉目間含著青山,葉眉兒眉心里長著紅梅。一雙美人面咧。打魚人不傻,他聽出了媳婦語氣里濃濃的酸意。
寒意穿透打魚人腳底的草鞋,冷得他直哆嗦。加快了腳步,只想回家喝一碗媳婦煮的熱湯圓。
冷,真冷。森森的寒意是空氣里長著的一根根透明的刺。傍晚的天色就要蘸滿了墨汁,濃郁的黑像密度過高的潮水。女人和男人還有孩子都圍著取暖的爐子,一遍遍搓自己的手。隔著窗戶紙的暖黃燭光看起來祥和極了。
----------------------全文完。
野嶺。家。2015/2/26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