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人的大地上的小王子


海德格爾稱《小王子》是最偉大的存在主義小說。薩特說,《人的大地》是存在主義的濫觴。從這兩位存在主義大師的話中可以知道這兩本書在主題的表達上是有相似性的,并且和存在主義密切相關。

《小王子》一開始就注意表現小王子的孤獨。一顆在浩瀚宇宙中的小行星,上面只有一個小王子,他長久以往孤獨地生活,感到悲傷時就看日落。一直到來地球也是在荒無人煙的沙漠。人的孤獨感,部分來源于人需要通過與他人的關系來確定自己的存在。當外部條件不允許,人便會感到孤獨,感到存在的虛無。小王子是這樣,狐貍也是這樣,直到小王子遇到玫瑰,直到狐貍遇到小王子。而小王子旅行的時候,他遇到的荒誕的大人們在表現成人世界的無序與荒誕外,也凸顯象征人類最初的美好狀態的小王子的格格不入與因此而來的孤獨。

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強調人的自由選擇,即不受任何外部環境影響,只參照存在自身進行選擇。薩特認為完全完美的選擇即是完全自由的,但他人的存在也會這樣選擇,從而相互影響干擾,形成混亂,即薩特所說的「他人就是地獄」。「我要說的是,如果與他人的關系被扭曲了,被破壞了,那么他人只能夠是地獄。」「人本身就是自由的,而他不斷地表現(顯現)自己就意味著他的存在。」存在先于本質(I’existence précède I’essence)。所以人的存在不能只注重自身的自由,不能是「一個人的自由被他人的自由加上枷鎖」,只有有道義有愛的選擇是有益于對方的,這就成了責任。紀德在《夜航》的序言中說:

「人的幸福不在于享有自由,而在于承擔責任。」

《人的大地》出版比《小王子》早,1938年,其英文版《風沙星辰》在美國出版,1939年2月,最終定稿的《人與大地》在法國出版。從內容上看,兩部作品有相似性,它們都有飛行員的標志:飛行、沙漠、星星。如西蒙娜·德·波伏瓦說,作者「是根據自己的人生體驗,而不是根據理論體系來寫小說的。」

飛行是圣埃克蘇佩里永恒的主題。高空教會他以一種前所沒有(飛行技術在當時還屬于新技術)的目光審視當時人的自身價值問題。同時,當時飛行技術的不成熟也使飛行的風險比現在大得多,在高空上,生命是唯一重要的,這一點那時的飛行員比誰都清楚。

現實中的沙漠是兇險的,關于這點,《人與大地》中的描述極為詳盡:神秘莫測的沙暴,有著與歐洲人不同信仰的摩爾人,就連其本身的廣袤恬靜也是一個令人絕望的陷阱。書中寫到自己與一個同伴在一次飛機失事事故后困于沙漠三天后被一個阿拉伯人所救的傳奇經歷。沙漠的一無所有讓他清楚,人生存下去只需要幾口純凈的水、不同種族信仰的人之間存在極大成見……這段經歷寫進日后的《小王子》里倒有幾分浪漫的意味。首先小王子最先降落的地方就是沙漠。沙漠讓小王子感到孤獨,「待在沙漠里有點孤獨……」但看似洞悉一切的蛇這樣告訴他,「跟人在一起也孤獨」。這真是一條聰明絕頂的蛇。飛行員「我」便是在人群中感到孤獨,他一直孤獨無奈地遵循周圍成年人的想法生活。而后小王子和「我」在沙漠中相遇,一起交談、一起尋找存在于沙漠中神奇的井……最后沙漠成為小王子離開后「世界上最凄美的圖畫」。

星星,或是星空,在圣埃克蘇佩里的作品中出現的次數很多。在《夜航》中,對星星或星空有14處真實、正面的描寫,有4處明顯地把其他事物比作星星,如村莊的燈火等。在《小王子》中有12處描寫星空或星星的(不包括土星等專有名詞及小王子生活和游歷的行星)。星星對于身處黑暗的高空的飛行員意義重大。「這顆星在人群中找的是我,還把我認了出來,它是一種跡象;說明我有點與眾不同,有點孤獨。」

星星之于飛行員就像燈塔之于海員,更重要的是星星是飛行員在天空上找到的唯一的安慰和寄托。這種安慰和寄托在《小王子》中成為了小王子對玫瑰,對玫瑰所在的B612行星的思念。初來地球時,小王子這么說,「我在想,星星發亮是否為了讓每個人有一天找到自己的星星。」狐貍教會他「馴養」后,他認為「如果你愛上了一朵長在一顆星星里的花兒,夜里看看星空,你會覺得甜蜜。所有的星星都像開了花」,「既然我住在天上一顆星星里,既然我在其中一顆星星里笑,這就如同所有的星星都在沖你笑,你就擁有無數會笑的星星了!」「這樣一來,我給你的不是星星,而是一大批會笑的小鈴鐺……」孤獨的人急于與別人「建立聯系」,一旦建立后看得極為重要,而當與之有聯系的人遠離自己,他便會把自己對那人的一切想法依托在一樣看得見的,有那人特征或有那人氣息的物件上面。這種情況可從狐貍被小王子馴養后的感覺看出,「我不吃面包,我不需要小麥,麥田引不起我的想象力。說到這個,實在可悲!但你的頭發是金燦燦的,它會叫我想起你的,我會愛上風吹麥子的聲音……」

如此,飛行、沙漠、星星,便是風、沙、星辰,便是《人的大地》英文版《風沙星辰》的書名,取于書中「雖然,我們一貧如洗,只有風、沙和星星」。

關于《小王子》中蘊含深義的象征著物體內在神秘迷人本質的水井,在《人的大地》也能看到這樣的描述,「我們發現這口我們熟識的井在茫茫沙漠里熠熠生輝。一個女人的身影可以讓整個房子充滿歡樂。一口井就像愛一樣,可以帶到遠方。」

「走進沙漠并不是看看綠洲,而是要把一口井當作我們的信仰。」狐貍的影子也能夠在《人的大地》中發現,那是在作者困于沙漠中遭受干渴之苦時。他在近乎絕望的時候居然極仔細地對沙狐進行了一番觀察,「我的小狐貍,我完了,但很奇怪,這并不妨礙我對你的生活習性發生興趣……」

《人的大地》中充滿著人性的關懷。像薩特所說,有著「模糊的人道主義」。作者以一種那個時代少有的既敬佩又明晰的眼光看待那些在沙漠中跟他們關系緊張并不時制造麻煩的摩爾人。當法國導游帶著三個摩爾人游歷法國時,他們停在一處大瀑布前不肯離開。這個在沙漠中視水為生命的民族,「他們沉默了,肅穆無語地看著這莊嚴神秘的一幕」。他們說,「我們要等一等」,「等它流完」。「他們想等到上帝厭倦自己的瘋狂行為的時候。」看到這么多流不完的水是會使這個民族的信仰發生坍塌的。宗教是與欲望相對的,欲望得不到滿足時便要從宗教找到相應的清規戒律,為得不到滿足的欲望找到壓制的理由,這使這個民族避免過多的紛爭戰亂,有安撫人心的作用。當他們看到這么多他們得不到他們宗教規定他們不能得到的東西在外族是解放和合乎宗教的,那自身的信仰便會岌岌可危。但這又是個極為倔強的民族。圣埃克蘇佩里看到,沙漠中的這個民族,「為了捍衛那些許諾他得到圓滿的宗教,人人都狂熱激昂」。他也知道,「我們大家都用自相矛盾的話語,表達著相同的激情。我們在方法上又分歧,而方法只是我們推理的結果;我們在目的上并沒有分歧:目的都是同樣的。」

分歧是存在的,卻沒有討論的必要,「討論意識形態又有什么用處?如果所有這些意識形態都可以得到驗證,而它們又都是互相對立的,這樣的討論只會讓人的解放變得毫無希望。而人,在我們周圍,無論他身在何地,都表達出同樣的需要。」

文學就是對人類自身的關懷。《人的大地》從航線、同志、飛機、星球、綠洲、沙漠一路關懷而來,最后在「人」上面完結作者的整個有關「人」的探討。1939年的歐洲,戰爭已經打響,作者在最后對戰爭做出這樣的看法:

「在一個變成荒漠的世界,我們渴望找到同志:和戰友分享面包的樂趣讓我們接受了戰爭的價值觀。但我們并不需要戰爭來獲得奔向同一目標時并肩前進的溫暖。戰爭欺騙了我們,仇恨并不會激勵我們前進。

「我們為什么要互相仇恨?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同舟共濟,息息相關。如果異質文明的沖突可以促進新的綜合是可取的話,那么這些文明相互傾扎吞噬就是可怕的。」

直到今天,作為二戰的參與者或仰望者的我們還在不停地以文學或影視作品回顧那段歷史。大家都知道戰爭丑惡,卻鼓吹戰爭中并肩作戰前進的同志的情感,這真是毫無必要。戰爭把世界變成荒漠,我們卻愛著在這片荒漠上生長著的惡之花。圣埃克蘇佩里對此是唾棄的,但他不知道戰爭完結后還有所謂的戰勝國對戰敗國的蔑視,戰敗國對戰勝國的仇恨,這是仇恨的延續。對同志的情感使我們接受了戰爭的價值觀,也因此加深了對另一方的仇恨。

如果讀了《小王子》再讀《人的大地》,便會對《小王子》有更深一層的領悟。與《人的大地》相比,《小王子》更像一首詩,無法在哀婉動人的同時取得足夠多的直擊冷漠人心的哲理,但其力量卻是存在的,卻是持久的。《小王子》象征的運用很多,或明顯或晦澀,蘊含的喻意也眾多,這使得讀一兩遍就想完全讀到作者的意圖成為不可能(很多讀者認為讀一遍就足夠了)。但《小王子》本身便是出于對人的關懷而創作的。薩特說「存在主義是種人文主義」。人文主義主張「關注人」、「關心人」,存在主義也是。人與其他人的關系變得越來越混亂,圣埃克蘇佩里開始懷念一種孩童的純真,以應對一切的虛假丑惡。每個人的童年都那么純真美好,天然得不加修飾,但在這里,小王子象征的不僅是單純意義上的童年,同時也是指整個人類的最初階段。物質的不發達使人們普遍遵循著一種古典的道德。但物質的發達、社會的發展并不能成為人類拋棄它的理由。當作者試著用一顆人文主義的心看待這個世界,便發現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須要的是關懷。《人的大地》是如此,《小王子》也是如此,通過小王子童真美好的心,還原一個美好的世界。

注:

題圖來自韓國金珉志的小王子 (豆瓣)

文中引用的,是人民文學版馬振聘的譯文,但我覺得艾柯老師的更佳,是我看過了《小王子》所有中譯本得出來的。當然也不一定符合你的口味啦。

節選自大一時寫的論文。年代久遠,肯定有很多錯的,你湊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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