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有兩條江:嘉陵江和長江。我更愛嘉陵江,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把她錯認(rèn)為長江,
但這也不能怪我,大家都知道中國有黃河和長江,但其它的河流呢?除非你出生的地方就在江河旁邊,并且最好能夠走出家門,實(shí)際地領(lǐng)略比較一番江河之間各自的風(fēng)情,不然我們對河流的印象就只能來自于書本和圖片提供的零散片段,這何嘗不是一種……刻板印象?
站在朝天門——兩江交匯之地——我曾問朋友L:這里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看江水合流的地方,兩種不同的顏色?!?/p>
我看向觀景平臺下方,在江北、渝中、南岸三城區(qū)環(huán)繞下的三岔口,仿佛看到一顆青色的箭頭自西飛來,撕開了橫亙在前的黃色血管,青與黃的分界線在兩江的角力之中時進(jìn)時退,跳躍的浪頭是士兵,浮沉的亂流是尸體。
“哇?!蔽抑荒苷f出這個詞。
“其實(shí),我才想問這里到底有什么可看的?!盠靠在欄桿上,“幾歲大的時候我就看過了,上學(xué)之后還坐過附近的纜車和渡輪,這里從來都是這樣。”
“所以說不要讓本地人帶你游覽,因?yàn)樗械木包c(diǎn)對他們來說都無聊至極?!蔽覍λf。
“你知道還叫我?”
“所以,那一條是長江對嗎?”
“哪個?”
“青色的?!?/p>
L瞪著我久久無語:“你地理怎么及格的?”
“地理課本上又不講這個!”
L用力在空中比劃著,從天際劃過一道弧線,“從我們背后過來,在朝天門長江大橋——遠(yuǎn)處那個——轉(zhuǎn)折往東流的是長江?!?/p>
我花了一點(diǎn)兒時間才分清東南西北,L鄙視地看著我:“你真的是北方人?”
“不是北方人認(rèn)得東南西北,而是在北方,你自然分得清東南西北。”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都覺得嘉陵江更寬,然而事實(shí)證明那不過是我的錯覺?,F(xiàn)在想來,造成錯覺的原因來自她的溫柔。
在嘉濱路和北濱路——以及常常被忽略的沙濱路,你能找到無數(shù)供人下到江邊的小徑,在那里,重慶人踩在軟泥上,坐在石頭上,泡在淺灘里,他們站在城市的最低點(diǎn),呼吸著略帶腥氣的空氣,與自己的戀人、老伴、朋友、父母、子女、寵物……或者和自己的孤獨(dú)一起,享受閑暇。
我曾在石門大橋下的淺灘上看到紫紅色晚霞下攜手的男女與奔跑的頑童,也在北濱路的荒灘水邊遇到過脫掉鞋子卷起褲腿,把雙腳浸在水中撥弄著泥沙還不忘斗嘴的老夫妻。我曾在雨天看到釣翁穿著防水服,站在沒過腰身的水里冒雨垂釣,也曾親自沿著長長的航路分水壩,一直走到那幾乎位于江心的盡頭,讓航船蕩起的波浪打濕雙腳的鞋子。
在枯水期,嘉陵江的灘涂上便會在短短的一季內(nèi)覆滿雜草和蘆葦,這些植物比起我們更懂得珍惜時間,在洪峰到來前的短暫空隙中,它們。
這個季節(jié),你可以沿著江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低水位給人們讓出了大片的空間,足以容納一城的人,于是這會兒也成了人們最喜歡去江畔游玩的季節(jié)。孩子們在翠綠色的蘆葦海中浮浮沉沉,他們的父親則插著兜,叼著香煙懶散隨意地跟在后方。每一塊凸出的石頭上都有一個沉思的人——無論手里有沒有釣魚竿。更高一點(diǎn)的地方是野花盛放的領(lǐng)域,這里總有打扮得花枝招展,時不時為一個夸張的造型縱情歡笑的阿姨,和胸掛長槍短炮,在女伴們面前賣力地尋找拍攝角度的攝影大叔。周圍工地上的民工下工后穿著油漆斑駁的外衣,三三兩兩地趴在更高處的步道欄桿上,笑看著下面的生活。
嘉陵江容納了許多,唯獨(dú)容納不了咫尺之外寫字樓中的青年男女,我很少看到他們出現(xiàn)在這里,也許這里的環(huán)境太過粗糲而缺乏匠心,也許這里沒法給游人提供一個明確的目的,更可能是因?yàn)檫@里鮮有新意。我們這代青年人更需要變化的菜單,按季度更新的電子產(chǎn)品和服飾,新的詞匯和概念,鮮有人知的地點(diǎn)……人的愛恨悲喜變化不息,日夜奔流的江水反而顯得循規(guī)蹈矩。
我還記得第一次走上嘉陵江畔的時候,那時剛剛下過雨,裸露的江岸成了泥灘,零星的野草剛剛從洪水退去后遺留的泥沙中冒出來,一塊塊的散落在幾百米長的灘涂上,像是得了斑禿。我順著堤岸上的階梯走下去,小心不在濕滑的石梯上摔倒。但真的踏上松軟的地面時,我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不過腳上已經(jīng)沾滿了泥巴,現(xiàn)在回頭也于事無補(bǔ),我盡量挑選著較為干硬的位置落腳,想要趕快走到更靠近江心的卵石地上去。
半路上,泥沙里一串仿佛脊骨般的凸起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待到走近我才看清楚,那其實(shí)是一條長長的捕蝦籠被半掩在泥巴下面,籠子上一節(jié)節(jié)的鋼圈像極了脊梁骨上的骨節(jié)。我覺得有點(diǎn)好笑,又控制不住地開始幻想:若這是一截真正的脊骨,那該多么奇妙——它活著時要么是某種大魚,要么就是更奇妙的幻想生物——比如龍,比如某種水怪……
但它不是,而且……不止一條,我向前走著,又發(fā)現(xiàn)了幾段捕蝦籠的殘骸。它們匍匐在那里,上面的網(wǎng)眼里塞滿了如頭發(fā)或者爛掉的水草之類的絮狀物,周圍散發(fā)出腥臭潮濕的氣味。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倒霉的魚蝦,但如果有,捕蝦籠的墳?zāi)雇瑫r也成了它們的墳?zāi)埂?/p>
就這樣,我在陰沉的天空下,江邊厚重的霧氣中,壓抑地行進(jìn)著。這里唯一的色彩來自于岸邊初生的嫩草。那草莖是那么細(xì)嫩纖弱,現(xiàn)在想起來,真后悔沒有用手輕輕去摸一摸,感受一下它的觸感,一定很特別。
但我開始重新學(xué)會用觸覺去感受身邊的自然時(最開始必然是在童年里,可惜那時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已經(jīng)是很多年之后在雨后的歌樂山上攀爬時的事情了,那時的故事我們以后再說。說回首次在嘉陵江邊探險,我在徹底弄臟腳上的鞋之后,終于踩上了堅(jiān)硬的卵石,我在大大小小的石頭間跨越著,有時特意站到一塊大石頭上四下眺望,江面上有幾個小船一樣的東西,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指示航道范圍的浮標(biāo)。
那么孤獨(dú),卻又那么寂靜!我發(fā)覺這時我正和嘉陵江獨(dú)處,我認(rèn)真地看著她,她卻不管不顧地悶頭往東流。
所以我一路的跋涉只是為了這個?我踩著石頭,一直走到江水能夠浸潤我的鞋底之處。這時,我站在了重慶城最低的地方,身前身后都是一字排開的高樓,它們把我夾在中間,從云端俯視著我,似乎在問:
你為什么要遠(yuǎn)離我們的庇護(hù)?
看看你現(xiàn)在,在天地間不值一提。
嘩啦,嘩啦,江水輕輕觸碰著我的鞋子,上面的泥被一點(diǎn)點(diǎn)沖走,深綠色的江水似乎終于注意到了我,它擺蕩著身體,似乎是在陳述:
我從不歡迎誰,因?yàn)檫@里隨時向所有人敞開,
我從不青睞誰,但江水每一處都一樣的柔軟,
你是否覺得身處低谷?
而我與你同在。
來吧,去吧,
正如我來,我去。
我與江的緣分就此展開,不久后,我因緣際會去武漢拜訪同學(xué),在那里,又正式地與長江相識。許多年后我終于到了南京,見識了長江入海前最后一段的雄偉,但那些過往我更想通過另一個角度來敘述——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