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伯父的家在水生所宿舍,這些紅磚立面的樓房最起碼有三四十年歷史,上面有一些嚴重褪色的政治標語,不仔細看,容易和墻上的污漬混為一談。時間將近中午,陣陣切肉剁菜的聲音從不隔音的樓板和漏風的窗戶縫丁丁當當傳出來,匯成一首奇怪的打擊樂。接著,菜下到滾燙的鍋里,發(fā)出時嗤地一聲,過了一會兒,四處都被油煙的味道覆蓋,那是因為它們碰到冷空氣,又被周圍巨大茂密的法桐樹遮擋,只能就地沉降在低凹的地勢里。
我又把寫了地址的紙條掏出來確認一遍,它已變得皺皺巴巴,字跡被汗水浸潤得有些擴散,不過無所謂,我對它的內(nèi)容其實已經(jīng)了然于心。我把它重新折好放回上衣口袋,另一只手不自覺地摩挲著褲兜里的鑰匙,圓鈍的齒劃過指尖感覺讓我仍駐留在實實在在的世界里,不至于一不小心跌進某種幻象。之所以說是幻象,是因為整件事情有太多的古怪之處,直覺告訴我要小心為妙,弄得我緊張兮兮,然而好奇心最終占了上風,只有背在書包里弩弓讓我能稍稍寬心了一點。
所有樓梯轉(zhuǎn)角的地方都堆滿雜物,紙盒、酒瓶、獨輪的童車、瘸腿的凳子、漏水的腳盆、可能是縫紉機上的零件,以一種工程上相當有難度的方式堆砌起來。我經(jīng)過之處,攪動起經(jīng)年積累的塵埃,在幾縷陽光中像點燃的火星,反倒給這里帶來一絲生氣。樓道里明顯的霉味,讓我聯(lián)想起李波伯父的病房以及他最后躺著的竹床。任何經(jīng)年累月的東西都會有難聞的味道,我不禁猜測,他的墓穴里最后也會是這樣一種氣味。這種味道像觸手一樣從墻面和地板伸出來,試圖阻止我的腳步。它看出我對它的厭惡,我也明顯感到這地方對我不太友善,正像我第一次進入老教授的辦公室一樣,這地方正以自己的方式排斥我。
我的眼睛已逐漸適應(yīng)黑暗,勉強能看清門牌號。木制大門應(yīng)該是朱紅色的,此時看上去卻黑得像一口深潭。明知道里面沒人,但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輕輕敲了敲門。聲音迅速地傳播到樓道盡頭,又折返了三個來回,而這口深潭上卻沒有泛起一絲波紋。在黑暗中笨手笨腳鼓搗半天,我才將鑰匙插進鎖孔,有一瞬間我想,鑰匙會不會不對?或者門鎖年久失修,壓根打不開。然而鎖芯已經(jīng)轉(zhuǎn)動到合適的角度,木門解除了所有戒備,在我面前洞開。我走進屋里,隨手關(guān)上門,室內(nèi)不比外面敞亮多少。我按了墻上的電燈按鈕——沒電,大概是長期不居住拉掉了閘刀,或者被停了電。屋內(nèi)的陳設(shè)很樸素,除了必備的家具之外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怎么看都不像長期得居所,倒像是租客來來往往的出租屋。考慮到他的主人妻子去世,兒子在國外,本人又長期居住在養(yǎng)鴨場,這情況就不足為奇了。唯一有亮點的裝修是整個屋子除了廚房、廁所和陽臺,全部鋪上了木地板,看上去質(zhì)地還不錯,只是走上去會嘎吱作響。因此我決定在盲目尋找之前應(yīng)該先想好可能藏筆記本的地點,免得持續(xù)的噪音會驚動這里蟄伏的什么東西似的。
可筆記本又會藏在哪里?電視柜、床頭柜、書桌、書柜、碗柜、衣柜、小閣樓、床下、沙發(fā)后面……我想到很多可能的答案,因而也毫無頭緒。我想到老教授是愛書之人,不妨先從書房找起。走過之處,地板不堪驚擾,發(fā)出一陣煩悶地呻吟。
書房里有滿滿一面墻的大書柜,里面的書塞得滿滿當當,我想有空的話應(yīng)該在這里尋尋寶,然后讓李波的堂兄便宜出給我,以免讓這些珍藏流落到廢品收購站。想到這里,我不自覺地走到書柜前就要翻看,差點忘了來這里的目的。這時,我的目光被書桌所吸引:玻璃臺面下面壓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照片——這在一間沒人任何裝飾物的房子內(nèi)十分引人注目。這些照片時間跨度很大,有黑白的也有彩照。正中間的那張黑白照片最大,上有一排燙金題字:“一九八六年方毅副總理視察白鱀豚保護工作”。我猜照片中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就是方毅,而雙手和他握手的那位則是李波的伯父。可惜與我印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照片中的人要年輕許多,而且?guī)е鈿怙L發(fā)的笑容,因此我對這種猜測也沒多大把握。其它照片大多是水生動物,其中短嘴巴沒有背鰭的是江豚——我們這里俗稱江豬子;長嘴巴有背鰭的是白鱀豚,鑒于是室內(nèi)近距離拍攝,我猜它就是淇淇。據(jù)說白鱀豚已經(jīng)功能性滅絕,最多只剩下零星幾頭,而江豚也日益減少,看來將要步其后塵。更可悲的是,研究它們的大半輩子的人已經(jīng)先一步走了,只留下這么一堆可供緬懷的照片。也許我應(yīng)該讓李波的堂兄把這些照片也賣給我,這樣一來,我那四千塊錢的工資也就有用武之地了。角落里空蕩蕩的筆筒擋住了下面一張照片,我沒多想就移開筆筒,結(jié)果下面的照片讓我驚呆了,那竟然是一張銅鹿角立鶴!不過它與傳真里的并不是同一張照片。這張五寸照片拍得有些年頭了,色彩已經(jīng)開始失真,大片黑色的背景泛出藍綠色,讓這尊雕塑顯得更加神秘莫測。我一眼就看出這是在老博物館的拍攝的,童年的記憶如海水受到月球的吸引,形成高漲的潮汐,幾乎要從我的腦海里迸發(fā)出來。昏暗,陳腐,僻靜展廳,奇形怪狀的青銅器,讓我像著了魔一樣得了腮腺炎。發(fā)高燒,說胡話,在夢魘里被怪物追趕。等我夢醒了,病好了,早將這些事忘得一干二凈,不曾想在十幾年之后還會接二連三又遇到它。
是我們注定有緣還是你陰魂不散?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拿走這張照片,最終還是掀開玻璃。不走運的是,相紙受潮黏在了玻璃上,我只好一手撐住玻璃,一手小心地把它揭下來。突然,外頭響起敲門聲。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停手,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敢動。不會這么倒霉吧,真要發(fā)生我最擔心的事嗎?
這回我聽真切了,確實有人在敲門!這敲門聲既輕又隨意,簡直若有若無,外面的人仿佛明知道自己走錯了房間,并不期望進來,也不期望里面的人能聽到它似的。
我一把扯下照片,把它揣在兜里——顧不上它掉了一大塊顏色在玻璃上。玻璃落下來,發(fā)出砰地一聲悶響,讓我頭皮直發(fā)麻——也不知道外面人聽見沒有。對了,我的弩弓。我把書包放到地上,拿出弩弓,一摸到它冷冰冰的肌膚,我心里頓時就踏實許多。好了,我是獵人,不要畏懼送上門來的豺狼虎豹,我這樣告誡自己,以鎮(zhèn)定我那裝填時有點不聽使喚的手。
外面又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人開始撬鎖了。同養(yǎng)鴨場的辦公室一樣,這里也是一把老式的鎖,這樣一把鎖對竊賊來說簡直形同虛設(shè)——大概老教授從未想過家里有什么值得偷的東西。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趕快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我是獵人,可不是畏畏縮縮的獵物。我脫掉鞋子,一步一步走出房門,盡管腳步很輕,地板趁機要給我添亂似的故意吱呀亂叫。我只能寄希望于老舊的大門能夠稍稍阻隔一點聲音,或者外面那人沉湎于開鎖的工作,不會被別的狀況打擾。
我到達客廳里,以一個矮柜作為掩護,把弩弓穩(wěn)穩(wěn)架在桌面上。我緊緊盯著大門,等著它開啟的那一刻。可不知那人是個菜鳥還是遇到了什么麻煩,我在柜子側(cè)面半蹲了許久,直到腿都有點發(fā)酸了,門還是沒開,外面的動靜倒是越來越大。
再這么下去我都有些泄氣了,我正在想要不要去餐桌下面搬張凳子過來坐著,門終于被打開了,那人自言自語罵了句臟話,大概是抱怨門鎖和抱怨樓道的采光。這句話從門縫鉆進來的同時,我的矢也從門縫飛出去。
“啊呀!”不經(jīng)過任何過渡,咒罵聲化作一聲慘叫,一個身影往前撲下來,面朝下倒在門口的地墊上。我迅速裝填了第二枚矢,隨時準備補上一擊,可他叫的遠比殺豬還慘烈,反而讓我害怕了——他不會受了致命傷,馬上就要死掉吧,那可就真闖禍了。他叫了一陣子,我忍不住從柜子后面起身,湊上前去觀察這個闖入者。這人雙手捂住左邊大腿,我看不見傷口也看不見箭矢,只有一小攤暗紅色的血在他身下匯集,弄臟了老教授家的地板。這傷應(yīng)該不致命吧,我心中七上八下地想,至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我對他說:“好了,別裝死了。”他只顧?quán)秽粊y叫,根本沒理會我。我被他吵得心煩意亂,再這么下去,馬上門口就要堆滿看熱鬧的左鄰右舍了。于是我在他后腰狠狠踢了一腳,他像一條被踩住尾巴的狗一樣,嚎叫變成了一聲嗚咽。我拽住他的腿,把他拖進客廳,之后用腳把門關(guān)起來。他看上去稍稍平靜了一丁點,我說:“好了,你只是受傷了,死不了。”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又開始自顧自呻吟。仔細看,這人并不算賊眉鼠眼,只是因為疼痛,所以鼻子眼睛才擠在一塊兒去了,難免讓人覺得有些面目可憎。他從顴骨到下頜有一道長長的舊傷疤,說明他犯的事還不少。
“上次的偷鴨賊也是你?”
他不搭話,我接著說:“你沒見門上的紙條上寫的字嗎?——‘抓住賊,剁手’。”我沒告訴他那張紙條早就被雨水淋掉了,反正我說什么他也不會在意。我用弩弓戳戳他的左手,又挑挑他的右手,說:“我聽說你們道上的人最講規(guī)矩;也有人說你們最不守規(guī)矩。我倒想知道,把我換做是你的話,你會選擇哪只手。嗯?”
他忍不住開口反駁我:“我操,你他媽是裝傻還是真不知道?我可不是偷鴨賊。你他媽有種打死我,你要是打不死我……”
我又在他的傷腿上狠狠踢了一腳,只因為我暫時不知道還有別的什么方法可以對付他:“要么不張嘴,一張就滿嘴大糞。你剛才沒仔細聽,是抓住賊就剁手,管它偷的是鴨子還是筆記本什么。”
“我有正經(jīng)問題問你。這回你可要聽仔細了,另外請動動腦子再回答,”等他這陣慘叫過后我對他說,“這筆記本里寫的到底是什么?”
“有人只管要這東西,我哪知道有什么用。”盡管他還嘴硬,起碼不敢吐半個臟字了。
“別扯淡了。筆記本那么多,不告訴你筆記本的話,誰知道是哪一本?萬一偷錯了怎么辦?”
“可不是偷錯了。”
這家伙打定主意不肯多說。他腿上的傷勢不太妙,血仍沒有止住,已經(jīng)浸濕了半邊褲子。我只好換個問題碰碰運氣:“是派讓你來的?”
他冷笑一聲,說:“哥們,看來你真的啥都不知道,就敢拿箭射我。我不開玩笑,你可闖大禍了,等著去死吧。”
我盡量不去想他的威脅中有多少真實成分:“啥都不知道的是你才對吧。三番兩次來偷東西,也不看看老子是誰。落到這個結(jié)果,你就自認倒霉好了。”
他睜開眼睛仔細打量了我,好像在辨認某個想不起來的老熟人。末了他說:“你是誰?你和我一樣,都是條走狗唄。”
聽了這話,我又毫不留情地踢他,因為我知道,他所說的很可能是事實;還因為我知道,就算他身受重傷、就算我再怎樣殘暴對待他,也無法從氣勢上壓倒他。每一腳踢在他身上,他都會疼得慘叫,那可是我從前苦練多年的任意球的力量——不是貝克漢姆的圓月彎刀,而是羅伯特·卡洛斯、阿德里亞諾式的重炮轟門。然而這種毫無意義的刑罰并未持續(xù)多久,什么東西撞到我的后腦上,我沒感覺到疼,而是聽見兩只耳朵嗡地一聲響,不知怎么讓我想起那次走進學校后山的樹林,驚起滿山的麻雀的情景。這些麻雀相互裹挾著,像黑色的沙塵暴一樣升騰,遮天蔽日。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