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漫漫長夜
冬至,一年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過了冬至,陰陽此消彼長,春天又近了一步。
冬至前后這幾天,真的應了“冬至一陽生”的話,天氣十分晴暖,連漳河面上的冰都融了大半。
俗話說冬至大似年。往年一到冬至,陽春鎮上的店肆都會罷市三天,家家戶戶備禮祭祖。父母帶著孩子穿得漂漂亮亮的,走親串友,酒樓茶肆賓客盈門,還有很多人度過漳河到相州城里去看大戲。
可今年因為有邊關戰事的陰云籠罩著,連個冬節都過得倍顯壓抑。
好在傅懷仁醫館的病人大半回家過節去了,他得以清閑兩天,早上帶著小璇祭祀完祖先,晚上四人圍坐桌前吃餃子。
岳朗養了好幾天,臉上已經隱隱有了些血色。雖然還不曾和鐵珩以外的人說過話,但這些不過是時間問題。
別的不說,胃口已經復原了。五味羊肉的餃子,才一會功夫,他悶著頭已經吃了十個,雙頰塞得鼓囔囔的,嘴角泛著油跡。
鐵珩看他這幅吃相,忍不住埋首低笑。他實在應該去好好翻一下《山海經》,給那個“羊身人面,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的貪吃貨老祖宗饕餮畫個影像供起來,或者干脆給“花炊鵪子”“雕花蜜煎”寫個神位,每月初一十五,沐手焚香鮮花果品拜一拜,感謝他們救了岳朗小命。
傅懷仁捏捏岳朗的耳垂:“餃子又叫餃耳,是我們醫家的老祖宗張仲景傳下來的。冬至吃餃子要捏耳朵,這樣一冬天都不會凍傷。”他舊習難改,忍不住又絮叨起來,“冬陽閉藏于腎,要避寒就溫,斂陽護陰……小鐵,你《黃帝內經》可曾背熟?”
還不等鐵珩回答,小璇就怨道:“爹!餃子都不叫人家好好吃!整天就知道背醫書,你可倒不煩!”
傅懷仁忙回過手,疼愛地捏小璇耳垂:“可下一句書是你最愛聽的,‘水冰地坼,勿擾乎陽,早臥晚起,必待日光’,早晨不用早起,可以睡到太陽照屁股……”
鐵珩這才說道:“書是背下來了,可不過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先生還是得多講講我才能了悟。”
小璇飛他個白眼:“白替你說話了!你們師徒倆真是般配成一對!”她夾菜給岳朗,“小朗,我們不理他們,好好吃餃子,吃完姐姐給你拿梅花酥。”
“小丫頭總拆我的臺,”傅懷仁嘆息一聲,呷了口米酒,“過兩年你出嫁了,想聽我嘮叨都聽不到呢。”
“爹!”小璇頓足,“你……為老不尊!”
傅懷仁樂呵呵哄著女兒:“好啦好啦,我哪舍得寶貝閨女嫁出去,你陪爹一輩子好了。過幾年,我招個上門……”
小璇羞得兩頰通紅,風一樣夾起個餃子,堵住了父親的嘴。
幾個人正在說笑,忽聽外面轟轟隆隆,仿佛天邊傳來的悶雷。別人還沒怎樣,鐵珩第一個變了臉色,噗地吹滅了桌上的紅燭,低聲喝道:“都別動!”
他抓起從不離左右的長劍,沖過院子到大門前,輕輕推開個縫朝外看。
外邊“隆隆”聲已經響得震天,地面都跟著躁動起來。
不多時,一隊兵馬從他們門外經過,兵士們盔歪甲斜,旌旗散亂,穿過陽春鎮倉皇而去。向來路一望,隊伍長得見不到頭。
傅懷仁坐在黑暗中,一手拉著岳朗,一手拉著小璇,不知是安慰他們,還是在安慰自己:“沒事,沒事,都不要怕,不要怕。”
“外面是從邢州退下來的大衛禁軍,”鐵珩好半天才回來,臉色蒼白如紙,“隆德已經失陷了……”
“什么?!”傅懷仁驚呼出聲,“不是說天寒地凍,西隗已經撤兵了嗎?我們這兒離汴京不到百里,禁軍如此不堪一擊,這可如何是好?”他支住額頭,沉思片刻,居然一言不發走了。
岳朗放下筷子,從椅子上爬下來,也不看人,默默抱住鐵珩一只胳膊。鐵珩心思沉重,摟了他安慰一會,追出門去。
傅懷仁一個人站在院子里,院門大開,門口的青石街人馬雜沓,地上躺著幾面殘旗,被無數腳步踩過,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也沒人去管。
深沉的夜色中,整個陽春鎮寂寥蒼茫,星火暗淡。
傅懷仁自失地笑了笑,問道:“你……醫書讀到哪一本了?”
鐵珩楞了一下,還是回答說:“《傷寒雜病論》。”
傅懷仁慨嘆:“年輕人心眼活記性好,讀得好快!”他指著南面廂房,“我家世代行醫,這屋子里的書,很多是從我曾祖爺傳下來的,早就成了孤本。除了書,還有歷年收集的珍奇藥物,煉制的丸散膏丹……財帛乃身外之物,這些醫書藥物,是救人性命的,叫我如何取舍?”
他苦笑道:“我年少時曾在塞外行醫,見識過西隗的兵馬,真是毒若狼虎。大軍過后,生靈涂炭,寸草不生。”
鐵珩眼中露出一抹痛苦之色,輕聲說:“我家也有滿滿一屋子書,家父一生沒有其他喜好,唯喜收集典籍,幾十年下來,不知道有多少孤本珍本,書房都堆滿了。平時他都用青紗罩著,誰也不許隨便翻看。我聽到過父母私下交談,曾經數次想南下避亂,又怕空耗財力,舟車不便,路上不太平,偌大收藏落于盜賊之手。逡巡不決,結果戰火一起,數萬古卷,寶鼎文彝,全都付之一炬。連他們也都……”他含淚低下頭。
傅懷仁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鐵珩沉默了片刻說:“先生,只要人能活下去,別的都不要緊。”
“你說得是,這個當口,確實要拿得起放得下。”傅懷仁搓搓臉,“死倒簡單,要是璇兒落在那些畜生手里……”他咬咬牙,終于下了決心,“這個地方絕不能呆了,趕緊收拾一下,明天城門一開我們就走。”
鐵珩半夜才回房,岳朗還沒睡,靠在床頭,看著燭火出神。
鐵珩把包袱放下,握住岳朗細瘦的肩膀說:“天一亮我們就出城,和傅先生一起過河到相州城去,好不好?”岳朗看著他不作聲,鐵珩胡嚕胡嚕他腦袋,給他蓋好被子,“到了相州就再也沒壞人了,別害怕。”
岳朗抬起頭,眸子被燭光映得亮晶晶的,迎著鐵珩的眼睛說:“我才不怕。”
鐵珩沖他笑笑,吹滅了燈:“不怕那就好。”真希望心里也能像嘴上說的這么肯定。
這一切都是他們的劫難,如果真是在劫,那就怎么也難逃。
黑暗中岳朗悉悉索索地湊過來,鉆進他的被子里,抱住他不放。鐵珩不覺一陣心酸,他們剛有個安身之地,岳朗的病才剛剛見好,馬上又要流離失所了。
他安撫著岳朗,手指卻不經意碰到一片冰涼的鋒刃。
岳朗居然握著那把金絲匕首,還出了鞘。
“這是干什么?”鐵珩盡量放低了聲音問道,可被窩里多了件兇器,不知道會割到哪里,委實叫他提心吊膽。
這小子,到了這等時候還添這種亂!
岳朗并不答話,只是把頭使勁往他懷里鉆。他想哄他松手,男孩的小手卻握得死緊,嗓子深處又發出那種小獸一樣的嗚嗚聲。
實在不行,等他睡著了再拿過來算了……
鐵珩不敢逼他太狠,半天才捏住小孩的手腕,離兩人身子盡量遠一點,嘆了口氣:“快睡吧。”
天剛蒙蒙亮,他們已經準備就緒。小璇穿了一身石青色衣褲,手腕處銀鐲丁丁,雙鬟上還插著嵌松綠石的銀步搖,傅懷仁不由搖頭嘆息:“閨女,你……我們是逃難啊!不是去看大戲。”
小璇看了看自己周身的穿戴,不明所以。
鐵珩一把揪下廚房的藍花布簾,又扔在地上踩了幾腳,給小璇連頭帶臉圍上。小璇急得要哭:“這是干什么?弄了我一頭灰!”
傅懷仁瞪眼:“傻丫頭,別鬧了!小鐵這是為你好!”
他們和一大群人擠著出了城,這個民風淳厚的小鎮,幾天前還是潰兵和流民的避難之所,如今卻也加入背井離鄉的行列。失陷的隆德據此不足百里,彪悍的騎兵說到就到,陽春鎮城小無援,漳河南岸就是相州城,城墻高大堅固,大概還可以抵擋一陣。
太陽蒼白如紙片,從堆積的陰云中偶爾露出來,試圖給大地多一些暖意。
寒風中,人群艱難地向前移動。
他們來到漳河北岸,已經是中午時分。卻發現河上的木橋已經被燒毀了,可能是昨夜禁軍潰敗經過,順便斷了敵人追擊的路線。
可是這一來也斷了災民的去路。
因為近幾天天氣和暖,河畔的冰已經化得支離破碎,露出下面奔流的碧水。
岸上的人越聚越多,亂哄哄地出著主意,后面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依然往前擁,一時擠成了一團。
鐵珩一直盯著陽春鎮方向,問道:“附近還有別的路嗎?”
小璇往西一指:“往那邊十多里,還有一座石橋。可這樣一來一回,要繞很多路,天黑也走不到相州。”
鐵珩壓低了聲音對傅懷仁說:“先生,總停在這可不行,太危險!”
傅懷仁看看眼前騷動不堪的人群,點頭道:“去那座橋再碰碰運氣也好。”他們沿著漳河向西走去,不少人跟在后面。
天色陰沉如鐵,朔風冷得像刀,一陣一陣吹入衣服,叫人瑟瑟發抖。
走了一個多時辰,石橋還遙望無蹤,小璇越來越慢,呻吟道:“爹爹,我腳好痛。”
傅懷仁看女兒一臉風霜疲憊,心疼不已:“停下歇會兒吧。”小璇打開包袱,拿干糧分給大家吃。傅懷仁看天色喃喃說道:“這風刮得這么兇,不出一天,漳河就又凍上了。偏生在這個時候開凍,真是天意弄人。”
忽然遠處開始沸騰起來,孩子哭,女人叫,更摻雜著散亂的馬蹄聲。
鐵珩正蹲在河邊取水,聞聲一把扔下手里的東西,轉身就向回跑。
幾個西隗騎兵從人群后沖出來,他們鞍子前后,都系著搶來的包袱。幾匹馬轉眼之間就到了跟前,他們二話不說,馬刀揮舞,長槍直刺,一片慘呼聲,幾個人已經身首異處。
血雨在寒風中噴灑,紅得觸目驚心。
人群一下炸了鍋,幾個西隗兵大呼小叫,縱馬追逐著逃跑的眾人,好像在追趕一群獵物。
鐵珩離小璇和岳朗還有十幾丈遠,被亂跑的人們擋著,怎么也跑不過去,急得幾乎哭出來。
騎兵如同數只寒鴉,帶著黑影掠過人群,刀箭帶起一波一波血光。
岳朗尖聲叫道:“姐姐!”
一個西隗兵彎腰下探,一把抓住了小璇的腰帶,把她拖上馬。小璇拼命掙扎著,手足胡亂揮舞,頭巾啪地被打掉,一頭秀發被風吹得四散。
鐵珩疾奔中張弓搭箭,弓弦震空,利箭帶著風聲直取前胸。
那兵哪想到這群綿羊般的衛國百姓中,居然會飛出一箭,可他畢竟功夫了得,在最后關頭避開了要害,只射中肩窩,疼得悶哼一聲,伏在馬上。
小璇趁勢掙開魔掌,從馬上摔下來。
幾個西隗兵看見同伴受傷,再也顧不得搶東西搶人,一起催馬掩殺過來。
小璇踉踉蹌蹌爬起,向父親跑去。傅懷仁張開雙手,想跑到女兒身前把她護住……
一支長矛“嗖”的一聲扎進她的后背,透出前胸,小璇又跑了兩步,斜斜倒了下去,被奔過來的傅懷仁接到懷中。
馬刀裹著風劈向他們父女,傅懷仁只顧著女兒,根本不知閃躲,眼看二人就要血濺當場。
就在這個當口,一道寒光破空飛來,把那柄馬刀連手齊腕斬斷,西隗兵從馬上摔下來,疼得抱著半截斷腕在地上打滾。
鐵珩幾乎踩著馬刀的嗆然落地聲趕到跟前,他抄起剛才扔出的長劍,反手穿透西隗兵咽喉,狂飆的鮮血濺了一身,他也顧不得擦,對著岳朗大喊:“快跑!”
不遠處岳朗拿金絲匕首擋在胸前,還在傻呆呆地站著,根本不會動。鐵珩情急之下,聲音都撕裂了:“小朗快跑!”
鐵珩和身飛撲,抱著岳朗在地上一滾,但終于慢了一拍,肩上重重挨了一刀。他忍著疼,反手砍向馬蹄,戰馬轟然倒地,把這個西隗兵摔出了老遠。
這兵極是彪悍,在地上滾了幾下已經站穩,大喝一聲,馬刀潑風一樣朝鐵珩砍過來。
鐵珩自幼和伯父和堂兄們學劍練劍,后來又經常跟著老兵陳成比對,卻從沒真刀真槍和人動過手,此時全憑一時武勇和滿腔悲憤出手,出手全是同歸于盡的招式。與敵人刀劍相交幾個回合,手腳施展開,心中略定,越打越是得心應手。
但是肩膀上中的一刀疼得火燒火燎,血不停往外滲,衣服紅了半邊。
周圍的人見狀紛紛抄起木棒和石頭朝西隗兵打去,雖不敢短兵相接,卻著實擾亂心神。這西隗兵一會就被鐵珩撿個破綻,一劍刺中胸口,血如涌泉,眼見是不活了的。
可惜一片混亂中,剛才中箭的西隗兵早已撥轉馬頭,向來路狂奔而去。
鐵珩知道他是去叫援兵,急急張弓搭箭射去,怎奈肩膀有傷,幾箭都沒能射中要害,再回手時箭壺里卻已經空了。
小璇躺在父親懷中,兩鬢秀發凌亂,嘴角都是溢出的血,襯得清秀的臉龐更是慘白一片。
鐵珩一看她的傷口,心中冰涼,知道不過是熬時候罷了,傅懷仁更是清清楚楚,正含淚用金針針灸止痛的穴位,盡量減少她的痛苦。
小璇想為父親擦淚,卻再也抬不起手來,她輕聲說:“爹,你別哭啦,我一點也不疼。”傅懷仁聞言啊啊地哭出聲來,抱著女兒痛不欲生。
岳朗握住她手,顫聲叫道:“小璇姐姐。”
小璇輕輕轉過頭,費力地挑了挑嘴角:“真好,小朗終于肯叫我姐姐啦。”她晶瑩的眼中光彩一閃,隨即黯淡如灰,“爹,我好冷。”散開的秀發低低垂下,再也不動。
這個美麗善良的女孩,還是豆蔻初開的年紀,就在戰亂中香消玉殞于漳河之畔。
傅懷仁痛呼:“璇兒!”聲音凄厲無比,叫人動容下淚。
凍雨夾雜著細小的冰粒,無情地打在他們身上。
TBC
第八章 茫茫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