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身著官服之人騎馬在滂沱大雨中快速穿行著,疲憊的神情顯露出長途的奔波,額前的水珠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在馬蹄起落聲中淹沒。突然,為首的人勒緊韁繩,身后的人亦緊跟著勒住韁繩,十幾匹馬同時停住,傳出一陣嘶鳴。一行人望著朦朧在雨中星羅鎮(zhèn)迷局似的道路,露出焦急與茫然之色。
“一行人分兩撥。”猝然而至的聲音,打破了長久的緘默,然而不知是否因為思考面前路途入了神,已至于所有人在聽到之時都被嚇了一跳。
那聲音在身后不近不遠(yuǎn)的地方傳來,卻和她身下的馬一樣,沒有停住的意思。
“第一撥,先靠右走,前面第二個路口右轉(zhuǎn),再靠左走,前行至第七個巷道,然后一直到頭。”
“第二撥,一直靠左走,前面第三個路口左轉(zhuǎn),找到第五個巷道,死守!”
那人的聲音幾乎是用喊的,聲嘶力竭的聲音方才穿破風(fēng)卷雨擊之聲。那人用手中的劍鞘朝身后猛地拍去,那馬霎時如箭一般在雨中一躍數(shù)丈,仿佛一瞬間地落在眾人眼前。一行人愣怔片刻,一個聲音突然在身邊炸開——
“快!”
一行人快速分為兩撥。一塊包袱似的東西落到為首的人身上,細(xì)看竟是一幅地圖。再抬頭,卻難以看清其背影了。
那雨仿佛故意似的,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仍舊興致勃勃地下著,似要和他們一較高低,或者報一報這些年民不聊生的仇、伸一伸難以訴說的冤屈。好多年了,西北數(shù)鎮(zhèn)不知造了什么孽被旱魃看中,從此再未聽見雷聲、見過雨點。河?xùn)|節(jié)度使趙犖每每上書朝廷,其言之深切令人泣涕,朝廷下?lián)茔y糧,卻在到達(dá)此地時,已去大半。趙犖上書言明情況,本以為會追回丟失之物,嚴(yán)懲貪贓枉法之人,卻未曾想是一去無蹤,其所上書從未得到回應(yīng)。他恨朝廷不顧邊關(guān)百姓死活,每每望月悲嘆。終于,使者攜圣旨而來。當(dāng)他以為終于等來了回應(yīng)之時,卻聽那太監(jiān)宣讀的圣旨:數(shù)載邊關(guān)旱情,民不聊生,災(zāi)荒遍野,而河?xùn)|節(jié)度使趙犖尸位素餐,未嘗體恤民情,遂免去河?xùn)|節(jié)度使一職……趙犖絕望之中接過圣旨,方知這么多年上書朝廷不應(yīng)是因從未收到過,他嘆息浮云蔽白日,圣人被那只黑手遮蔽了雙眼,可那究竟是誰的手呢?趙犖嘆息著,他已經(jīng)看不清周遭的一切,更無謂追尋到那源頭、盡頭。于是他在那個不知名的夜晚,一飲而終。
雨水突然涌入眼眶,她漸漸看不真切,進(jìn)而順著臉頰流進(jìn)嘴角,泛起一股咸味。只覺一陣莫名心痛。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甚至馬也不知道。她只知要往前走,馬只知要聽主人的話。
雨滴突然變了聲,接著,一大片雨滴就都跟著變了。她嘴角上揚(yáng),彎起了一個弧度。
她已經(jīng)不知道這是第幾個路口了。畢竟這也是星羅鎮(zhèn)的特色——在這方圓百里的星羅鎮(zhèn),一切都在變換著,深入其中便如陷入迷宮里,非明了者難以逃脫。
她再用劍鞘朝馬屁股拍去,那馬再次如離弦之箭一般朝前方一躍而起,馬蹄落地的瞬間她袖中的飛鏢已然飛了出去,插進(jìn)突然露出的一匹馬的眼睛里。
那馬一驚之間張皇失措,接著側(cè)身倒去,連帶著身后的車廂一并翻倒。
她縱身起跳的瞬間,周遭屋脊墻壁上跳下四五名蒙面刺客。她躲開最快的一劍,順勢踹開動作最慢之人,出劍擋住落下的一劍,迎擊側(cè)身一劍,最后側(cè)身躲過遲來一劍,接著對手已然被貫穿胸膛。
抽劍的剎那,便已落至側(cè)翻的車廂上。她緩緩抬起頭目視前方,眼中有陡然而至的驚懼涌現(xiàn)。
橫陳在面前的是五駕珠簾搖曳的馬車與數(shù)百披堅執(zhí)銳的兵士。
她聽見了一個人的心跳。也是在一瞬間,身下的車廂被巨大的沖擊力沖破,她猛地翻身躍起,卻看到了一個久違的面容——一個無須男人,他突然出掌,她未料得卻恰好遇到橫在身前的劍,替她擋下了這股蠻力。
她受到?jīng)_擊,落到她的馬前。
她的馬是棕色的,她曾說這是一種不太引人注意的顏色,可以隱伏在夜色中而不被人察覺。當(dāng)然這只是她以為的。她曾騎著這匹馬日行千里,穿越荒漠荊棘山川河谷,所以她給它起名:千里。她喜愛她的馬的原因,不僅僅是這些,更因為千里是他送她的。那年,他們被稱為廟江雙探,天下獨絕……
她看向她的馬。手撫過她曾以為的最英姿颯爽的鬃毛,這時那人卻開口了:
“廟堂的事情,你們這些嘍啰永遠(yuǎn)不會懂,看似在為朝廷辦事,實則只是徒作犧牲。你讓開道,我留你一條命。”
那人站在只留四個木撐的車廂之上,居高臨下的樣子好像發(fā)號施令。那人聲音不大,卻字字鏗鏘,傳到耳中竟似不在雨中般格外清晰。
她仿佛聽不到一般,在馬耳旁竊竊私語一番,見馬未動,遂操起劍鞘朝馬屁股上猛地一拍,馬如劍離弦一般飛將出去。
她知道她今日無論如何也走不了了,且不說面前那人便是號稱“葛流星”的宮廷第一高手葛千興,單是他身后數(shù)百兵士和周遭隱伏的刺客,便足以至她死地。所以與其人馬俱焚,不如讓她一個人死。
千里離開的片刻,葛千興已經(jīng)飛赴身前,他今日未使流星錘,可他的身手已經(jīng)令她無暇他顧。他出拳迅速,同時又滿載霸道之氣。昆侖拳,烈山拳,易峰拳,拳路變換莫測,而狠戾卻增加幾分。驟而化爪,鷹爪,虎爪,南山爪,每一擊都似撕裂獵物般,所到之處似要一擊必殺。轉(zhuǎn)而化掌,寥落海的無極掌法,靜虛宮的玉碎掌,盡是天下武林絕學(xué),她不知,對面這個人竟是如何得到的這些秘籍又將之融會貫通,只覺自己仿佛是飛蛾撲火般的存在。他的下盤亦令人膽寒。一百零八路嵩山腿法,洞庭微波細(xì)步,皆是江湖獨絕,掃擺之間,她已覺瀕死之感。
躲過凌空一記“動若山河”之后,一招“鶴沖斗牛”徑直朝她腰間沖來,她收縮腰肢極速退卻,她已經(jīng)感覺到?jīng)坝颗炫鹊娜L(fēng)。她明了,若被此拳中傷,這場爭斗也就到此為止了,而她的余生或許就是一個廢人了。
葛千興的拳停在離她腰際不到一寸的地方,她立時出劍。細(xì)薄的利刃緊貼著葛千興的喉嚨一閃即逝的瞬間,他已經(jīng)退后丈遠(yuǎn)了。
葛千興的招招攻勢,只留給她這唯一的機(jī)會——足以一劍封喉的機(jī)會,可惜她沒有把握住。
她頓覺腰際一陣劇痛,這“鶴沖斗牛”雖是躲了過去,但烈山拳畢竟太過猛烈,拳風(fēng)仍舊傷了她。
“梅山劍法果然舉世無雙,”厚重聲音傳來,葛千興還是認(rèn)出了她,“當(dāng)年梅映春執(zhí)一把月華劍破盡江湖劍術(shù),時人謂之‘江東第一’,可到了還是被我?guī)煾敢徽拼虺芍貍穗[江湖,沒成想她竟入北地收了你做徒弟。”
她把牙齒咬的咯咯作響,他也配提她師父。他竟是那卑劣無恥之人的徒弟。
她猶記得那是承鳳十八年冬,師父攜她至桐廬尋故人,卻不料在剛出臨安之際,殺出一群匪徒,那群匪徒豈是梅映春的對手,幾招幾式對方便全然落敗。可恨賊人陰險,使出碎葉鏢欲傷她性命,梅映春救徒心切,來不及出劍便擋在其面前,飛鏢入腹寸許,且有劇毒,二人倉皇逃離。沒想到卻迎面碰上葉正風(fēng),這個江南葉家的掌門人,自詡“武林名門”的傳承者,其子卻是當(dāng)今大安朝的羽林將軍葉步臣。她當(dāng)時一見葉正風(fēng)便立刻請求其為師父療傷,然而對手卻要來取師父性命。梅映春無奈迎敵,奈何為阻止體內(nèi)之毒擴(kuò)散,她已封住重要經(jīng)脈,而面對敵人她只能不運(yùn)用內(nèi)力揮動手中的劍。未曾想,還未出招,卻突然利箭如雨,師父揮劍抵擋,卻因體力不支身中數(shù)箭。而此時,葉正風(fēng)踩著“大步流星”,使出一招“翻江倒海”,正中梅映春胸口,師父當(dāng)場昏死過去。若不是其后趕來的那個少年,她和師父已經(jīng)命喪當(dāng)場。
“你終究和你師父一樣,”她記得,承鳳十九年,葉步臣始為鎮(zhèn)邊將軍,卻因其父亡故而不得已歸家丁憂,那時距離重傷師父不過半載,而江湖盛傳的是葉正風(fēng)因修煉太多武林秘籍身體無法承受重負(fù),故而暴斃于葉月軒。也因此成為江湖流傳的“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里最有名的一個。“不會活太久。”
葛千興登時暴起,一記“易峰卷石”拔山倒樹而來,她欲用劍身頂住這足以穿墻碎石的一擊,可待接觸到那雙鐵掌之時,才發(fā)現(xiàn)這力道遠(yuǎn)非她所能想象。她瞬間受力向后滑行數(shù)丈遠(yuǎn),又連退數(shù)步方才穩(wěn)住下盤。
面前的人物仿佛是一個無敵的存在,可是就算他無法打敗,她也必須傾盡全力。
二人幾乎是同時朝對方躍起,她先揮出的劍,可是當(dāng)她揮出第一劍之后,就再也沒有出劍的機(jī)會了。她已被完全壓制。
當(dāng)年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將梅山劍法練至極致,可沒想到,當(dāng)遇到更強(qiáng)大的對手之后,再精妙的劍法都是徒勞。原來她以為的,只是她以為的。
極其高妙的拳法和變幻莫測的腿法疊加,驟爾化拳為爪再化掌,倏忽移步換形橫掃再壓頂,這是將武學(xué)貫通到何等境界方能動作如此圓潤以致絲毫不亂。
她忽然想起師父曾告誡她的一席話來:“重要的不是手中有劍,而是心中有劍。”
她一直不懂,如何才能心中有劍,手中無劍心中有劍,那怎樣殺人?
她已經(jīng)沒有機(jī)會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一招“乘風(fēng)破浪”攜勢而來,縱然擊在劍柄處,她已經(jīng)身受重傷,飛出數(shù)丈之外。
她用劍撐住身體,身后已經(jīng)涌來無數(shù)兵士,迎面而來的是數(shù)不盡的黑衣。
血液一并雨水漫天灑落,染血的劍被天公蕩滌磨礪洗去顏色。黑白交錯,縱橫捭闔,沉默是天地唯一的情節(jié),滂沱淹沒了最后一抹亮色。
最后一個黑衣倒下的時候,她幾乎沒有了力氣,如一具尸首般站立雨中,然后等待承受最后的一擊。
葛千興全力使出“昆侖壓頂”,這是絕殺的前兆。沒有人能逃過這個死劫。
她似羽毛般無力飛起,還未等落下,葛千興再次襲來,一百零八路嵩山金剛腿,以未知的速度變換著,擊中著對手每一處要害,那速度越來越快,她逐漸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和師父的距離正在縮短。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原來死亡也是一種慰藉。
大雨仍舊滂沱,天公將一切遺憾和補(bǔ)償化作雨水一并傾瀉。傾瀉在她身上,以及天地間。
她在雨中滑行了好遠(yuǎn),到第七個巷口方才停住。那時第一撥官軍看到遠(yuǎn)處一個黑影,待到再仔細(xì)看時,只留下一堵墻壁空空如也。
她醒了。她已經(jīng)睡了好久。仿佛做了一場大夢。
她仍舊清晰的記得那道刺破蒼穹的光,召喚著她離開了師父,也遠(yuǎn)離了陰暗。
“唉,好久都沒這么閑暇過了,著實有點悶?zāi)兀 遍T外傳來小武的牢騷。
“??——小武,要不要讓你彤姐陪你說說話啊?”李云彤吹著口哨,走到小武身邊坐下。
“就你,你能知道什么?”小武不屑一顧,末了瞥了對方一眼。
“欸我說,你一會兒可別驚掉下巴啊!”李云彤故作玄虛。
“你可知重傷咱梅姐的是誰嗎?”
“誰?”
“是宮中號稱‘御用武庫’的葛千興!”
“啊——是他!”小武果然如驚掉下巴般張大了那張櫻桃小嘴。
“還有,你可知鳳釵案的主使是何人?”
“何人?”
“九皇子,周未翕!”
“什么,那個最柔弱的皇子!”小武再次驚掉下巴。
“你可知是誰在暗中扶持九皇子?”
這次沒等小武開口說那兩個字“是誰”,李云彤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
“蕭君鈺!”
【先行篇?完】